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让她先穿。”
公孙策对于密林深山之中找到的这个山洞非常满意，又马上产生疑虑。这座山洞可避风雨，又很隐蔽，既在天风畅通的地方，又不至于濒临悬崖断壁之类的危险地形，周围也没有什么野兽的形迹……
“真是太好了！”脸色苍白的飞燕也马上高兴起来，赶紧换衣服，找山洞背后的小瀑布清洗周身。
而虚竹又不敢太靠近，又不放心那两人，接过衣裳忙忙清洗，又架火烘干。结果公孙策衣裳清爽，早一些烘干，飞燕裙裳料子繁复，仍是湿漉漉的。
公孙策听虚竹这么说了，那时他心里还在挂念这个山洞以及周边地势。虚竹很快生起火来给大家取暖烘衣服，又拣了几块中心凹空的干净石头冲过水，充当临时容器烫水来喝。
公孙策先前还不好意思，虚竹忙前忙后，他和飞燕因为寒湿入体有些发热，四肢酸痛也帮不上忙，好在虚竹真肯出力气，跑来跑去弄好了勉强过夜所需一切。
虚竹抖开公孙策的衣服，有些为难地说道，“只能先烘干一件，公孙施主，那你先穿上……？”
公孙策这才从某种怪异的不和谐感中清醒。他们分明在密林中找到这么个天时地利的所在，就算再荒山中过一夜也不怕，理应高兴才对。
他先是看着很适合生火的柴木堆出神，耳畔轻轻响着小凹石中咕嘟咕嘟缓缓沸腾的水声。虚竹拿着衣服这么一问，公孙策才惊醒，连忙摆手，“不成，飞燕毕竟是女孩子，不能……”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吞声，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公孙策是翩翩书生，虚竹更是和尚庙里愚钝烂漫的小僧人，沾点风月绮丽之事就要脸红，不要说大大方方诉诸口吻。
然而他们心里却明白，折腾半天，还是公孙策拿着自己的衣裳送去水边，隔着月色初照团团兰草说道，“你穿这个。”
“啊呀！”飞燕只探出手来拿过衣服，也觉得事情怪怪的，“那你只能穿……”
“那有什么办法！”公孙策倒不生气，尽管事情荒唐，肯定会在心里落下些尴尬伤疤，但或许……将来偶尔密语回忆起来，还会发笑呢。
公孙策气笑了，摇摇头叮嘱道，“你赶快换衣服吧。这山间的瘴气风吹真不简单。”
山里的夜色黑得吓人，倒显出一片星河璀璨，遥远缥缈，空幻如梦。算是良夜好景，没想到空旷荒山中有这般倾倒星河之景，但是公孙策真是没心情欣赏。
飞燕已经在火堆旁喝了些烫水，穿着大半圈的公孙策的衣裳，那衣角飘带已烘干出些许草木飘芳。
她开始不愿意喝石头凹墩里烫的水，但是看看确实还算干净，又吃不上什么东西，至少弄些滚烫清水来温暖脾胃，不至于饿得浑身泛疼。
虚竹小心翼翼劝了两次，飞燕就喝了些，没想到山泉烫水有一种别样甘甜，倒挺有趣。她心情稍微放松，四下看看，这才注意到公孙策还没回来。
“公孙策——！”飞燕吓了一跳，心里产生许多不好预兆，不管不顾叫了起来，四下乱转。
空山回音超过飞燕设想，这么几声清脆惊叫带来空旷回音，全然不像她自己声色，惊动周围阴沉密林摇摇晃晃，风声四起，颇有些瘆人。
“唔……”飞燕吃惊收声，就听到身后山洞横石遮掩处传来啧声。
“不要这么大声！”公孙策又是尴尬，又是惊吓，本能地探出头来，露出大半个穿着锦绣裙装的清颀身材，“万一真有什么山中野兽……”
他说了半句，纵使反应过来自己已暴露身形，藏回去也无意义了，只好叹了口气，百般尴尬地走出来找火堆。
“……！”虚竹刚好走过来。他把僧袍袖襟都挽缠起来，也不顾半湿沾泥，只在那边水旁随意清洗了一下，穿着湿重衣裳也不被寒气侵骨，很能将就。
他将一些柴枝添进火堆，刚将火光拨弄亮些，眼看着公孙策穿着飞燕的裙裳走出来，裙袂摇曳玉带飘飘，竟颇有些衬他清秀样貌。
衣裳身量自然是窄了些，但也穿得上，竟还很有些秀美得体。公孙策本就眉眼甚好，形容如玉，冷不丁往火光映照下一走，虚竹看错眼，还以为多了个大姑娘在这里。
“……啊，是公孙施主啊！”虚竹揉揉眼睛，忽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又赶紧关怀，“就说你们只能换衣服穿了，没想到……”
