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全军拔营。
董姮要待在天子身边,董凌则要跟着董承的队伍,董嫣便自己随着部众家眷跟在后面。
将领家眷还有马车可以坐,其余的人便只能一步一步,自己慢慢走。
董嫣撩开车帘看着这景象,远方的天空阴沉沉的,像压低的幕布,遮住了阳光。偶尔一只乌鸦飞过,发出几声刺耳的叫声。
有些走在队伍后面的人,拄着竹杖,背脊微弓,目光黯淡地艰难前行着,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们。
陛下说的整顿河山,还天下太平安乐,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这时,领头的将军说暂时歇息一会儿,便在原地停下,四周皆是空旷的草地,只有五里之外似乎有一片林子,林子后的河面闪着水光。
董嫣坐了一会儿,有些渴了,便将随身的水袋从车里取出来喝。只是喝了几口,水袋便将将空了。
她似乎觉得有个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转头一瞧,原来是一个小女孩儿一直在她身后。
董嫣蹲下身来问她:“你怎么啦?”
“姐姐,我好渴。”
董嫣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她显然不是车队中将领的家眷。
女孩身上的外衣已经有些破烂,那衣服显然是大人的旧物,袖子长长地垂下,几乎拖到地上。她的脸被风沙吹得干裂发红,小小的鼻尖冻得通红。
“你家大人呢?”
“我......”小女孩儿说着,眼眶便已发红了,“我娘亲没有了。”
董嫣不再问了。
想必这个小女孩儿也是流民,只是看到了天子浩浩荡荡的车架,觉得能要到些吃的喝的,便跟了过来。
她将自己的水袋给了小女孩儿,想是不够喝,便又问身边的军士,“大哥,你有多余的水么?”
那军士为难道:“董娘子,我们一天就那些水粮,自己吃喝都有些不够,实在是......”
董嫣看着那小女孩儿,她水袋中那仅剩的一点儿水根本不够女孩解渴。那女孩儿却只是抿着干裂的嘴唇,乖巧地对董嫣说:“谢谢姐姐。”
董嫣望向远处的林子,那后面一定有水源。
她在与军士确认了要在此地休整一段时间,不会很快继续往前走时,便对小女孩儿说:“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动,姐姐帮你去打水。”
董嫣提着裙子跑了不少时间,才赶到林子后的水源处。
穿过这片密林,要走的路虽不算长,可草木葱郁,她现在视线被树木遮挡,已经完全看不见天子的车队了。
她先是自己喝了一些,喝足了便用河里的水将水袋装满,想着赶紧回去给那小女孩儿喝水解渴。
可董嫣穿出这片密林后没过多久,便已察觉到不对劲了。
原本车队所在的地方,此时并不是密密麻麻却有序整齐的人、车、马在休息,而是躺着的、靠在树上的、地上还淌着血迹的人和马。
等她奋力跑回来,她看到的便是这一幅景象。
天子的车架不见了,满地都是尸体,鲜红的血迹就在她脚底蔓延,这一切,就发生在她去打水的这么一会儿时间里。
董嫣急忙跑到车队的最前面,她双手颤抖着拨开一具又一具还温热着的尸体,每触碰一次,身体便不可抑制地发抖,指尖冷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哪里见过这些。
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目光扫落在每一张尸体的面孔上,心里不住地祈祷着,边咬牙流着泪边摇头,“父亲,阿姐,阿兄......”
终于,董嫣翻完了所有的尸体,她身心俱疲地倒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上,身边就是刚刚她去打水前还在与她说话的年轻军士。
他的血还没有流尽,眼睛也没有闭上。
他们每日跟着天子向东而行,为的便是那两顿填不饱肚子的粮米,为的便是也许几个月后能到洛阳,回归故里。
如今,却一动不动的躺在这荒郊外,不出几日,便会成为鸟兽的口中餐。
董嫣静静地把他的眼皮阖上。
“姐...姐......”
身后微弱的说话声把董嫣吓了一跳,她连忙往树后看去,是方才那个喊口渴的小女孩。
董嫣先是欣喜她还活着,可再仔细一看,那女孩儿胸前破了一个口子,应当是被长□□了一下。
虽然不深,但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足以致命了。
董嫣抱起那女孩儿,女孩儿的嘴角在滋滋冒血,可她还对董嫣说:“姐姐,渴......”
