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临时营地的时候，铁锅里的肉汤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费加尔默默盛好了所有人的碗，放在篝火边。
洛尔凯将虚弱无力的卢米娜安放到地上，后者顺势倒在地上，将脸埋进垂落的卷发，双肩下意识瑟缩，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毒药残余的效力在骨骼与血肉间游走，像一束藏在神经深处的闪电肆意切割她越来越模糊的意识。
她明白寒冷如永夜的死亡已经近在咫尺。可是她还不想死。她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她开始憎恨眼前的一切，甚至憎恨贴在自己脸颊的碎石子。她恨这群意外遇到的正规军，是他们破坏了一切。
他们既然怀疑是她害死了队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或将她流放？他们到底还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或者只是在享受看着自己垂死挣扎的快感？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对周围的时间变化失去感知，意识沉入记忆深处被遗忘的角落。往事翻涌，像黑暗夜色中汹涌的海浪。
正当她准备合上双眼，一心一意潜入海浪之时，耳边传来脚步声。
她本以为是洛尔凯，结果是个陌生的脸庞。之前凯隆不在的时候，他就守在自己身边。他比凯隆矮一些，眉眼更年轻，懵懂的褐色眼睛默默望着她，没有什么情绪，异常沉着冷静。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拨去眼前凌乱的发丝，转身将她背后的手铐解开。
卢米娜安总算能舒展一下早已痛到麻木的双臂，手腕上勒住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可以用来逃跑，她也毫不怀疑自己根本跑不远，所以只好一脸冷漠地凝视对方，以不变应万变。
维尔森端了一碗肉汤给卢米娜安，但后者连抬起双臂的力气都没有，双手仿佛有千斤重担。她努力尝试了几下，双手碰得到碗边，也举不到嘴边。她无可奈何地放弃，叹了口气：“不行。”
维尔森好像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凯隆。
后者正在收起营地附近布置的屏蔽装置，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走向卢米娜安。
不知为何，卢米娜安一见到他，看见他魁梧身形像堵移动的小山走向自己就不自觉感到一阵恐惧。
“吃不了饭就只能打针。”他嗓音低沉，不留情面地说，从怀里掏出一管粉色药剂。
卢米娜安刚想挣扎，就被对方像拎小鸡仔一样抓了回来，一针下去，奇怪的冰冷液体从皮下缓慢流淌开来。
她低咒了一句脏话，全身无力地趴在地上不断喘息，脸色煞白地捂住自己的胳膊，不知道对方给自己注射了什么？
如果是毒药就好了。她也可以结束这漫长的折磨。只怕不是毒药。
凯隆仿佛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冷声道：“只是营养剂。你会好起来的。”
卢米娜安无语地嗤笑一声，双臂围成一个圈将头埋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真的开始恢复，双臂渐渐有了力气，心跳也变得更加强健有力。正规军的药品一向是最好的。她很意外对方会给自己用。
她从地上爬起来，勉强挺直腰背。不远处的篝火已经被掩埋成一个小土包，上面盖了一层落叶。炊具和一些电子设备都收了起来。
石子滩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安宁。费加尔和洛尔凯在营地东西两面巡逻，维尔森还站在距离她不过十几步的地方。
凯隆不见了人影。
没有看见凯隆那壮得吓人的身影令卢米娜安打心底里松了口气。她甚至希望对方立刻暴毙。
然而，她的希望很快就落空了。
凯隆从装甲车里弯腰走出来，径直走向卢米娜安。后者本能地朝后缩，伸出双臂想要拦住对方伸向自己的手，但无果。
他强硬地将她从地上拽起来，问：“现在能走了吗？”
卢米娜安白了他一眼，已经懒得和他争吵。
凯隆凝眸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好像在认真确认着什么。卢米娜安无所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第一次从他浅淡的瞳色里看见一抹罕见的局促和悲伤，但这抹微不可察的情绪稍纵即逝，好像根本没出现过，眨眼间又恢复成一副铁面无私、说一不二的无情模样。
