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水,临江多笑语。摇晃的波光拾起一把一把晶莹,对岸的渔火燃起一簇一簇朦胧。婀娜的剪影被灯火映照出来,落在桐油纸做成的窗子上,像极了一盏又一盏雕了美人儿的花灯。
荧原本只在诗句中读到过这种胜景。
她人生中前二十一年的奇遇加起来也不如今天一天来得多:先是穿书,再是见识了古代的街市,最后还要来逛一圈青楼。
半个时辰前,酒楼里,散兵含笑问道:“你说,她会在哪里呢?”
喜水,□□阳寿元以为道——这东西一听就知道在不正经的地方啊。
荧作为一个新世纪的大学生当然知道,但是有些话她不好意思跟一个才认识了不到一天的古代异性说啊。所以她只递给散兵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散兵抽了抽嘴角:“……你有眼疾?”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搞不懂眼前这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荧:“……”
“我没有眼疾。”她发现对面这个人根本不能把他当异性看,于是破罐子破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应该就是在青楼花街这一带吧。我懂,我都懂,你不用这样看着我。”
散兵被她的话哽了半晌,末了不痛不痒地打趣了句:“没想到师姐懂得还挺多。”
那当然,她可是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女性,岂是他这种半只脚迈进棺材的古代老迂腐能比的?荧白了散兵一眼。
散兵破天荒地不恼,笑眯眯道:“那就得劳烦师姐假扮我的侍女了。”
荧:?
“等等,那槐树妖在烟花之地,跟我假扮你的侍女……有什么必要吗?既然她是妖怪,我们,不是,你直接把她——”她伸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样不就好了吗?”
散兵:“……”
他忪怔地瞅了她片刻,发现她的神情真挚,提议之心不似作伪。
散兵:“……”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抑制住自己露出嫌弃神色的冲动,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反问道:“你知那槐树妖实力究竟如何?我一人可否敌过?就算我能敌过,在那人来人往之地贸然短兵相接,保不齐你我就被当作了杀人嫌犯。我可不想下山历练一趟回去就变成通缉犯,大街小巷都张贴着画像,看着就糟心。”
“你说的有理,”荧点点头,“那我们……”
“最好的做法就是前去打探一下对手的虚实。”少年人挑了挑眉,被酒液润湿过的薄唇微翘,“虽然我挺愿意假扮师姐的仆从,但是那种地方,你去……所以,委屈师姐?”
乍一听有理,但荧还是很快找到了疑问:“可我什么也不会,你让我跟去干嘛?”她还不如在客栈里美美睡觉。
说不好奇是假的,但那种地方真的危险,她又没有女主光环,还是少淌浑水吧。
散兵坚定地摇摇头:“你瞧去那儿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哪个身边没有侍从?若我没有,岂不是叫旁人看轻了去?”
荧:“……”
没有理由反驳,她只好俯首称是:“啊对对对,没想到师弟懂得还挺多。”
进了临江笑的庭院,还未步入正门,便觉暖风扑面,香薰醉人,女人们的吴侬软语听起来像不知名的江南小调,高台上瑶琴的乐符倾泻靡靡不绝。
在门口招揽贵客的老鸨看到散兵的时候眼睛一亮,却在看到散兵身后左顾右盼的荧时笑容僵在脸上。脂粉盖不住岁月在脸上的流逝,她一笑,眼角的细纹便堆起:“这位爷,来这儿玩……可不兴自带啊。”
荧刚想辩解说他们两个是清白的,结果散兵一把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摔进老鸨怀里,看都不看她一眼:“够了吗?”
荧:?!
她今天第二次眼珠子快瞪下来。
那老鸨也眼珠子快瞪下来,手不自主地开始摩挲起银票来,脸上笑纹愈发明显:“这位爷,里边儿请里边儿请,淮姬已经登台了,您快请进。”
散兵提步匆匆就走,荧呆了三秒连忙跟上,一边小跑一边想,少年你咋嫖得这么熟练呢?
幸亏某个人还算比较有良心,进了门知道在拐角处等她。待她重新跑到身边,散兵矮腰俯到她耳侧嘲笑她:“瞧你那点儿出息,我这才刚开始砸钱。”
湿热的呼吸打在敏感的耳廓上,酥麻微痒,荧抖了一下,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距离,小声反驳:“我这不是还没适应,等我适应适应就好啦!”