不知为何,董嫣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抱紧了女孩儿,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女孩儿嘴角的血迹,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刚打好的水,颤抖着打开塞子,将水轻轻喂到女孩儿的嘴边。
“别怕,姐姐给你水喝,马上就不渴了。”
那女孩儿早已没什么力气,董嫣轻轻喂下去的水,多半都从她嘴角漏了下来。
董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哽咽着问那女孩儿:“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还有没有家人?我带你去找他们。”
她知道女孩儿活不了多久了,但至少留个名字,别做孤魂野鬼。
将来,倘若自己没死在路上,还有个记挂她的人,能来坟前为她上柱香。
女孩儿虚弱地喘了两口气,声音细如蚊蚋,“我叫愿愿......娘亲说,愿我们居有定所,愿我们一家......团聚......”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风散去。话未说完,便倒在了董嫣的怀里。
那双本该晶莹剔透的眼眸,缓缓闭了起来。
董嫣何尝不明白,若不是愿愿口渴,她去河边打水,也许此时,她也会是这满地尸体中的一个。
她抱着愿愿坐在树下,坐到太阳都快落山了,起身时因为手脚发麻,险些踉跄着把自己绊了一跤。
等到将愿愿安葬好,天已经完全黑了。
董嫣不敢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可满地的残骸尸体她又实在害怕,只有愿愿她不害怕。
她似乎还能感觉到方才抱着愿愿时手上留下的温度,于是董嫣就这样第一次,靠着一棵树,对着旁边的一个小坟堆和一堆死人,渐渐睡着了。
接连几日,董嫣都是白天赶路。夜里若能找到借宿的人家,便在屋里睡上一宿,若实在找不到,一个寺庙、一个山洞,只要生起火来,便也能过一夜。
她想着,就这样向东走下去,早晚能够找到天子的车队,便能见到阿姐,见到父兄了。
阿姐这么多天没有自己的消息,不知要急成什么样。
这一日,董嫣行至河东地界,这里总算人多了起来,街上还有百姓在喊买喊卖。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鲜活生动的声音了,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忽然,身后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百姓听到马蹄声,便如潮水般迅速地涌到道路两旁,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董嫣不知所以,也跟着挤到了路旁边。
不多时,随着马蹄飞踏过土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所到之处无不扬起一阵尘土,董嫣却在迷蒙之中,隐隐看到了领头之人的模样。
是杨训!杨定的长子杨训,居然在这里。
董嫣记起那日在营帐中,欲对自己图谋不轨的杨圭说,若不是父亲,杨定父子不会下落不明。
她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董嫣确信自己走的这条路是通往洛阳的路,若杨训也在这里,那杨定与他部下的军队,应当也在附近。
既然如此,他们应当是去与天子汇合的。
想到这里,董嫣心中一阵欣喜,觉得自己真是走对了地方。
若是能探听到杨训带着部下去了何处,不就能找到天子的车队了吗?
于是等杨训军队绝尘而去,百姓终于回到了道路中央,董嫣连忙挤出人群,朝着杨训消失的方向赶去。
董嫣一路问着杨训等人往何处去,一路这样紧赶慢赶地追着,顾不得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直到她真的看到了一处营寨。
董嫣在看到营寨的那一刹那,激动的几乎要流泪,她提着裙子小跑过去,直到营寨门口被几个守卫拦了下来,那守卫的身上竟还带着三分酒气。
“站住,你是何人?”
“我是......”
董嫣那句“安集将军董承之女”已经到了嘴边,却一乍眼发现方才未曾注意的守卫衣着,与天子营寨的守卫不同。
而且天子营寨的守卫,从来不会在当值期间饮酒。
她下意识退了两步,向上看瞭望台上的旗帜,旗帜上赫然一个大字——袁。
不是天子营地!
可是,她分明问了一路,绝没有跟错,杨训就是往这里来了,这四周围,也只有这一处营地。
董嫣思索之际,面前的守卫却不耐烦了,“你到底来干嘛的?”
“没,没什么,我走错了。”
董嫣默然转身离开,哪怕她还没想明白为何杨训会带着部下出现在这里,她也看到了这并不是天子的营帐。
那阿姐他们究竟在哪里啊?
一阵难以抑制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明明饿着肚子跑了这么久,就是想要在第一时间见到阿姐和父兄,可是顷刻间,一切都没有了。
她低下头,努力忍住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抽搐着肩膀。
“嗤——”
身后的守卫处,忽然传来嗤笑声。
“小娘子,军营重地,你说走错了便是走错了?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一个醉的有些厉害的守卫,拦住了董嫣的去路。
挡在董嫣面前的守卫身材高大,以她的体格,除非对方让路,不然她根本不可能绕开。
“就是,不如把她抓了,交给将军决断。”
抓了交给将军?董嫣心头一紧,他们口中的将军不知是何人。
天下袁姓的军阀,虽以袁绍与袁术二人为首,但她一个过路的小女子,也不会有机会被交给这二人处置。
四个喝了酒的守卫就这样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在董嫣这个弱女子的周围,形成了一堵难以逾越的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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