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居主,我输了,你也没有赢。”
赵敬披头散发,拖着仅存的完好右手,从衣襟内掏出一颗,通体幽黑的玉珠,散发着阵阵阴寒邪气。
温客行虽不知那玉珠是何物,但能被赵敬在生死关头拿出来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电光火石间手腕翻转,在赵敬手上发力前,白衣剑挑断了右手手筋。
“呃啊——”赵敬喉间发出惨叫,目眦欲裂,跌倒在地。
赵敬不甘心就这样放弃,纵然失去了双臂的支撑,双腿陡然跃起,用嘴咬住了抛掷空中的玉珠。
恨意夹杂着浓浓的不甘,这使赵敬心神一振,齿间带了十成野性咬下去,玉珠顷刻碎裂。
玉珠碎散之际,叶沅瞳孔震颤,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
娘的,痛死了。叶沅一声闷哼,站立不稳。
铺天盖地的痛,在心脏,丹田,脏腑之间顷刻炸开,令叶沅一时间眼前发黑,直直跪倒在地,无力动弹。
万蛊引,赵敬生生地咬碎了万蛊引,蛊虫的凶性被彻底激出,倾巢而动。
真是一手极好的玉石俱焚,叶沅在痛极意识模糊之际,仍在佩服赵敬的好手段。
“叶前辈!”周子舒注意到了叶沅的异样,接住叶沅即将摔下的身子,大惊失色。
“哈哈哈哈……诸位大侠,诸位同仁,看看那个女人,她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阴阳册啊……哈哈哈哈……”赵敬疯癫狂笑,口中涌出鲜血,死死盯着晕倒的叶沅,“谁能想到,昔日神医谷祖师,桃源津居主,竟然不是人,是阴阳册化灵啊……你们还在等什么,她如今旧伤爆发,无力反抗,杀了她,阴阳册就是你们的了……呃啊——”
温客行一剑削掉赵敬左臂,恨声道:“你做了什么!”
“万蛊引啊,她没救了,快要死了!黄泉路上,有阴阳册前辈为我赵敬引路,真是畅快,畅快!不对,她连人都不是,你猜猜她死后,会不会直接烟消云散,轮回都不收她呢?”赵敬满目狰狞,吐出的血液混着碎掉的牙齿和玉珠残渣。
“阴阳册,阴阳册居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当真是阴阳册?”
“阴阳册啊,逆转阴阳,勘破生死,若是……”
……
围观者或惊疑不定,或蠢蠢欲动,全场哗然。更有甚者直接走近叶沅,想要抓来一探究竟。众人牢牢地、贪婪地盯着叶沅,仿佛能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温客行当即点了赵敬哑穴,不让他再说下去。飞身持剑立于叶沅身侧,冷然震慑着意图不轨者。
叶沅虚虚抓着周子舒衣袖:“叶白衣呢?”
“快了,就快来了。”
周子舒将叶沅护在怀中,警醒着周围诸人的风吹草动,心中不禁暗暗焦急,叶白衣怎的还不来。
高崇、沈慎、张成岭、韩英、顾湘,还有斗笠遮面的曹蔚宁,皆是持剑严阵以待,立于叶沅身前,时刻提防。
“高盟主,沈掌门,”漕帮帮主眼珠一转,肃声道,“此人若果真是阴阳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定要把她交给江湖,当众处理!”人群中冒出来这样的声音,竟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赞同。
“志怪精灵之说本就扑朔迷离,况此话出自赵敬那狡诈之口,尔等也信?”高崇当即否认,警告众人,“这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经高崇这么一说,连忽悠带威胁,部分人稍稍打消了念头。
人群外仍有高声叫嚷:“阴阳册是神医谷镇派之宝,就应该拿出来造福江湖!”
“没错!反正她又不是人,死了也能用!”
