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进宫彻夜密谈的次日，孙权便以吴侯的名义下旨，任命陆逊为偏将军，代替告病的吕蒙，带兵出镇荆州。
大军起行的前一日，陆逊把陆凯送回了陆家，由他的继母宋氏和庶弟陆瑁代为照顾。
当天晚上，陆逊通宵未眠，枕戈待旦。他身穿盔甲战袍，独自坐在前庭的水榭里，等待天际的朝霞亮起。
快出更时，王顾端着一碗热粥走进了水榭，想让陆逊吃点东西。陆逊没有胃口，王顾便亲手用调羹喂他吃。
陆逊顺势把她揽入怀中，胸前冷硬的铁甲贴着她单薄的寝衣，王顾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陆逊便用厚实的披风裹着她。
王顾道：“今天你为何要把敬奉送走？他都哭了，他还以为你不要他了呢。就算你不在，我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好他。”
陆逊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粥，吻了吻她的手背，在她手上留下一片温软的湿意：“他是我的养子，既然你我尚未成婚，抚养他就是我的责任，而不是你的。”
王顾道：“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荆州么？”这话她其实已经问过陆逊无数遍了。
陆逊仍是坚定地摇头：“太危险了，你留在都城照顾好公瑾和吕蒙，等我回来。”
未几，从街上遥遥地传来出更的鼓点声，东方渐次亮起一线鱼肚白。陆逊起身将佩剑挂在腰间，对王顾道：“起兵的时辰到了，我要去军营了。”
王顾把他送到门口，他翻身上马，骑在马上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几个副将向城外的军营驰去。
天亮时，从吴侯府来了一行宫人，请王顾随她们入宫。
王顾并不意外，这本是陆逊出镇荆州之前，与孙权约定好的。孙权美其名曰要替陆逊照看家眷，但其实是忌惮陆氏的家族仇恨，不放心让陆逊手握重兵，所以要以王顾为质挟制他。陆逊问心无愧，便应允了。
王顾却对此心有不忿。当初明明是孙策屠杀了陆氏全族，如今孙权却反过来疑忌陆逊，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可见姓孙的有多无耻。
王顾心里有气，便没给侯府的人好脸色，让她们在门外等着，自己不紧不慢地收拾了细软，锁好府门，先去周府看望了周瑜，又去远在城郊的吕蒙府上与吕蒙商讨病情。
待她从吕蒙的府上出来时，都已经是这天的后晌了，王顾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吴侯府。
一路上，因着大军出镇荆州，城里人烟稀落，市集关张。来到吴侯府，王顾没走正门，由宫人引着从侧门进了府，一路七拐八绕地来至一处庭院。
庭院不算小，形制也规整，正面是前厅，两侧是两排厢房，庭院中有水有榭，景致秀美。
这里并不比陆逊在城中所赁的府邸差，但王顾无心细看，把屋里侍立的宫人都打发出去，独自在屋中收拾随身细软。
没多久，外头的宫人通报道：“吴侯来了。”旋即，一道头戴高冠、身穿直裾、脚踩翘头履的男子身影映在了纸门上。
门外侍立的宫人拉开纸门，孙权踏入房中，对王顾道：“你怎么这会儿才到？寡人刚散朝就在宫里等你了，你可教寡人好等。”
王顾向他敛衽施礼：“是妾的过错，妾想着大都督重伤未愈，就顺路去周府看望了大都督的伤势，又去吕蒙将军的府上过问了他近来的病况。”
孙权脱了鞋，走到主位上盘腿坐下：“寡人已把宫中最好的几位医令派给了公瑾和吕蒙，你不必为此费心了。伯言出镇荆州期间，你只要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就是。”
言外之意，就是只要陆逊一天不带兵从荆州回来，她就不能随意出入侯府，形同软禁。
王顾心中冷笑。
孙权又道：“已近夕时，该进夕食了。我让宫人把饭送来，咱们一起吃。”
王顾道：“多谢吴侯美意，妾方才来时，已经在吕蒙将军的府上吃过了。”
其实吕蒙的确曾留她在府中吃饭，但她婉拒了。她如此说，只是不想和孙权共进夕食罢了。
孙权却道：“那你就当是陪寡人吃吧。”不容王顾推拒，吩咐宫人把饭送来。
王顾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餐饭，抬眼一看案头上的铜滴漏，时辰都快入更了。
