昨日夜晚,司马懿已吩咐一部分人抄小路去樊城通报,只留下能说会道的二十人继续扮演商贩。
次日。
荆州水网纵横,南郡与襄阳、樊城之间隔了条汉水。汉水两岸分属于不同阵营,原本桥梁也被摧毁,故而只能走水路。
受蜀军管辖阻拦,一般的渔船和商船都是走蜿蜒曲折的小水道。虽然南郡在上游,襄阳在下游,逆流而上有些费时,但是今日司马懿一行人搭承蜀军军船,沿途江阔水深,也无人敢阻扰,反倒行程顺畅,节省了大把时间。
越靠近南郡,岸边的烽火台也愈发密集。沿途汉水南岸停了近百艘的船,似乎还有几处正在演习。
司马懿抱着郭嘉坐在江船尾,表面在眺望着川河光景,实则在心中暗暗记下蜀军部署格式。
船近渡口,不远处的沙洲由几座浮桥相连,沙洲旁边还有几座规模极大的船只,上面有士兵在操练。
“那是什么新船,之前没见过。”
在郭嘉那个年代,如此样式的船只还尚未生产出。
“那是楼船。每艘楼船的甲板上都建有数层楼,每层四周设有围墙和战格,极其适合防护和攻击。”司马懿一边用颍川方言和郭嘉说话,将郭嘉放在自己头顶,方便郭嘉看清状况,“以往楼船最大的缺点就是反应迟钝,但我看过,这几艘楼船有过明显改良。”
郭嘉早已闻讯,关羽执掌荆州数载,精心打造了一支勇猛无畏、技艺高超的水军。曹军兵力多来自北方陆地,在汉水一带作战,无论是造船技术,还是水性方面,都不如蜀吴。
若荆州一带真要开战,曹魏恐怕全无优势。
眼前船只体型庞大、气势恢宏,其建造成本也必定极为高昂,定是水军中极为关键的一环。
若能暗中使些手段,从内部将此船破坏……
郭嘉虽有想法,但一时还酝酿不出什么好主意。
而在船上人员看来,司马懿完全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起初还有人想去听听司马懿在念叨什么,可在得知司马懿是个傻子后,便不再理会。
傻子么,疯言疯语很正常,就算是真做出什么怪诞举动也不稀奇。
大船靠岸后,一行人又从商贩装束换上了蜀军的军服,由樊筱领着下了船。
南郡口,戒备森严。
过关队伍极长,一眼望不到头。嘈杂环境中,前方隐约有人在争论。
关津主司是负责在各个关卡检查行人与货物的官员。
郭嘉连忙钻过人群,凑上前观望,只见主司带着几个士兵将一个商贩围住。
“主司老爷,您就行行好,通融一下吧。我也是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我可以补交税款的。”最前端的商贩焦急万分,几乎要跪下来磕头哀求。
不知是因戒严的严格要求,还是官员办事过于死板,只听“咔嚓”一声,过所被官兵折成两半,随手扔在地上。
“货物数量对不上,统统拖走!”主司厉声喝道,命人将队伍前面的货物连同商贩的车马一并拖走。
商贩早已面如土色,周围也纷纷投去同情的目光。
邓艾不知蜀军会查得这么严,开始回想起怀中临时伪造的过所,一时有些紧张。
“唉,这些人就是死板。邓老乡,等会过关口的时候别出声,跟在我队伍里进去就好了。”樊筱拍肩嘱咐道。
“喂,记得管好你那表弟!”手下人也提醒道。
邓艾连连点头,牵着司马懿,大气也不敢喘。
不得不说,有人带路果然是方便许多。比起一旁的长队,司马懿乔装在押粮大队之中,成功蒙混过关。
“邓老乡,等绕过前面那个转弯,你们就可以把衣服换回来走了。”樊筱指着前方的转角道。
“好,有劳将军帮忙。”邓艾点头哈腰。
樊筱客气道:“这有啥,都是同乡。”
司马懿一行人心里正偷乐着,却见迎面来位身长九尺,面如重枣的长髯公。
“关将军,粮草送到了。”樊筱上前禀告道。
关羽一双丹凤眼掠过辎重,责问道:“比预计的晚了两日,你曾在前线作战,不会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索幸这次没有酿成大祸,通判罚军杖三十,其余人十杖。”
“关二爷,我们一路走来原有百来个弟兄,之前是大雨,前几日又在襄阳附近遭遇魏军伏兵,现在人数只剩下三成不到,能够从魏军的眼皮子底下把粮草送到南郡,已是极限。”军中那位满脸胡渣的士兵站出陈情道。
押粮人员虽有损失,但是又有司马懿等人的混入,故而表面上来看并未少太多人。