“没想到这个酸策还挺漂亮的！”飞燕刚才还以为把公孙策弄丢了，真真切切吓丢了一缕魂魄，她自己也惊讶，心里竟会如此挂重这个恃才傲物又肯豁出聪慧帮助他人的书生。
现在看到没事，又被公孙策穿自己衣裳的俏丽样子惊到片刻，飞燕反应过来后不禁笑个不住，拖着稍有些宽长的男装跑到公孙策身边。
两人衣裳微妙不合身，却又莫名十分合适，身形高低稍错，都是清嘉姿容。飞燕调皮，还故意去拉公孙策的袖子笑说，“真是标致的美人！”
“喂！”公孙策往回拽胳膊，立起眉眼，又羞又恼，“若不是怕山间夜风邪寒侵身，我才不穿你的裙子！我宁愿……”
“宁愿什么都不穿……？”飞燕轻声续说，噗嗤含笑，摸摸裙袖还有些湿乎乎的，就拉着公孙策坐到火堆旁，“好啦。来烤烤火吧，公孙策，你可别闪风着凉倒在这里，那可就给我添麻烦了。”
“你真是大言不惭。”公孙策说起严肃的词句，却只好用略带些宠溺意味的口气，忙着向火堆旁取暖，“整天打扮得花里胡哨，衣服也这么多层，晾也晾不干。”
“你知道什么！”飞燕不服气，拿着长树枝拨拨火苗，“本姑娘最喜欢漂亮打扮了！倒不如说你呀，你穿我的衣裳竟然毫不费力，说明你实在是体格清弱。公孙策，你的脑筋很好，但是男子气概嘛……”
“你可不要乱说！”公孙策有些气急，眼瞳越发聚起清光，看上去亮盈盈的，真有些像美姿容的大姑娘。
“嗯……”飞燕有些出神地看着公孙策，似乎被那姿容摄去片刻魂魄，哼了一声转头不看，心里翻涌着公孙策手忙脚乱却毫不退缩下泥沼来救自己的样子。
“公孙施主的男子气概是没得说。”虚竹清澈憨然的声音传来，给两人暗暗解围，“找到这山洞之前，一路上他都尽全力照料飞燕姑娘。背着人走山路，还到处都是纠结密林，那真不是轻松之事……”
“虚竹师父！”公孙策仿佛被戳到心中柔软之处，又羞起来，压低声音咬了一下虚竹名字，本来阻止他别说更多，自己不知为何突然笑出声，心里竟泌出些甜蜜滋味。
他瞥了一眼假装不听的飞燕，清清嗓子，字正腔圆故意正经，“大小姐又不领情，她自是认为别人围着她侍奉她理所应当。”
“我……”飞燕不知怎么着急上头，侧身轻踩了公孙策一脚，“你总是这样盛气凌人的，别人想感谢你，也被你噎回去了！”
“你……你想感谢我？”公孙策本来有万种聪明，这时候全使不出，反而只有一段呆呆心意流淌出来，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你费了许多力气，又是背我，又是拉我出泥沼，我当然要感谢……”飞燕哽了一声，神思飘飞，怎么也说不下去。她连吞几次声息，用力抿了抿唇，突然小猫般侧身探头看向虚竹，“当然要感谢虚竹小和尚！”
“……咦？”虚竹正给公孙策送烫水，两人找半天角度，怎样不烫手捧住小石墩。听到这话，虚竹还没反应过来，一脸呆然，格外显得那双眉眼清澈无尘，如同佛前净童子。
“……噗嗤！”飞燕实在被这两人逗得不行，即使夜宿荒山，也不那么害怕了。虚竹也不追问，任凭那两人说心里话，正要走开，公孙策拉住他的袖口。
“虚竹师父，那……”公孙策回头看看山洞内。那里有几处似是天然的石台，钟乳石顶隐约萤辉，如今夜色四合看得更清楚，那点隐隐暗彩真有些妖异。
公孙策想到今夜就要在这里将就一晚，没有山兽或其他惊变那就最好，不过此刻最忧心的还是素姬郡主。
虽然还不知道她何以与人交手，闯入知返林中，但看她似有隐伤，而且从庐州相识开始，就好像身有弱痛顽疾，就算会武功也难掩那一段脆弱。
公孙策暂不追究真相，只以朋友眼光真心相待，悄悄向虚竹说道，“你们都有武功根底，练武之人的事情我是半分也不明白，你多看顾素姬郡主吧。”
“……”虚竹顿时心事漫涌，垂目沉思片刻，仿佛无数风云寂静过眼，静静点头沉呼一声，眉眼间添了许多本性里带来的超逸清净之态。
他虽然笨笨的，心地如镜如水，没什么惊人的禀赋和聪明，然而那股干净超逸的风姿，还是掩不住。
公孙策也看出虚竹心中有事，只是点点头，示意虚竹快过去。
虚竹扯过袖子，郑重又匆忙地连连擦拭脸上细汗，弄了干净烫水，忍着石墩重量和烫手稳重端着，走到山洞里去。
钟乳辉光莹莹轻烁，仿佛流虹彩水，衬出洞内幽然深远。
虚竹停下脚步。四野荒林、倾倒天河，都被隔绝在外，苍陋山洞内余下质朴归真，毫无奢饰，两心相见，不必俗尘遮掩。