他松开她的胳膊，转头看了眼装甲车，闷闷地命令道：“跟我走。”
卢米娜安只好跟着他走向装甲车。
车内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和无法驱散的血腥味。
卢米娜安抬头看见蜷缩在装甲车单人床里的一名年轻人。杂乱的黑发盖住脸颊，双颊瘦瘪，颧骨高耸，伸出被褥的手臂苍白枯槁，胳膊肘比手臂还粗，显得极为怪异，孱弱的不像战士的手臂，像一截白桦树枝。
她一眼就看出这里发生了什么--这名哨兵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缓步走到对方床边，半蹲下身子，一只手抚开他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汗水。
对方呼吸微弱，意识散乱，一只小杜鹃静静躺在他的脖颈里，双翼微微张开，抬头看了她一眼，痛苦地哀叫，叫得人心碎。
“你知道该怎么做。”凯隆站在她身后，冷声道。
卢米娜安不解地问：“你们的向导呢？”
“死了。”
他说得很轻松。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死亡稀松平常。
“发生了什么？”
凯隆深吸一口气，嗓音低了下去，咕哝道：“伏击。黑匪伏击了我们。他们人数太多。”
“黑匪？”卢米娜安皱眉，眼底划过一抹异色，不自觉地低下头颅。
凯隆长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手里的枪支碰撞到身上的盔甲发出沉闷的敲击声：“是的。幸好是黑匪。如果是那群傀儡，我们根本跑不出来。他没有被感染。现在还没有。”他最后顿了一下，补充道。
卢米娜安掀开被褥查看了一下对方肩膀的伤口，鲜血染透了衣衫和被褥，但血肉模糊的伤口处确实没有长出任何一点可疑的白色菌丝。所以他们还没有直接给他一个痛快。
可如果不及时治疗，这名哨兵的命也顶多再延续几天。
“你们准备怎么办？”卢米娜安回头看向凯隆。
后者垂眸凝视他，湖绿色的眼睛沉静锋锐，斩钉截铁道：“带他回去。”
“他伤得太严重。”
“这你不用担心。”凯隆扬眉，打断她的话头，“我们有办法。即使他最后没坚持住，我也不怪你。”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尽可能延续他的生命。”凯隆向她走近一步，周身散发出不容置喙的强硬而寒冷的气息，“这不是你们向导最擅长的事情吗？”
卢米娜安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不直接处死自己。看来她对他们还有用处。
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特别是面对着凯隆手里装满子弹的突击步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我只能尽力。”
她转身重新看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双手握住对方的手，放在胸前，闭上双眼，展开意识海。翠绿蝴蝶从她胸口飞出来，在空中翩翩起舞了一会儿，曳着漂亮的弧线飞向凯隆。
后者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这只小到不能再小的精神体，甚至有点怀疑卢米娜安的疏导水平，默默握紧枪托。蝴蝶陡然下降，落到他微微上扬的枪口，翅膀微颤，玉质的翠色渐渐变暗转黄，像秋风里枝头上的一片落叶。
向导对于哨兵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提供精神疏导。
哨兵平时可以通过服用抑制剂削弱过于灵敏的五感对日常生活、工作的影响，避免过量信息堆积刺激神经，但一旦哨兵生病或受伤，本身疼痛对神经的刺激就会令其陷入暴走，再多抑制剂也没用，必须依靠向导的精神连接，为其暂时压制超负荷的信息流。
否则，即使哨兵没有受到致命伤，也有可能因为陷入暴走而丧命。
精神连接与精神绑定不同，只是一次暂时性的意识海共享。哨兵杂乱的精神可以栖息在向导创造出的虚拟的“白塔”里得到片刻宝贵的宁静。
这可以大大缓解哨兵的精神负担，但对向导会是个不小的负担。能力稍弱的向导甚至没有能力进行精神连接。
幸好卢米娜安的能力还算过得去，否则就必须与亚当进行精神绑定，那会让眼前情况变得更加危险。因为精神绑定是永久契约，无法解除。如果一方死亡，另一方非死即伤，并且永远无法进行第二次绑定。
这个代价太大，她可不愿意绑一个快死的人。