掀开轻纱幔帐,进入大堂,莹辉高照,欢靡气息愈发浓郁,香气熏得人五感昏沉。
荧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散兵虽然没什么反应,但也面露凝重。
临江笑艳名远扬,主要还是得归功于这里的花魁——淮姬。听说她生得美艳无比,制香的本事更是一绝,是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荧头一次从散兵嘴里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无语了。淮,槐,这妖怪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大妖吧?
散兵笑道:“你别说,这天底下大多数人还真不知道,否则怎么留这个祸害在那儿。”
这淮姬有不少怪脾气,她只有初一和十五才登台调香,同理也只有初一和十五才接客,但并不是谁出价最高就能做她的入幕之宾,而是得了她眼缘的人方可一亲芳泽。
荧点点头若有所思:“话虽这么说,但没有人能抵抗有钱的帅哥,加油,师姐相信你可以!”说完抬手拍了拍散兵的肩头。
散兵轻飘飘:“那我砸钱的时候你别心疼。”
荧:“呃,我尽量。”
他们进来的时候着实不巧,台上的淮姬已经收势,只余浓香袅袅,不少男人已经开始报价,视线中心的女人安安静静跪坐在香案前,待价而沽。
“五千两白银!”
“我出七千!”
“一万!”
“一万零一百两……”
“切,就你那点儿臭钱,还是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三万!”
“五万!”
周遭寂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窃窃私语。
环顾四下,近乎座无虚席,荧好不容易在边角找到一个空位置,拉拉散兵的衣袖示意他那里有座,没想到散兵理不都不理她,径直朝着舞台下一个显眼但是有人的位置走去——
紫衣华服的少年笑意满满:“兄弟,买个座,可好?”说完拍下五张一万两面值的银票,压在桌子上。
荧:!?我的大少爷,你砸钱的角度可真是我从没设想过的道路啊!
散兵的声音没有经过半分压抑,在偌大且安静的大堂里回响,再加上桌上那实打实的五万两,一时间他竟取代了淮姬成为新的目光焦点。
“这人出手如此阔绰,此前却从未见过……怪哉。”
“会不会是那七家中的某一位少主?”
“你想多了,那七家可是名门正派,怎会让自己的少主光明正大来这烟柳之地,还给少主配上这么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丫鬟?”
“也是……诶你别说,虽然这侍女戴着面纱,但露出来的这双眼睛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想来应该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嘿嘿。”
荧:……
看吧,她就说她不该来这种地方,就算戴上了面纱,还是会有人把目光放在她身上,虽然那话并不算污言秽语,但她听了还是不太舒服。
荧悄悄往散兵身后挪了挪,试图用他来遮挡一部分视线,散兵用余光察觉到她的举动,眸光阴沉地扫视过整个大堂,原本还有人小声交谈的室内顿时寂静下来。
过了半晌,被五万两砸懵了的欢客将将缓过劲儿来,迅速抄起桌上那笔巨款,义正言辞道:“君子贯有成人之美,既然小兄弟有如此诚意,这位置便让给你了,祝你今夜**一刻值千金!”话落还抱拳行了一礼,揣着银票便疾步离开,好像生怕散兵再把钱收回去。
鸦雀无声里,散兵垂了眼睑撩开衣摆入座,忽视全场人或惊诧或愤恨的目光,那双蕴藉了星辰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向高台,若不是荧提前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她都要怀疑散兵是不是对美貌花魁情根深种了。
散兵嘴角微动,荧立马深吸一口气准备。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见他含笑朗声:“十万两。”
四周响起齐齐的吸气声。
荧:如果有漫画,散兵的对话框和字幕颜色一定是土豪金。
该庆幸吗?她终于习惯了这位爷的挥金如土,哪怕他兴致上头今晚把临江笑包下来,她都能面不改色——至多有点儿心梗,像之前那样丢脸的神色她是绝对不会露出了!
不过幸好散兵的头不那么容易上,这临江笑里也没有看他们人傻钱多就趁机敲竹杠,眼看着那淮姬抬起美眸就要往他们俩这边瞄,这时二楼雅间忽然传来一道饱含威压的低沉男声:
“十五万。”
荧,以及这堂中的大多数人,立即把目光集中到散兵身上。视线中心的少年对他们这等无关人员视若无睹,自顾自斟酒,不耐烦地皱起眉心,眼睛里满是不虞:“啧,二十万。”
“二十五万。”二楼的低沉男声打断散兵的叫价。
有钱人的世界真叫荧无法理解。要知道,这个世界通货并不膨胀,十两银子够一户三口之家吃穿用度一月还有余,一百两银子便可过一年富足日子,这二十五万两买一个花魁一夜,若目的只是为了春风一度,那脑子大抵真的有点儿问题,明明有这么多钱他可以娶一个姑娘睡一辈子。
原本始终盯着自己手中酒杯的散兵终于舍得扭头往二楼看去,薄唇抿成一道紧绷的直线,眼神寒凛如刀。
荧矮下腰凑到他脸颊旁,小声问:“你怎么不加价了?”