无耻者一阵挑拨,方才稍稍平静的人群,又开始炸了锅,纷纷商讨着阴阳册如何如何。
“你们——”顾湘气急。
“呵。”叶沅虚弱倚在周子舒身上,耳边人群嗡嗡议论声从未散去,冷笑出声。
她自问秉持医家德行,治他人病如己病,自怀妙手,敢为苍生。
瞧瞧这些苍生,莫不都在盼着自己即刻死去,一如当年身殒神医谷之时,叶沅忽然很想大笑,可此时痛到无力振动声带。
叶沅眼前已是人影重叠,她眯着眼睛努力想要辨认护在自己身前的孩子们,一个个坚定、果敢、与整个江湖对抗的孩子,眼中泪意翻涌。
年轻热忱满腔者有之,老态坚毅卓绝者有之,他们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叶沅,保护着这个曾经如师如长的前辈。
原来这次是与二十年前不一样的。
“够了!”始终冷眼旁观赵敬倒台的莫怀阳提剑上前,一步步走向叶沅。
江湖众人皆期待地看向莫怀阳,期待这位新任武林盟主能够说些什么。
温客行握紧了白衣剑,身后的高崇张成岭等人俱是屏息防备。
“我清风剑派上下受神医谷恩泽良多,世代同神医谷交好,从未听闻什么阴阳册化灵之说!”莫怀阳在温客行身侧站定,与其并肩而立,斩钉截铁道。
“师父……”曹蔚宁震惊地看着莫怀阳,十分感动。
莫怀阳扭头瞪眼:“小兔崽子,回头找你算账!”
莫怀阳原是不知道叶沅真正身份的,只是以为这位神医谷祖师同叶白衣一般,达到了天人合一不老不死的境界。可如今看温客行周子舒这些人的反应,赵敬所言十有**是真的。
不论如何,都要先护住叶沅再说。
叶沅听着动静,咧嘴一笑。
“谁敢打神医谷的念头,便是与本座过不去!”叶白衣的声音适时出现,浸透了凛冽寒意。
场中一时鸦雀无声,纷纷为叶白衣让出一条路来。
“阿弥陀佛,叶上仙。”一直默不作声的少林方丈道了一声法号。
叶白衣龙背出鞘,剑指江湖,睥睨众人:“神医谷叶沅乃本座妻子,阴阳册一说纯属子虚乌有,若再有人胡乱揣测惹是生非,本座绝不客气!”
叶沅的真正身份绝不能承认,一旦被江湖确定叶沅真的是阴阳册,那群亡命之徒不知会如何丧心病狂。叶白衣自是不怕有人打上门强抢,怕的是暗箭难防,百密一疏。
不管此番江湖如何猜测,阴阳册一事定要咬死不认。
“前辈!”周子舒焦急呼喊,颇为无助,他为叶沅渡去的内力毫无作用,“赵敬捏碎了万蛊引,叶前辈现在很不好。”
叶白衣冲过去接过叶沅,一手贴紧后心,一刻不停歇渡去真气,颤抖着声音:“阿沅,阿沅,你……你别吓我……”
叶白衣见到的叶沅,向来是鲜活明动、笑语嫣然的,他从未见过如今叶沅的模样。
破败,惨淡,不同于先前带着人气的虚弱,如今惨白的面容上泛着死气,如同一朵开败的桃花,只待凋零。
“你来啦,”叶沅勾了勾嘴角,声线里透着委屈,“你怎么才来,我……我好疼啊……”
“我来晚了,对不起。”叶白衣满目痛惜,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来。
“叶上仙!”莫怀阳高声道,“您带叶居主离开,这里交给莫某便好。”自己如今身为武林盟主,定要为叶居主出份力才行。
叶白衣片刻不敢耽搁,怀抱着叶沅掠起轻功,就近朝着景北渊的别院飞去。
温周高沈等一众紧随其后,留下江湖其余侠士面面相觑。
“乌溪!”叶白衣一脚踹开别院大门,抱着叶沅便往里冲,大喊道,“快来救人!”
乌溪此时有些发懵,尚且还未搞清楚情况,还是急急上前查看。见叶沅昏迷不醒的衰败模样,心底猛地沉了下去。
“叶前辈这是怎么了?”景北渊将人引至房内,询问着周子舒。
周子舒言简意赅:“被赵敬暗算,捏碎了万蛊引,叶前辈痛极,在来的路上便晕了过去。”
乌溪闻言心中一凛:“万蛊引?”
“正是。”
旁人只知万蛊引以内力驱动,可使蛊虫躁动生乱。可生长于南疆的乌溪深知,万蛊引一碎,万蛊凶性将被完全激发,顷刻间疯狂啃噬宿主心脉脏腑,直至宿主脉断气绝,回天乏术。
乌溪探向叶沅脉搏,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破灭。
脉腑已被侵蚀了小半,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乌溪喂下一颗药,那原是为周子舒制得,可以在伤重下保命半个月的奇药,如今周子舒用不上,叶沅正好服下保命。
可观叶沅此刻状态,保命神药也只是杯水车薪。
有着药力和乌溪蛊王的勉力压制,叶沅幽幽转醒,只是痛意不减,蛊虫也未曾安静片刻。
真疼啊,她晕得好端端的,干嘛把她唤醒受这个活罪呢。
叶沅床前挤满了一个个脑袋,皆是面露忧色。
“阿沅,阿沅,”叶白衣轻轻拢着叶沅冰凉的手,见叶沅醒过来,紧张又激动,“你感觉怎样,还疼不疼?”
