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苏州府暂且是回不去了,因为现在整个朝廷乱成了一锅粥,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别让事情变得更糟。我很厌恶这些竞起攻讦争新邀宠的“正义之士”,如今朝野真正可以倾心相信的,唯有孤臣、直臣和蠢臣。
好遗憾,我原本还想回乡后顺便瞅瞅在家守孝的王元驭,这家伙一定闷坏了。
纸终究包不住火,日子也不疾不徐地过着。我终于下定决心和府上的人说出实情,没想到他们都是万分理解且饱含同情。小六子想起前些时日的胡言乱语,则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他,也很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屋檐下的人。
“你是不想要俸禄了吗!迟到早退就罢了,还日日心不在焉,甚至还吵着要回老家,魂都丢哪去了……”结束一天繁杂的朝务后,我瘫在摇椅上叹了口气,把张四维的咆哮信丢小几上。
不行,他有钱可以任性,我不能没有俸禄,我还要养一大家子人。去他的莹然如玉,全是假象,气质这一块只有我拿捏得死死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真是,哪有这样自夸的。
“泓峥萧瑟且神超形越,诗写的真好,不愧是我。”张居正冷不丁在旁自言自语。
这首当然好啊,因为你抄我的。我瞟了眼,哑然。
他本来正躺在榻上兴味盎然地看自己的尺牍文书,见此也要过信笺。读完信后,他啧道:“汝默,这个什么四维好凶啊,‘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不祥之兆。”
我小声嘀咕,“这算什么,你怕是忘了你老朋友高阁老。”
没成想被他听见了,歪头道:“高阁老是谁,我以前和他很熟吗?“
岂止是熟,简直是喘息相通!
正好今天给他从头到尾灌输点旧时往事,当然,要带着我的师相滤镜,自动过滤某些事情。
“先不提高阁老,我想说说你。你出生前夜,有只白色的大乌龟掉进了你家的水瓮,所以你小时候叫张白圭。”
“那我后来一定有不寻常的人生经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古时能人异士的通病,有一个传奇的诞生。”
“这样说的话,我也会有,当年我父亲梦神仙赠桂,母亲亦梦一轮红日入帐。”我给他盖好被子。
“难怪我们是好朋友。”
“不止是好朋友,”我几乎是立刻说道:“嗯……总之,你是于我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那你和我讲讲高阁老吧,他也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
讨厌,为什么不先听听申阁老的故事,早知道不提这茬了。
我面无表情地把灯熄了,“师相,夜深了,睡吧。”
“汝默……”
“师相听话,睡觉。”
我拿走几卷书出了他的房间。
……
翌日晚。
“师相,你爱听戏曲吗?”我问喝完药后认真扒饭的张居正。
家里新来的厨子是江苏人,做的一手好无锡菜。“平地一声雷”,他好像还挺喜欢的。
“戏曲是什么?”他问道。
坏了,他现在不会满脑子只记得所谓的四书五经、八股政论和一些简单的生活常识吧。
书呆子。我在心里无可奈何地笑。
以后我慢慢教你。
“戏曲嘛,你知道汤显祖吗,他的《紫箫记》就是,不过目前还没正式集结成本……”
我凑过去,给他仔仔细细地讲。他放下筷子,端着饭碗靠过来。一双墨黑的眸睁得大大的,很认真地听,时不时礼貌地插几句。
“既然汤显祖如此厉害,为何他第一次没考上进士呢?”。
你不也是没能一次及第,还说别人呢。我实在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有个人阻了他。”
张居正义愤填膺地一拍桌子,案上碗筷都跟着齐齐震了一下,“不爱惜人才,暴殄天物,真是坏!他叫什么名字,我从前认识他吗?”
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聊着聊着就跑题跑到长江去了。
“这人……你先别管他,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为了不让某个傻瓜自己骂自己,我忙给他舀了碗汤,“来,我们接着说昆曲。”
他莞尔:“好。”
我很喜欢听曲,尤其是昆曲,这个爱好即便是来京城后也没能改掉。以后要是赋闲回乡,我还真想组一个自家的戏曲班子,居家无事,鼓习讴歌,是为家乐,真是想想都美的很。
“老爷!”申九闷头闷脑地就径自往里闯,结果被门槛绊到差点直接来了个滑跪,“老爷——”
我让他赶紧爬起来,“有事说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老爷,张首辅他……”一向镇静的申九此时却滞了声。
不祥的预感顿上心头。
“小九,备马。”
“是。”
我回头看了张居正一眼,神情复杂,他朝我点点头,“去吧。”
可是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嗯”了一声,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翻身上马。
紫禁城,西苑。
河倾月落,远处一盏盏灯笼次第而明,透过灯纸交相连成一大滩粘腻的暗红,火光摇曳,颇有种沉重千钧的压抑。眼前的幽深宫道直直指向融在黑云阴影里的殿宇,飞檐翘角走线锐利,于天穹下勾心斗角。
张诚早侍立在前,引我进暖阁,“申阁老请。”
我颔首,提起衣摆而入。
偌大的内室燃了袅袅升腾的降真香,游丝静逐炉香转。织锦铺就的桌案旁,张四维正捧着册文书出神地看,低头沉思,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到来。余有丁则朝我挤眉弄眼,示意我先过来。
我心领神会,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规规矩矩坐好。
太不自在。这氛围,让我想起当年我、他和王锡爵尚为翰林馆门生时被袁先生反锁在西苑里,饿着肚子面如菜色地写青词的心酸过往。
虽然,我在家刚吃饱。
张四维终于发话了,“王大臣,诸位同僚可还记得?”