素姬如同绯衣观音，盘膝静坐，裙袂错落垂下青石，隐约拂动。山洞内无风，那是借由精纯内力幻化出体的幽幽微风。
看似轻风无痕，闪掠而过罢了，然而这点微风却实在是功力深厚者也不能轻易结成的，乃是以人身血肉之躯幻化自然风物，天人一体，绝非等闲。
虚竹将烫水放在一边，也不出声打扰。他上前几步，认真端详素姬容颜。她秀发如瀑，眼眉含尽山水，澄秀静丽，暗藏机锋。
虚竹挠挠头，躬身将盛水石墩挪近一些。没想到素姬周身全无异常，却似有隐形气障，如云如烟，与虚竹身形接触，顿时嗡地一声荡起雪白轻气。
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瞬间彼此切骨入心的震颤难以抗拒。虚竹惊呼一声，连忙后退，一抬头恰对上素姬骤睁眼眸。
素姬眼波流寒，也不恼怒，也不质问，只是静谧相望，看得虚竹打心底里有点害怕。却不是使人畏惧伤痛的那种害怕，反而像是……
就像面对寺中长辈，比如戒贤师叔那样人物的感觉，真挚敬仰、暗怀亲近，却如接近天际皓月，实在不敢唐突靠近，就是那种心情。
虚竹只是捧起石墩，发现烫水冷得极快，已经变得很温吞。他噎回话语，叹了口气，“小僧本想……本想用滚烫清水为郡主疏散体内郁气，现在水凉了。”
素姬微微歪头，仍是不语，目波淡淡变柔，仿佛拨开池上寒冰，照见温柔之月。
“我也是瞎出主意。”虚竹以为素姬不满，连忙含笑解释，“我照顾姥姥时，还愁根本没有良药补益来救她的伤，她却说只要滚烫清水就可以。在地宫冰窖里弄烫水，着实费了我好多功夫，但我也就学会……”
虚竹又试探看向素姬。素姬微垂蝶睫，又淡淡抬眼，轻轻偏头，示意虚竹放下小石墩。
“那……”虚竹放下清水，双手无措地在身上胡乱擦拭几下，掌心合十，颔首行礼，“难道郡主不需要烫水吗？我看姥姥疏通「八荒**唯我独尊功」被打伤的命门时，老是要烫水，就以为你也需要……”
素姬深吸气息，缓缓呼出，双手拈花掐指，摇腕落膝，引周身真气静谧归位。
她舒展身形，向身旁光滑轻石靠去，如倚锦绣软枕，即使身处荒山怪林也无动摇，气度柔蔼，如月霞降临。
“虚竹小师父。”素姬将心头盘绕许久的疑问轻轻吐露，“你初次见我时，惊掉了手中水桶。我有何处令你这般惊讶？我一直想问来着。”
“这……”虚竹踌躇片刻，下定决心，向怀内摸出随身珍藏的东西，左看右看没有损坏，傻乎乎地轻笑道，“姥姥说这画卷是雪蚕绢做的，不易渗水损坏，果然如此。”
他走到素姬身边，站在地势下降的石台边缘，躬身颔眉，眼里全是清澈赤诚，将画卷双手捧近，“姥姥说，我若有什么心愿，就来找你，同时也……”
他轻吞声息，仔细搜刮深深心肠，郑重又轻柔地低语，“同时也告诉你，姥姥似乎找到神功走火入魔的命门，但眼下无力来寻你，要你去找她救她，尽管危险至极。”
素姬斜支头侧，手指微垂，缓抬明眸，透过虚竹形影，去看藏在乌云之海背后的那条神秘遥影。
“‘我同我那宝贝丫头无需粉饰词句，明明白白告诉她，要救我实在万难，但我就此将性命维系于她。我那宝贝丫头怎会舍弃我？你找到她，自然一切都成了……’”
虚竹学完这套话语，连忙挠头苦笑，“不是我言辞唐突，这是姥姥原话，她要我一个字不动，找到你后说给你听……”
他抿回尾音，看向素姬手中轻捏画卷。素姬隐约出神，又亮起眼中秋水，低头打开画卷。
她双手间如拨繁花，执卷细看，眼珠轻动，久久一叹。
“你看到我还不相信，又忍着唐突，反复细看，是要仔细看清我的眉眼。”素姬淡淡一笑，望着画卷上绯衣少女，其形容娇美，如月下海棠，“也难怪。虽也不算隔得太久，终究也有小十年过去。那时我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年轻女娃娃。”
多年来风云流逝芳华变迁，许多滋味漫上心头，素姬一时陷入云海般混沌思忆，也不抱恨苦思，只如孩子娇嗔般轻笑一声，“我这眼眉容颜还是稍有变化，脸蛋也没有那时小小婴儿肥了。姥姥若再见我，也许会嗔怨我芳华减弱，估摸着她还以为我会更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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