修长的指捏紧了酒杯,又很快松开,镜面似的酒液上隐约出现几道轻微的波痕,散兵沉默,长翘的睫羽飞速眨动两下,半晌才道:“我哪有这么多钱?”声音听着很是咬牙切齿。
荧:哦,打扰了。
可是二楼的土豪哥紧接着又抛出一个天价:“三十万两白银,买下临江笑一夜。”
话音刚落,便有仆从小厮自二楼鱼贯而出,每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嵌满了珠玉的匣子,看那些人抱着匣子沉甸甸的模样,荧猜测里面盛着的大抵是货真价实的金银。
散兵:“……”
荧:“……”
土豪哥不紧不慢清场:“还请诸位,今夜暂时离开临江笑。”
“这……还真是豪横啊。”众人无可奈何地笑叹了一句,纷纷离场另觅他处。
轻嗤一声,散兵把盏中美酒一饮而尽:“罢了,财不如人,自当认输。”
说完拍拍衣袖起身欲走,却听得雅间内传来一声且慢,被此绊住了脚步。
待散兵站定回身,那低沉的男声又道:“这位小兄弟气度不凡,不知可否赏脸上楼一叙,饮酒作乐,岂不快活?当然,淮姬花魁作陪。”
“……”
荧去看散兵的脸色,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两人无声交换了一个眼色,带了点儿虚渺的少年嗓音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我方才在庭院西北角的柳树下开了一个传送门以备不时之需,你找到那个阵法,回客栈去。”
散兵大概是使用了传声,于是荧对上他潋滟的眼眸,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朝他福身行了一礼,做足侍女的戏份才转身。裙裾翩翩似蝶,小步疾走,很快消失在门口。
散兵目送她离开,感受到自己的咒术生效,然后才收回目光。
他慢慢步上台阶,雕栏玉砌富丽堂皇,纱幕珠帘轻摇,仿佛女子轻歌曼舞。廊上灯烛荧煌,光华流转明灭,一直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雅间,空气中除了脂粉熏香的味道,还有……
散兵眉头微微一蹙,又很快恢复脸色。
来到雅间门前,伸手推门,桌边并未见人,于是他又向室内的小间走去。寻常小间的墙壁上都会有窗,刚好可以从中看到大堂的景象,窗边设有席塌和小案,供客人观赏歌舞时饮酒品茗。很多人都喜欢在那里面。
一路走来,散兵并没有刻意收敛脚步和呼吸,目的就是为了传达他已经到达的讯息,可甫一进屋,入目的先是如水蛇一般倒伏在男人膝盖上的女人,塌上坐着的男人一手搂着纤细如柳枝的腰身,另一只手还在抚摸绵长的青丝。
散兵:“……”
目光渐冷,他有些搞不懂这男人叫他上来是为了做什么。总不能是因为刚刚竞价之争而看他不顺眼,想当着他的面狎妓借此来羞辱他吧?
“呵呵,小兄弟别误会,在下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男人抬起头来,脸上古怪的笑意让散兵皱起眉角,“不知小兄弟贵姓,姓名又是哪几个字?”
稠长的睫羽倾垂,掩住眸底的戾色,散兵没好气地答道:“贵姓雷,单名一个重字。寻常商户,有些家底而已,并非世家,你怕是找错人了。”
他这话算是答得混账,连贵姓一词都懒得推脱。
淮姬听完面露难色,没想到那男人却哈哈大笑,直呼雷公子是性情中人,拍拍伏在膝头的女人,淮姬只好起身理好衣衫,不情不愿地坐到男人身侧。
男人很是殷勤地招呼散兵到对面入座,待他落座后又亲自斟酒:“临江笑的美人儿虽然声名远扬,但酒也非同凡响,雷公子可要好好尝尝。”
散兵冷着脸:“适才饮得多了,这会子喝不下。”
他在试探,试探这人到底想干嘛,对他的忍耐究竟又有多少。
一旁侍奉的淮姬的脸色可称得上难看了,但这男人却依旧不恼,只是斟酒的手一顿,唏嘘了几声可惜,说完在散兵冷冽的目光中自顾自酌饮起来。
喝完一杯又一杯,终于男人放下了玉盏,笑眯眯地自报家门:“既然要交友,雷公子已然说明了自己的家世,我也不应藏掖。鄙人野泽让,来自稻妻,家中也是有些财产,这才前来临江笑见见世面。”
眼睑骤抬,散兵第一次正眼瞧跟前的男人。野泽,衣襟暗绣了绯樱花纹,酌饮时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紫色的雷电痕迹……他歪头,眯了眯眼:“雷电五传?”