余有丁举手:“回元辅,我记忆犹新,恍若昨日,怎敢忘却!”
场面一度很僵。
你够了噢!我朝他使眼色。
他弱弱缩回去。
“现在说正经事,你俩眉来眼去地作甚!”张四维剜了我们一眼,疲倦地揉揉太阳穴,“皇上昨日刚调了刑部的卷宗,等会儿他过来,帮忙劝着点。”
未过多时,朱色宫门轻启又闭,将院外连绵的亭台楼阁关在身后。威压瞬间笼罩整间屋子,年轻的帝王眉目弯弯,似笑非笑,面上尽掩萧杀之气,端茶掌灯的宫女太监悉被他挥退。
我们仨默契地对看一眼,立即行礼。
“朕也不绕弯子,案子何以如此轻结?朕想命原讯官速来与冯保对质,依先生们看,如何?”
去年,皇上把冯保发配至南京闲住,侄孙尽数削籍为民,师相先前的心腹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也被迫致仕,这场浸淫血雨腥风的清算才正式开展,曾经如火如荼的政策顷刻间摇摇欲坠。
我曾经以为这便是最坏的结果,没想到仅仅是个开始。
一切和他有关的人,与他有关的事,似乎都要被残忍抹杀,湮没在落满灰尘的古旧档案里。
“皇上,此事不宜再提,盘根错节牵涉过多,或乱人心。”我说道。
“哦?”他眯起眼睛看我,“申卿不妨细讲,牵涉谁了?”
“若复行穷究,恐骇听闻。”我根本不敢看他,努力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谁让我现在看到皇上就心虚呢。
张四维忙道:“王大臣案已逾十年,当日问官,卫则朱希孝,其人已死。如今人犯既决,许多细节便无从考究,还望皇上三思。”
余有丁亦俯首恳请:“确证已失,也无人可相质,臣以为不妥。”
“是啊,让一个死人搅动满朝风雨,好像不值。”他若有所思。
他似乎额外加重了“死人”二字的咬字,眼底暗流涌动,心思难测。
“张先生请起,”一听这个称呼,我猛然一惊,随后才意识到他是在喊张四维,“如今□□已黜大半,你更是任用一批海内正人士林君子,荡涤烦苛,惠及四海黎元,实乃国之肱骨。”
我在心底重重地哼道:小祖宗,叫谁都叫国之肱股,也没看到你的国之肱股们落得什么大好处。
不知不觉思绪就飘远了,他们的几问几答也逐渐模糊起来,眼前只见时不时的点头以及不断开合的上下唇。
“今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嘉靖四十一年,锦衣卫设卤簿于丹陛丹墀内。宣制毕,鸿胪寺的传胪之声洪亮地穿过重重宫道,我们身着进士礼服跪于殿外,王锡爵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帮我簪纱帽上的纸花。
“得了得了,我自己来,”我推开王锡爵,嫌弃地摸摸头顶,“都被你弄皱了。”
“再信我一次。”王锡爵神色坚定,指天指地。
我完全有理由心胸狭窄地怀疑,某人就是因为我抢了他状元想借机报复。
“感谢,但是我拒绝。”听到名字后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走,向身后挥挥手,留给他一个潇洒的后脑勺。
进了堂继续跪,我先为我的膝盖点了根蜡烛。
一道瘦长的身影笼了下来,有人将我扶起,我寻声抬头,对上一双蕴着朝露般澈然的眸,“徐时行,对吧?”
来人神清骨秀,周身泛着生人难近的气场,眉目却是温雅柔和的。
骨节毕现的手隐约可见青筋凸起,掩在大红官服下。由于常年握笔,指节生着些许薄茧,划过我的手背时能感受到粗砺的质感。
半晌,我才慌忙答道:“是,时行拜见老师。”
他盯着我脑门上皱皱巴巴的花,似乎轻笑了一声,“挺好看的。”
我顿时红了脸,低头在心里骂了一百遍王锡爵。
是啊,真好看……不对,我在说什么?
一道黑影落下,我条件反射地就要闭着眼偏过头去。
他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随后带着笑意帮我把纸花理好。
“你的文章写的非常好,亦有孜孜为国之心,大明朝正是缺能人期来哲的时候。”
“学生明白。”我捣蒜似地点头。
……
“申卿想什么呢,为何心神不宁的?”
袭来晴空霹雳一道,我忽地仰头,“皇上您说的都对。”
余有丁向我努努嘴,一副同情的表情,好像在看一个失心疯。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还有,皇上最近为何总针对我?我明明是给他带课最多的老师,曾经的尊敬与礼遇都抛至九霄云外了吗?
有教然后政治,两者不可或缺。
“罪臣失礼。”
再拿病来当幌子?但什么金贵病能病一个月还可以神志既清又不清地来加班,要细究起来我还真不好解释,万一他让我现在就致仕滚蛋怎么办。
万分庆幸的是,这章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无妨,申卿要是病没好完全,大可以在家多修养几日,不必强求自己。”
不管他们刚刚激情讨论了些什么,反正这事儿就姑且这么过去了。
终于安静下来了,张四维也大发慈悲地把我放了回去。申九说最近四处探查的人越来越多,指不定哪天就到我们府上,我深以为然,决定带师相回老家避避风头。
因为我相信时间能消磨一切。
其实汤显祖落榜和张居正没啥关系,只是大家都这般认为而已(T▽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旧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