叶沅无比诚实,虚虚点头:“疼。”
乌溪怀着歉意,颔首道:“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叶白衣急道:“她到底如何?”
“前辈不妨听叶前辈亲自与您说。”乌溪看向叶沅,眼含深意,意味不明道。
叶沅极力控制住自己声音不再发抖,轻描淡写道:“乌溪的意思,是他压制不住蛊虫,只能靠我自己慢慢调养,恢复时限要长一些。。”
“叶前辈!”乌溪难以置信,事到如今叶沅为何还不愿意将实情说出。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叶沅没有多余力气再作掩饰,索性闭上眼睛,将头偏过一侧,不再看他们。
温客行心觉不妙,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师祖……”
叶沅静静闭目,权当没听到。
“今夜子时,来送一送我罢。”
周子舒温客行几人转身离开之际,叶沅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惊慌失措地再次看向叶沅时,叶沅依旧在榻上闭目不动。
“莫要告知叶白衣。”
原是传音入密。
只有叶白衣浑然不觉,仍然在前前后后照料着叶沅,还怀着叶沅能够康复的期待。
“叶前辈……”张成岭红了眼圈,簌簌地落泪。
周子舒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揽过张成岭,把他往外推:“好了成岭,我们走吧。”
屋内此时安静得只能听到叶沅虚弱的抽气声,她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躁乱狂暴的蛊虫正在她体内掀起如何的风暴。
从心脉到肺腑,从丹田到脏器,无一不被噬咬侵袭,此时叶沅的身体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生机正在迅速流失。
过不了多久,这具身体也将走向死亡,身归混沌,不入轮回。
可笑她悬壶一世,救人无数,终是救不了自己的命。
可是凭什么呢,眼看就要柳暗花明,为什么又要给自己致命一击呢?
她想好好活着,与爱人西窗共话,携手相行,很难么?
真的好疼,叶沅此时已经分不清,身和心哪个更痛一些。
“蝶引香点上一些罢,”叶沅手指动了动,蹭过叶白衣掌心,轻声道,“多燃一些,睡着了就不疼了。”
叶白衣依言照做,房内不出片刻,蝶引香的香气浓郁,甜到腻人。
手腕忽地被扣住,叶白衣带着剑茧的手指搭在叶沅脉搏处,面色沉得快要凝出冰来。
浮散无根,元气离散,脏腑之气将绝,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药石罔医。
叶沅无力挣脱,腕脉皮肤之上,是叶白衣愈发颤抖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细探搏动。
“你……你是把我当傻子么!”叶白衣松开叶沅的手腕,将头埋在叶沅颈窝之中,声线带了哽咽,“少来骗我,这明明……”
明明不可救疗,明明无力回天。
“别丢下我,求你……阿沅,我们说好的,说好……”
叶沅颈窝处涌出一阵湿热,这是叶白衣第一次心生恐惧,他颤颤巍巍开口:“上次我的冰寒真气可以抑制的,我们……我们回长明山,总有可以医好你的法子……”
以叶沅如今的状况,怕是还没走出这个小镇,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我本就是医典化灵,不死不灭,体内脉腑自有一套自愈之法,”叶沅轻轻抚慰,“最坏的境遇也不过再和当年一样,变回书简睡上几年。”
“白衣,你……抱着我睡,好不好。”
不管叶白衣相信与否,叶沅也没了力气再编下去,一如往常娇气,只是声音轻了许多。
“好。”叶白衣将叶沅圈在怀中,仍是一刻不停歇地传输真气,想要勉力压制躁乱的蛊虫。
“再……亲一亲我。”
唇瓣贴近,带着一深一浅的气息,双双交融。
叶白衣顾及叶沅的身体,带着浓浓不舍,一触即离。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了,”叶沅轻轻喘歇片刻,眼中含着眷恋,“你可不可以……忘了我?”