关羽抬眸,算了算人数,不由冷笑,不屑道:“是我不会算数还是你不会算数,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胡钟。”
“胡钟夸大其词,樊通判失职,这月军饷一律扣除。”
“你!”胡钟本就不服关羽,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看就要冲上去与关羽争论,连忙被樊筱拉住。
“嗯?”关羽抬眸,不怒自威。
“樊某一延误时机,二管下不利,确实失职,是该领罚。”樊筱知道不是硬碰硬的时候,赶紧认错。
“你知道就好,把这些送到粮仓后,自己领罚。”
“是。”
众人虽不服,但人在屋檐下,却也不得不低头。
待关羽走后,司马懿一行人也于转角口与樊筱告别,分散于南郡内部查探虚实。
郭嘉则悄悄搭在车上,顺着押粮队伍的方向,一路用事先准备的磷粉做下标记。
**
樊筱等人走出粮仓,正要去领罚,却见邓艾带着几人还在转角处等自己。
“邓老乡,可还有事?”樊筱问道。
“樊将军,你是大好人,帮了我们大忙。见你和兄弟们被罚,我心有愧啊。”邓艾连忙拿出事先准备的酒来,“这次出行盘缠都用得差不多了,钱还没开始挣,只备了些薄酒,还请将军勿怪。”
“诶,这里就别叫将军了,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反倒不好。”樊筱推开酒壶,“邓老乡,你的心意我们都领了,这酒就不必了。”
“樊通判,我邓某人是知恩图报之人,今日是大家是因为我们才受罚,若是他日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我们也在所不辞。”邓艾早已将司马懿教给自己的说辞背得滚瓜烂熟,演绎得极其真切。
“害,不关你的事,是关羽那帮人不近人情。”那位名叫“胡钟”的站出,扶起邓艾。
这番话引起大家共鸣,正巧离军法处还有一段路,便都在彼此诉苦。
“樊通判,你当初是为何参军?是为建功立业,还是为了能混口饱饭?”邓艾见时机成熟,忽然问道。
“起初血气方刚,得知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我便一路追随,立志匡扶汉室。现在看来,我也不知该不该后悔,只是可怜我那弟兄们,从一开始就跟着我,如今死的死,残的残,只留下这些。”
樊筱虽然嘴硬,但内心早已后悔莫及。
自己受罚倒也罢了,如今连累手下的弟兄们也扣俸禄。
“我本以为蜀军的长官都同刘备一般仁厚,如今一看才知太过死板苛刻了。在这种环境中生存可不是长久之计,樊通判可想过什么别的出路没有?”邓艾循循诱导。
“俺们早就劝过樊大哥另投他处了,大哥非不肯。”胡钟是心直口快之人,刚开口却被人捂住嘴。
“仔细你这些话全传到关二爷耳朵里去!”
邓艾一路观察下来,已经摸清樊筱等人的底,便鼓起勇气开口:“不瞒将军,我有个在魏营当过差事的远方亲戚,曾经也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不过后来挂彩退出,现在每月还能得到五钱的补贴。”
周围人纷纷投去羡慕的目光:“五钱虽不多,但这待遇感情好啊。”
邓艾描述得绘声绘色,就连樊筱也有些向往。
“唉,只是我在蜀**队尚且有军功傍身,若是去了魏营,就啥都没了。”樊筱不禁苦笑。
“不会,樊通判听说过曹操发布的《求贤令》没?以通判之才能,若是能入魏营,必当厚待。现在我亲戚他人正好也在南郡,要不我替樊通判引荐一番,不管成不成,樊通判先做个了解?”邓艾继续攻心。
樊筱本想拒绝,却拿不住身边兄弟们的撺掇,只好应下。
**
樊筱皮糙肉厚,加上曾对军法处的刑官有交情,故而三十杖后还尚能行动。
领完罚后,已是傍晚时分。
樊筱按照约好的时间步入酒楼雅间中,只见桌上珍馐美馔已尽数摆齐。
雅间正中立着一扇雕花精美的屏风,光影绰约间,屏风后隐隐约约映出一道人形轮廓。
毕竟只短短接触一日,司马懿不能保证百分百拿捏住樊筱心意。
为求万无一失,郭嘉决意亲自出马策反樊筱。
郭嘉将精心准备的人形立牌立于座前,借着灯光投射在屏风之上,继而不疾不徐开口试探:“樊通判,我备了些薄菜,还请莫要嫌弃。”
“怎么会?”樊筱入座,心中仍带有警惕。
“樊通判找我,是想询问魏营的待遇?”