野泽让又惊又喜地瞪大了眼:“正是。”
一旁的淮姬忽然插嘴笑道:“野泽公子可是经津家主的长子,颇受家主看重。”
野泽让不痛不痒地斥了她一句住嘴,然后又转头对散兵笑道:“难道雷公子对我们有所了解?”
“了解谈不上,家中经商,有所耳闻罢了。”散兵收敛了一开始那副拒绝交谈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坐直了身子,显然来了兴致,“听闻……雷电家家主雷电影身为女子,却刀法卓绝,果真如此吗?”
“诶?雷公子不知道吗?”野泽愣了一愣,大抵是没想到散兵会提及这个话题,随后挑了挑眉道,“不过这件事情也算得上半个秘密,你们寻常人家不清楚很正常。雷电影,不,是整个雷电家主脉,已经全部覆灭。现在,大权全部落在我们五传的手中。”
蜡烛噼啪一声,绽开一朵带着火星的烛花,融进少年人深不见底的黯蓝眸底,刹那撩起万丈烈火。
“哦?”散兵轻笑,“此话怎讲?”
打磨精细的铜镜中映出蜜色的眼眸。
荧捧着脸,眨眨眼,又眨眨眼,镜子里的少女也把那双水灵的眼睛眨了两下。
眉毛长短浓淡适宜,眼睛大而有神,肤色白皙透亮,巴掌大的瓜子脸,还带点儿熟悉的婴儿肥——这不就是她本来的样子吗?!
原著里描写荧可是“眉如远山,眼似杏子,发若浮云,肌肤欺霜”的美女啊!这种描述,原身难道不应该是像王语嫣那样的气质温婉出尘的绝世大美女吗?!她还以为可以看美女呢!怎么原身长得就跟她一样呢?!
哦,也不是全一样,头发还是长了的,放下来甚至可以垂到膝下,让荧这个常年短发选手体会了一下长头发的生命之重。
荧不能接受,转而去捶系统:“嘿,Siri,原身真的长这个样子吗?”
系统:“回宿主,是的呢^_^”
荧:“嘤嘤嘤,我不信,你说气话,你骗人。”
系统:“……”
系统不理她了,她就自己一个人坐在镜子前捶胸顿足,失落了一会儿又开始臭美——这大概烙在女人的DNA里,从原身的四次元背包里拿出一桌子的首饰衣服开始玩奇迹荧荧:绣了小花的对襟襦裙啦,不同颜色的诃子裙啦,还有各式各样的耳环、发钗、步摇……
看来就算是六根清净的修仙人士,穿得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清汤寡水嘛。
荧玩得不亦乐乎,春寒料峭里竟也出了一身薄汗,向店家要了沐浴的热汤美美泡了个澡,收拾好躺进被窝,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既然她和原身长得一模一样,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她的哥哥跟《凯风引》里的男主角空也长得一样?