“莫说傻话,我不会让你死的。倘若真的……我便随你去了。”
叶沅没有再开口,只是闭了眼睛,似是睡了过去。
蝶引香愈散愈烈,在这间小小屋室中弥漫着,萦绕在榻上两人身旁,馥郁甘甜,犹坠梦境。
子时。
叶沅陡然睁眼,望着床顶怔怔出神。
来不及了,她的心脉……几乎全被毁了。
叶沅吃力地撑起身子,静静地看着叶白衣的睡颜,泪珠忽地簌簌落下,浸湿了叶白衣的衣襟。
“傻子,蝶引香都能把你放倒,还来嘲笑我敌不过那义庄的迷香。”叶沅小声哽咽。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呢,”叶沅此时已然痛到麻木,惨白的唇瓣不住颤抖,“对不起啊,我们约定好的……我要食言了。”
我们说好……去钱塘,品尝我们从未吃过的白条鱼……
去塞北,喝最烈的烧刀子,纵最具烈性的马……
我们说好的携手游历江湖,我悬壶济世,你护我无虞……
约定好……你为我做一辈子饭,新年守岁到白头,相守岁岁年年。
叶沅颤着手,一遍遍描摹着叶白衣清朗的眉眼,千般不舍,万分难离:“对不起,我要丢下你了,我真的撑不住了,你……你别恨我。”
叶沅不想死,她此时此刻想要活下去的心,愈发强烈,可天意弄人,连化回书简原形的机会都不给她。
“白衣啊……”
叶沅泪眼婆娑,唇齿间呢喃出声,带了此生所有的缱绻情思,一遍又一遍地、贪婪地注视着叶白衣,想要把他此刻的容颜篆刻进心底。
感受着体内源源不断流失的生机,叶沅心痛俯身,与叶白衣额头相抵。
引梦术,可引人入梦,窥探记忆,亦可——
抹除记忆。
叶沅动用仅剩的灵力,抹去了叶白衣脑中关于叶沅的所有记忆,亲手泯灭了自己在爱人心中的每一抹影子。
昔日云梦众弟子以身殉道,百年后只留下了叶沅一人。她在陌生的世间游走着,无助到几欲自绝。
被亲人,爱人丢下在人世间,从此漫长余生只我一人度过,这种孤苦哀恸,叶沅此生再也不想尝试。
“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可我舍不得……舍不得你过得苦,你就忘了我吧。你……你别生气,”叶沅泣不成声,又低低笑了一声,“也没有机会,要你生我的气了。”
叶沅伸手摸向叶白衣衣襟内,一节一节地抽出一条蓝色缎带,她捧着这条缎带,流尽了泪。
青竹蝶影,桃花清香,是叶沅曾经误以为被叶白衣丢弃的旧发带。
叶沅踉跄下榻,将发带毫不犹豫地丢进火盆,眼睁睁看着火舌跳跃着,吞灭那一抹蓝色。
既然要忘,便忘个彻底罢。
叶沅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推门而出。
门外,是周子舒温客行几人,同样泪眼凝噎。顾湘张成岭几个小家伙,低低啜泣着。
叶沅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摔下去,被冲过来的顾湘抱住。
“叶前辈……”顾湘哭肿了眼,抱着叶沅不松手。
“好阿湘,莫哭,”叶沅将目光移向张成岭,“成岭,去房里,把那香灭了吧。”
张成岭抽抽噎噎答应,跑进屋子收拾残局。
“叶前辈……”
“叶居主。”
“师祖……”
叶沅靠在顾湘怀中,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庞,释然地笑着。
“我欠你们的,都还得差不多了,如此,我也能死得舒心些,”叶沅闭了眼睛,缓缓道,“待我死后,世间便再无叶沅,再无阴阳册。”
温客行悲恸欲绝,眼圈通红:“师祖……”
“还有一事,我已抹去了白衣脑中关于我的记忆,你们以后……切记不要提到我,就当作……从来都没有过叶沅这个人罢。”叶沅平静陈述着,声音也越来越弱。
周子舒悲痛点头。
叶沅的气息渐渐弱下去,最后一句话几乎微不可闻——
“在四季山庄,为我折一枝花吧。”
吾生六百岁月,无愧亲友,无愧天地,唯独亏欠叶白衣。
然身殒绝命,再无轮回,为余生一大憾事也。
书简飞灰烟灭,桃花清气散却。
叶沅一生,一如世人所言——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以逆旅,痛悲万古尘。
院中是众人的低低哀泣,和那初春乍起的飞雪,都在为逝去的女子哀悼。
晨光熹微,又是新的开始。
叶白衣一觉好梦,神清气爽地出了门。
“小蠢货,我饿了,做饭了没有啊——”
我仿佛得到了一种不顾人死活的快乐。
下一站,云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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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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