当她成功建立起精神连接，并清理了对方意识海里所有乱七八糟的信息流后，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两小时，她全身虚脱地跪倒在地，后背出了一层薄汗，身体仿佛被掏空，不得不靠在床边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对方脖颈间的精神体杜鹃鸟缓缓眨动眼睛，定定看着她，又叫了一声，叫声轻快。
亚当眼睫微颤，片刻后，浮肿的眼皮睁开一条缝。
在这一秒，卢米娜安感觉到凯隆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她意识到，这个魁梧的大家伙有一颗柔软的心。
亚当刚从沉重的痛苦中醒来，像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满眼痛苦与悲伤地看着卢米娜安，不解又好奇地皱眉，张嘴想问些什么，嗓子却哑的不像话。
卢米娜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别着急。你已经没事了。好好休息吧。”
她的嗓音轻柔，即使还很沙哑但也足够温柔，只需要只言片语就能抚慰战士充满疲惫与恐惧的心灵。这是所有向导的天赋。卢米娜安尤其精于此道。很多人都说，她的嗓音有种魔力，语调温和时好像能蛊惑人心。
亚当面容瘦削，圆溜溜的棕眼睛像头不谙世事的小鹿。他年纪还很小，恐怕刚刚成年，惊慌无措间听见卢米娜安温柔的安慰，放心地合上双眼再次睡去。
这一次，凯隆没有再强行将卢米娜安从地上拽起来，而是先问了一句：“还站得起来吗？”
卢米娜安其实还能站起来，但她已经不想再费这个力气，所以摇了摇头。
凯隆手掌宽大，而且很暖和，一只手就能包住卢米娜安肩头，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到单人床另一边的座椅上。“你先在这休息一会儿。我们很快启程去下个地点。”
卢米娜安不能问他们要去哪儿，只好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被勒住血痕的手腕，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算她救了他们的战友，但这不代表他们会全心全意地接受她。雇佣兵和正规军的关系本来就不好，互相看不上。再者，她毒害队友的嫌疑并未洗脱。如果到时候进了城，他们向上报告此事。她一定会上军事法庭，没准会落个流放野外的结局。那她现在忙活的一切都白费了。
她兀自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思考中，关于未来她毫无头绪，甚至一堆乱麻。
然而凯隆没有离开，站在她面前垂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她感受到对方投来的冰冷目光，不明其意地抬头看他，意外发现自己的精神体还悠然自得地落在对方胸口，连忙收起精神体，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
凯隆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眼底竟有些奇怪的情绪翻涌而上，但很快平息，闷闷地说：“不用道歉，这没什么。”
卢米娜安尴尬地笑笑，双手紧张地绞紧又松开，不明白对方干嘛一直看着自己，只好也抬头看向对方。
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起对方，意识到这个身高两米，装甲车都险些容不下的魁梧男人并非看上去那样冷酷无情，不留情面。尽管他的外型条件就是个十足的硬汉形象，几乎符合她对正规军特种兵的一切刻板印象，所以才会让她如此害怕。
谁都知道，特种兵是他们的天敌。落到特种兵手里，他们就只能期望死得痛快点。
认真想来，凯隆是她目前为止见过最壮的特种兵，一身作战盔甲和高新武器更是加剧了这种形象。偏偏，他生了对绿中泛蓝的湖绿色眼睛，一身强硬态度都成了他湖绿色眼睛的点缀，违背本人意愿地流露出一种脆弱又清澈复杂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她咽了口口水，犹豫一瞬，岔开话题道：“我还没自我介绍，抱歉。代号CHAOS。”
凯隆点头，厚重的盔甲限制了他的更多动作，闷闷地说：“代号MORTAL。”
他转身走出装甲车，留下卢米娜安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来正规军确实比雇佣兵更讲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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