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怎么样?”我扭过头去。
“极品,元辅不要?”
“无福消受。”
我明白他眼神里的意味,他不是在指这件事。可我已是一朝首辅,他何以如此猖獗?
“我还以为元辅既肯赏脸一赴寒舍,必然是有转圜余地,看来是下官唐突了。”
眼前天旋地转雾蒙蒙的一片。我扶着桌椅慢慢挪,实在是看不太清楚,只能费力眯起眼睛,却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所以元辅就是铁了心要与下官背道而驰?”他朝我走来,蹲在我旁边,“下官先扶您起来。”
不过想想也是,我大明朝的言官向来不管弹劾对象身份的。
“你别碰我。”我用尽全力推开他,他身形一晃,踉踉跄跄退了几步,脸上露出些许不悦。
“张居正其人,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圣聪,专权乱政。如此罪人,您为他开脱?”他很快收拾好表情,严肃地朝着空处拱手,“在朝为官,当为君分忧,今圣上意欲彻底倒张,您三番五次地上疏,不仅让圣上难办,也让我们这些做事的人难办。”
“即便是冒着被您贬谪出京的风险,下官还是要说,请您最好不要……”
“元辅!”突然有人叫我。
王家屏冲进来将我一把搀了起来,然后警惕地看了李植一眼,“元辅身体不适,我带他走。”
随后压根没管对方如何反应,拽着我就走。
“王对南,没想到你人看着挺瘦,力气倒不小。”终于离开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我头晕脑胀,站都站不稳。
“元辅别说这个了,我有个折子,你到家后先看看,然后尽早呈上。”
“什么时候写的?”
“刚刚,”他优雅地撩起袖子,在里边摸索了一阵后掏出个精致的本子,“写完后到处找你,发现找不着。”
你厉害。我叹为观止。
“此次查抄江陵家产,刑部左侍郎丘橓说,查出许多官员为其祈福祷告的书札以及礼单。如若放任,估计又是腥风血雨。丘橓其人脾气古怪,我不好沟通,另一位负责官员是右佥都御史任养心,我便给他写了信,希望他看顾一二,再加上这个,应该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对南兄,感激不尽。”
“不用谢我,我只是秉公论事罢了,而且……江陵再怎么说也是我的房师,”他目光放空,悠悠飘至晴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吧,你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没办法自己回。”
王家屏拒绝了我的热情邀请,甚至没喝杯茶就急吼吼地走了,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飘然背影。
“老爷——”终于清醒了不少,我看着王家屏的本子,又喝了一口醒酒汤,申九一个踉跄差点跪我面前,“老爷,我和您说……”
我把他拽起来,叹道:“早和你说了,平日里应当沉稳些,你多学学人家游七。”
“楚滨兄其实不是您想的那样……”申九不甚在意地拍拍灰,激动丝毫不减,“您猜猜谁来了?”
还能是谁。
“碰”的一声,碗摔在了地上,青白色缠枝莲纹碗生生碎成十几片,登时汤汁飞溅。
连翘正好进门,瞥见后心疼地嚷了一句,“老爷,这碗老贵了,景德镇的上品。”
我盯住仍在打转的碎陶,瞳仁失焦了须臾,呆在原地,恍若未闻。
“汝默。”
门外的声音清润低柔,不疾不徐又咬字清晰,仿若古琴轻拢七弦落出来的铮铮宫调。
师相戴着斗笠,拎着个别致的大木笼,一身乡野渔夫打扮。连翘和小六子都是村民打扮,几人看起来像是在村里种了十年田。
两只圆滚滚的喜鹊正挤在一起,歪着头看我。
“家人们谁懂啊,累死了!”小六子走在最后拎行李,颓然道。
连翘则是笑道:“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报告老爷,一路风平浪静。”
我们已经数月未见了。
长洲……我看向师相,心里五味杂陈。
我将他揽入怀中,抱了好一会儿,“师相,我好想你。”
“你喝酒了?”师相揉揉我的脑袋,然后说道:“我也想汝默。”
直到底下传来咕咕几声鸟叫。
好肥的鸟!我凑到笼前,戳戳其中一只鸟灰灰的脑壳,“师相,你把它们当猪养的吗?”