时值深冬，昼短夜长，天早就黑了，孙权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一位妆容华贵的宫人敲门进来，道：“吴侯，夫人说时辰不早了，请吴侯去寝殿安歇。”孙权才略不情愿地道：“知道了，我就来。”
王顾亲自下席随他走到门口，屈身道：“妾送吴侯。”
孙权扶她起来，捏住她的下巴，迫她仰视自己：“你今日貌似恭顺，却处处冷漠不驯，是有什么不畅快之处么？不妨说出来，寡人也好替你做主。”
王顾道：“妾是进宫来当人质的，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如何能畅快？”她毫不避讳，美目轻扬，直直地看进孙权墨绿色的眼眸深处。
孙权笑了笑，放开她，转身走出了厢房。
是个聪明的女人，孙权想，而且并不温顺，但他却不生气，因为她足够美貌。总有一天，他要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这晚孙权走后，已经是一更时分了。深冬时节，夜风凛冽彻骨，夜空却澄澈明净。在阴雨连绵的江南，如此干净且辽远的晴空是少见的。
王顾于是挥退了一众想要跟随她的宫人，独自拢着一盏油灯，来到院中的水榭里仰望夜空。
空中一丝云翳也无，星河灿烂，宛若清澈的河底沉满了无数珍珠。一轮半缺的弦月高悬于西方，月之下，正是荆州的所在。不知此时此刻，在深夜中行兵的陆逊是否也会抬头凝视明月？
后半夜，王顾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成了皇帝最爱的宠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醒来后，天光已经放亮了，王顾这才发觉自己伏在亭榭中睡了一夜。她裹紧身上的兽皮大氅，回想梦中的情境，大多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位皇帝深情凝望自己的眼眸，竟然是墨绿色的。
这时，一个宫人走进亭榭，见王顾已经醒了，道：“王姑娘，吴侯夫人正在寝殿内等姑娘前去晨省，请姑娘一切从速，不要让徐夫人久等。”
吴侯夫人徐氏曾是陆凯的继母，几年前丧夫，改嫁给了孙权。年前那次春狩，就是她从暗处放箭，险些射中王顾。
王顾知道自己此去必无好事，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便还是换了身衣裳，稍事妆点一番，跟着宫人去了徐氏的寝殿。
吴侯正室的宫殿比她所住的庭院宽敞肃穆。正厅里，徐氏艳妆华服，独坐在主位上，屋中侍立着两行侯府的姬妾，个个低眉垂首，样貌恭顺。
王顾进了屋，徐氏从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不悦道：“都什么时辰了才来定省？”等着王顾向她行大礼。
王顾却站着不动：“我不是来向夫人定省的，我并不是后宫之人，只是暂住在侯府。”
徐氏为人霸道，说一不二：“只要你住在侯府，就要来向本夫人定省，这是规矩。”
王顾淡淡道：“夫人如此不依不饶地让我定省，难道是想荐我进后宫的意思么？”孙权对她的心思，侯府上下无人不知，尤其是徐氏，对此深以为忌，所以才在春狩那日放冷箭，想借此给王顾一个下马威。
徐氏顿时变了脸色。堂下却有一位妾室，忍不住掩口笑了。她妆容不俗，站在左侧首席，从站位来看，她在侯府中的地位仅次于徐氏。
当着妾室的面，徐氏有些下不来台，厉声道：“你虽不是后宫之人，却是陆逊之妇，陆逊是臣，你便是臣子之妻。吴侯是君，本夫人便是君侯之妻。你难道不该向我行礼么？”
这话倒是无可指摘，王顾于是垂首敛衽，向徐氏屈膝施礼：“臣妇见过夫人，妾年轻不懂事，有所冒犯，望夫人海涵。”
徐氏出了气，这才罢了。
回到自己的庭院里，王顾倒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起居如常。
午上辰时刚过，孙权来了，一进屋便道：“寡人刚下朝，怎么？我不在的时候，徐氏给你气受了？”
王顾不想把事闹大，更不愿搅进后宫之争中去，便道：“误会罢了，已经没事了。”
孙权坐上主位，命宫人上酒上菜，向王顾抱怨道：“徐氏是将门出身，平时跋扈惯了，与寡人争执非一。若不是她还抚养着寡人的长子，寡人早就把她废了。如今我都懒得去她宫里，一下朝就来你这里了。”
王顾不知该如何接话，便沉默了。孙权用过朝食，又命人把前殿的奏疏和战报都搬来，在她屋里处置政务。王顾为了避嫌，便躲进了自己的卧房。
她刚搬进侯府没多久，随身的行装尚未收拾妥当，便在内卧中归置行李。
到了这日晌午，王顾忽然觉得头疼乏力，伸手探探额角，竟有些发烫，想来是因为昨晚在亭榭中睡觉时受了风的缘故。
此刻也差不多到了该午睡的时候，王顾便上榻午睡了。