系统又活了:“是的呢。宿主真聪明,鼓掌啪啪啪啪。”
荧:“……你退下。”
系统:“嘤嘤嘤。”
心脏越跳越快,期待和激动让她的指尖战栗起来。荧决定了,不管原著里散兵和荧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参加铲除梦娘的队伍,但她一定会说服散兵带她前去化业镇,就算不除妖了,她也得见哥哥一面。
哥哥……哪怕这个世界的空并不是她真正的哥哥,但至少让她遥遥见一面,看看如果哥哥还活着,会是怎样意气风发的模样。
深吸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荧合上眼,忽然却想起隔壁那人还没回来,犹豫片刻又起身,推开散兵客房的门,为他点了一盏灯烛,让它代替她等候。
深夜回来,有一盏灯亮着,大概会让人心情变好一点吧。荧对此深有体会,只是自从哥哥离开她后,再也没有人为她留过灯。
她既然要靠散兵保护,还要说服他带她去见哥哥,自然要好好对待他,多刷刷他的好感度。
放下灯盏,打了呵欠,荧揉着眼睛回到自己的房间。
空无一人的客房里,跃动的烛火昏黄又朦胧,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变得温柔。
“这样吗?真是令人吃惊啊。”散兵意味不明地轻飘飘喟叹一句,垂下眼睑看着眼前盛满美酒的玉盏,散着淡淡醇香的液体倒映出他晦暗不清的眼眸。
——“小国崩乖,咱们不哭。”
——“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轻易哭鼻子哦。”
——“我将我的刀法全部传授于你,国崩。”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往日的旧梦,耳畔回荡起不同女子的细语,或是轻哄或是教诲,散兵眨眨眼,亲手点碎漾着水波的回忆。
——“你太过脆弱。”
他遽然合眸。
“是啊。”野泽让假意唏嘘片刻,又得意地笑起来,“那位将军追逐永恒,可是这世间唯有改变才是永恒,雷电家一脉独大五传卑小的局面,今时今日,也该换一换了。”
“呵,”散兵也笑,嗓音里的寒意简直掩盖不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
“不过……”他睁眼,眸光潋滟,薄唇噙笑,看得人心痒痒,“我从野泽这里听得了如此机密之事,这临江笑大楼外天罗地网的影卫们,大抵是不会让我走了吧。”
——早在步上二楼台阶的那一刻,他就感受到了外界的影卫,空气中除了脂粉熏香的气息,还多了一丝淡到几不可闻的,独属于刀刃的冷意。
野泽让顿了顿,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还撑着小案倾身凑到散兵身前:“我果然没看错你,如此美貌又聪慧……玲珑剔透,你果真非池中物!哈哈哈哈!”
在一旁安安分分勤勤恳恳当背景板的淮姬悄然退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再吞吞吐吐。其实我天生不喜女色,这临江笑也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情报站点。雷电家已然四分五裂,五传争斗,但无论如何,最大的那一块必定会落入我经津之手。”野泽让的音量骤然拔高,狭长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芒,“如何?你想明白了吗?”
散兵端坐,既不后退也不闪躲,只是看向男人的目光极凉,好像他已经是死人一样,良久,冷冷吐出三个字:“想什么?”
“你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野泽让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怎么样?你可否要跟了我,做我的禁脔呢?”
这话问得虚伪极了。
无论要与不要,外头终归是天罗地网,这少年便是插了翅,也难以飞出他的陷阱,野泽让这么想着,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志得意满。
沉默如菟丝蔓延许久,野泽让马上要耐心尽失之时,座上的少年突而灿然笑开,纯澈无害:“哈哈,我想好了。不过你呢?你可有想过,我是谁?”
绝世惊艳的笑容落入野泽让眼底,他心头一荡,只顾痴痴望着,也不知散兵说的是什么,顺着话便喃喃道:“你是谁?你自然是我的——”
话音未落,男人咽喉处喷开一朵血花,鲜红有的溅到墙上,划出一个细长的惊叹号,有的飞出窗子滚落大堂,淋漓一地惨状。
血珠濡湿睫毛,擦着脸颊流下,宛如冤鬼的血泪,又像地狱深处不住翻滚的浓浆。
散兵咧嘴森然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我是你祖宗。”
散兵杀红了眼。
回到客栈的时候,他身上的血气浓郁得几乎要实体化,走一步踩出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草包杀来容易,影卫队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可是架不住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还有一个有着百年道行的槐花妖坐阵,他把临江笑杀光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临走前还把美轮美奂的楼阁一把雷火烧了个干净。
他还以为那个槐妖跟雷电五传有所勾结,没想到只是贪恋凡人阳气,借此修炼。无趣。那女妖死前恳求的模样着实难看,他一鞭将她抽了个魂飞魄散。
但到底还是受了点儿伤的,灵气也因为过度使用而略略透支。大概最近无法再动用灵力了。
不过不要紧,毕竟他得知了有关那些女人的事情,虽然是在他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
都已经死了吗?
散兵说不清自己的胸膛里奔涌的情绪是悲伤还是畅快,或是两者兼有,抑或是空空荡荡。
越想忘记,回忆就越是叫嚣,单薄的少年人凝望冷白的月亮,颤巍巍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息,回身,抬手推开客房的门——
一抹荧光映入眼帘。
微弱,滚烫。
像某个睡在隔壁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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