樊筱执起筷子道:“算是为我弟兄们问问吧。”
郭嘉轻笑,便将魏营的基本待遇锦上添花般悉数告知樊筱。
“若是樊将军以官职投奔,俸禄五百石往上,还赠屋舍良田。”
五百石室郭嘉根据自己和司马懿的俸禄综合考量定下的。这个数字,对于樊筱来说,既不至于太过夸大,又有足够的诱惑力。
“五百?”樊筱显然没有想到,微微一怔。
樊筱的微动作很快被郭嘉从缝隙里捕捉。
“樊通判光是为弟兄们问,自己就没有动心么?”郭嘉料定樊筱已经上钩,便继续道,“我知樊通判追随刘备是为了心中大义。可如今曹操为汉家丞相,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反观刘备,虽对外宣称自己乃中山靖王之后裔,可细细究来,却并无确凿证物可佐。”
樊筱夹起一箸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似在品味菜品,又似在斟酌这番话语。
见樊筱有所动摇,郭嘉启唇一笑:“如今曹操麾下兵强马壮,势力如日中天,中原根基已然稳固;而刘备不过才刚刚崭露头角,尚在积聚实力。通判,您与刘备既无手足情分,又怎敢笃定,日后他能给予您荣华富贵,保您半生无忧?待时移世易,一切变数难测,通判大人,您和兄弟们的前程又在哪里呢?”
樊筱思考良久,才缓缓开口:“先生所言有理,曹公如今的声势,天下有目共睹。可我樊筱在刘备麾下多年,一同经历风雨,他待我等将士,也并非毫无情义。”
樊筱虽然性情直爽,却也是一根筋的人。
郭嘉知其一时难以决断,也不强求:“樊通判重情重义,实在令人钦佩。只是在这乱世之中,情义填不饱将士们的肚子,保不住妻儿老小的安稳。曹公求贤若渴,广纳良才,以将军之才,若投身魏营,必能大展宏图,麾下弟兄们也能即刻过上富足日子,何乐而不为?”
郭嘉语气虽一如之前,但樊筱也不是傻子,听得出屏风背后那人是有心劝自己降魏。
樊筱搁下筷子,沉声道:“我若此刻背刘投曹,世人定会骂我不忠不义,这骂名,我担不起。再者,我虽非刘备至亲,可他信我、用我,曾将要职相托,此等知遇之恩,又怎能轻易忘却?”
郭嘉知道刚才自己的话有些着急,面对又当又立的樊筱,立刻换了副口吻,单刀直入道:“通判目光长远,想来也明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曹操一统北方,政令畅通,百姓渐安,正是顺应天意之举。通判为一人之恩义执着,可曾想过,若早日促成大一统,免去战火纷争,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届时樊通判功成名就,青史留名,不比这困守一方、怀才不遇要强得多?”
郭嘉此言正中樊筱下怀。
樊筱不由紧张,被人看穿心思,不禁恼羞成怒。
“你究竟是谁!”
樊筱正要上前时,雅间内的蜡烛忽然熄灭,只剩一片漆黑。
等樊筱摸出火柴再次点燃烛灯后,屏风后已经空无一人。
空荡荡的雅间内,只留下一张字条。
“将军若有意,明日寅时三刻可来远山亭相见。”
窗外,暮色渐浓。
樊筱将字条放在掌心里摩挲了许久,才放在烛台上焚烧殆尽。
樊筱回房后,只见众弟兄都捂着屁股趴在通铺上。
“大哥,那人怎么说?”见樊筱回房,众人连忙围了上来。
樊筱摇摇头,只是询问邓艾的去向。
“他去做生意了,您叫我们不要拦着,我们就任由他们去了。”
“罢了。”樊筱叹了口气。“大哥,急死俺了,你快告诉俺们,那人到底都说了啥呀,我可是听说魏军那边待遇不错啊。”胡钟赶忙凑上前。
樊筱想到自己极有可能因为一时的心软将魏军奸细放进南郡,面色更加凝重,不得已才将刚才在雅间谈论的事情悉数告知。
“要是邓艾真是魏军奸细,关二爷问起责来,我们全得死。大哥,实在不行,咱干脆就放手搏上一回,干票大的?”胡钟早就对蜀营不满,率先发泄。
“没事,大哥,我们都听你的,你去哪,我们就去哪。”
“就是啊,大哥!这龙椅上究竟坐的是谁,与咱又有啥相干?咱兄弟们图的,不就是能有口安稳饭吃,有条活路可走嘛!”
众人纷纷开口,吵得樊筱心里五味杂陈。
熄灯后,樊筱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
远山亭地处城郊山谷之间,四周翠柏环绕,清幽静谧。
亭子六角飞檐,建于一方巨石之上。
天色微明,山间大雾弥漫。
司马懿一身玄服,卓然立于亭间。而邓艾则率一众精锐,手持刀刃,藏于四周草木之间。
山风轻拂,将亭角铜铃撩拨得叮叮作响。
蓦然——
大雾之中,一道身影快如闪电般疾驰而来,须臾之间,已然跃上了司马懿摊开的掌心。
“二愣子,优伶已至,好戏要开场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