谁知这一睡便是很久，在睡梦中，她感到自己浑身滚烫，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她又做了那个梦，梦中，皇帝有双墨绿色的眼睛，总是深情地凝视着她。她是皇帝最爱的宠妃，她与皇帝育有两个可爱的小皇子，将来无论哪位皇子被立为太子，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皇后。
王顾再次醒来时，竟是次日的清晨了，她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孙权也在榻边守了她一天一夜，连今早的朝会都没去。
王顾对上他担忧而疲惫的墨绿色眼睛，忽然明白，原来她梦中的皇帝就是孙权。
孙权见王顾醒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角，又命人打热水来，亲手浸拧手巾，为她净面，并问：“怎么突然间病倒了？是不是因为昨天徐氏给你气受了？”
王顾摇摇头：“不关她的事，是我夜里在亭榭中睡着了，不小心受了风寒。”
孙权看她的眼神越发温柔怜爱：“她那么对你，你还替她开脱，我宫里的那些女人，性情若是有你一半好，那便好了。”
这时，有宫人进来禀报：“吴侯，步氏求见。”孙权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步氏进了屋，向孙权行礼，又冲榻上的王顾颔首示意。王顾认出她就是那个趁自己和徐氏争执时，在堂下掩口而笑的妾室。
孙权道：“步氏，你来作甚？”
步氏道：“贱妾听闻王姑娘病倒了，君侯为此连今晨的早朝都没去，心里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说罢，她吩咐同来的侍婢奉上几个漆木大盘：“这些是宫里用来降温的凉药和日常起居的器物，并一些簪钗、首饰之类的。不值什么钱，唯愿王姑娘玉体早安，在侯府里住得舒心。”
王顾谢过了她，步氏略坐了坐，问了王顾的病况，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便懂事地起身，对孙权道：“时辰不早，贱妾就不打扰君侯陪伴妹妹了，贱妾告退。”
步氏走后，孙权对王顾道：“她是寡人的妾室，比徐氏年长，性子也比徐氏大度，以后但凡寡人不在府里，你遇事可以去找她。”
王顾未置可否。
历史上，徐氏和步氏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徐氏是孙权续娶的正室，抚养着孙权的长子孙登，但她出身将门，性情不够温顺，所以不为孙权所喜。
步氏虽是妾室，但跟着孙权的年头比徐氏长。她也想当正室，但无奈肚子不争气，膝下无子。近些年，她年纪越来越大，宠遇渐衰，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步氏眼见自己无法母凭子贵，于是“多所推进”，推荐了很多美人给孙权做妾，以此讨孙权的欢心。如此，既为自己博得了“不嫉妒”的美名，又可以在宫中培植自己的党羽，制衡正室徐氏。
步氏与徐氏明争暗斗了很多年，积怨非一。
王顾可不想卷入到她们的恩怨中去。
庭院里，步氏走至无人处，对同来的心腹宫人道：“看来侯府又要进新人了。”
宫人道：“奴婢听说王氏是陆逊的家眷，因为陆逊出镇荆州去了，所以主公才把她接进侯府照顾。”
步氏嗤道：“什么家眷，至多不过是情人罢了，未经三书六聘，根本算不得夫妻。”
又道：“这个王氏可不一般，君侯对她魂牵梦绕已久，宫闱皆知，如今因为她病了，更是连早朝都推了照顾她。我跟了君侯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所以我今天才特意来探病，就是要借此向王氏示好，趁早把她拉拢到身边来，等她来日进了后宫，就是对徐氏最大的威胁。若她肚子争气，能生儿子，我还可以抱过来自己养，到时候再把她一脚踢开便是。”
宫人感佩道：“夫人好谋算，徐氏绝不是夫人的对手，王氏也不过是夫人的一颗棋子罢了，正室之位迟早是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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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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