师相提起笼子,疑惑地端详了片刻,“奇怪。”
“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下过蛋?按理来说,早该子孙满堂了。”
路过的申九见此,把它们都抓了来,手一摸得出结论:“张先生,这两只都是公的。”
我幽幽道:“师相好残忍,让两只弱小可怜又无辜的公鸟生蛋。”
师相闻言脸红了一瞬,“我也不知道它们……”
喜鹊还在申九手里不停扑腾,凌乱的羽毛仿若小雪纷飞。为了不加重连翘的扫地工作量,申九费力地把它们都塞回去,摇摇头:“要不还是炖了吧。”
“喜鹊也能吃吗?”我佯装震惊道。
申九摇头晃脑地讲解起来,“据李时珍先生《本草纲目》记载,灰喜鹊可以入药,滋补、通淋、散热……”
“好,申九你现在就去——”我拉长语调。
师相连忙把笼子往身后一护,“不行,饲养多日已有感情,不能吃。”
我和申九相视一眼,然后纷纷笑了。
“逗你玩呢,喜鹊是报喜鸟,而且它们这么可爱,如何忍心下手。”我又摸了把喜鹊脑袋。
他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师相你真是越来越接地气了。”我突然注意到他戴的竹编斗笠,恶作剧般地去掀。
他按住我的手,瞥了一眼申九,小声道:“别闹。”
申九自觉遗憾离场。
我笑道:“怎么,还和刚出阁的新娘子一样不让人看呐。”
“汝默,你、你从哪里学的,净……净说这种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师相啊,你还记得你以前脸皮厚如城墙吗?我在心里说道。
不对劲,很不对劲。
这段时间属实是发生了不少事。
就在丘橓查府的那一天,皇上叫停了各种对师相的搜查。当然,本来他们的秘密行动也只有我们知道,对于外界无足轻重。毕竟,师相在众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
于是日子又相安无事地一月月过着,而只要有师相在,每天都特别开心。
这天一早,小六子正和师相一起蹲在院子里鼓捣什么,一边还在叽叽咕咕地聊天。
“小六,我觉得你编的喜鹊窝真是特别诗情画意,令人惊叹。”
“张先生真真是饱览诗书,所见所感都与我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不一样,”小六子一听高兴极了,很有成就感地等着挨夸,“请问何解?哪首诗?是什么意?”
师相神情肃穆,点评道:“《面海神庙碑》。”
“神庙?”小六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路过,咳嗽一声:“所谓‘上雨旁风,无所盖障’。”
小六子不解:“什么?”
见他仍在端详自己的满分作品,师相继而补了一刀:“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六子懊恼地仰天长啸。
师相见我来后便站了起来,然后唤我过去。
他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笔挺的背影,回味方才的眼神,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总而言之,既熟悉又陌生。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师相突然停了下来,转头问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我直接天打五雷轰怔在原地,手攥得衣袖发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真的很明显吗?
“我对师相只是……只是普通师生情谊,绝无……绝无非分逾矩之想。”我不争气地开始胡言乱语。
他追寻着我躲躲闪闪的目光,像是要把我钉在原地。
这熟悉的气场。我慌忙低下头,心底油然生发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安,只能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道:“去年,和你一起回长洲的时候。”
我还能怎么说,难道说师相,我在嘉靖四十一年三月初九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对你见色起……不对,一见钟情,后又在日常相处中彻底沦陷了吗?
“可是我和你,不止认识这短短一年。”
“你……”我脸红心跳起来,酸涩得想哭。
我突然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我刚在宫里找到他时,一直很矜持,结果到后面胆子逐渐肥了,趁着他失忆,想方设法地占便宜,又是各种调侃又是各种上下其手到处乱摸,和流氓似的。
如果说他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该如何自处。
果然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汝默,谢谢。”
我感觉呼吸都滞了瞬,喉咙艰难地滚动一轮,低声道:“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所以说,他对我又是什么态度呢?我在他众多学生中,究竟有没有特殊一点?如果有,是仅仅多了几分感激,还是我根本不敢奢求的,那种感情。
“师相,你是如何……”剩下的话支吾半天,迟疑着没问出口。
“吃早饭去吧,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他淡淡笑了笑,牵起我的手。
有些事情就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有些答案也是清晰明了。就像生命中不期而遇的惊喜,或日常平淡,或刻人肺腑。不用多说,更没有过多地感慨,我们只是很默契地继续走了下去。
我没有问过他当年在西苑到底经历了什么,也很少和他聊过去。毕竟,往事既已翻篇,也不甚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伤痛,意难平,就让它们随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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