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朗端坐在沙发上,眼睛虚虚的望着茶桌上的档案袋,思忖着如何开口,若说他在铁路面前还能有三分自在,在常思伟面前却是只剩一分了。
寂然良久后,常思伟终于开了口:“有位学者拒绝我们的保护。”
科学家接连自杀的事,袁朗有所耳闻,他忖量半晌,答道:“也许我们可以提供强制性保护。”
常思伟:“提议不错,所以这次的保护任务由你执行。”
袁朗甚为惊愕,心思一转,反问道:“这不应该是史队长的任务吗?”
常思伟抿嘴点头,将档案袋推到袁朗面前:“但这个由你去更合适。”
“什么意思?”
常思伟:“你认识她。”
闻言,袁朗更为错愕,他仔细回忆后笑道:“我认识的科学家也就汪淼了。”
常思伟默然片刻,解释说:“更准确的说,你们小时候认识。”
“是谁?居然背着我偷偷做了科学家!您怎么不早说啊?有这么一位能人在,我何必没日没夜的背书写公式?把人请过来不就好了吗?”
“她的专业领域和你的不同,请过来也没用,”常思伟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微扬下巴,点了点档案袋,“打开看看吧。”
袁朗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一瞬不瞬的望着面前的档案袋,终于在常思伟的茶喝尽时拿了起来。
他抽出那叠资料时夹带出几张照片,照片四散,落了一地,他冲着常思伟讪笑一下,将资料按在桌上,屈身去捡照片,一张背景为科学边界的合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又或者说是照片里的某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在重重叠叠的人影里,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青丝垂肩,松散的别在耳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眉眼之间的闲适同她周围面色沉重的众人相比,十分突兀,仿若一枝春桃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袁朗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面容,眼里蒸腾起几分怀念,他与顾清分别十五年有余,在他的记忆里她分明还是青涩的模样,但他还是在合照里一眼认出了她,他忖量半晌,寻找缘由,最后望着那双眼睛笑了下。
她的眼睛仍然如少年时清澈透亮,似春日河谷中飞溅的水珠,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见袁朗沉默许久,面上又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浅笑,常思伟放下茶杯,问他:“去不去?”
“不去会怎么样?”
“我会另外指派专员保护,但是对方手段狡猾,有位学者在全方位的保护下还是跳楼自杀了,我不希望这样的悲剧重演。”
“您希望我成为她的羁绊?”
“可以说,你已经是她唯一的羁绊了,”说罢,常思伟点了点茶案上的资料,“她的母亲在两年前去世,目前单身,没有任何暧昧对象,她的生活除了到学校上课就是埋头实验室,科学边界是在一年前和她接触的,之后她和申玉菲没有后续接触,但在两个月前,她主动和申玉菲联系。”
常思伟说了很多,袁朗每听一句,心上就难受一分。
当年顾叔叔突然患病,顾家四处求医,最后听闻在哈尔滨有位老中医专擅此道,虽然是传言,但对顾家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送顾家走的那日,是个热烈的夏日,风里含着的闷热一点一点的落到他身上,化成额上的密汗,大人在另一头说话,他和顾清在这头说话,顾清只小他半岁,却矮了他一头,他望着顾清的发旋,与她约定到哈尔滨后,她要给他来信,她明明应下了,但袁朗等了又等,却始终没等到那封来自哈尔滨的信。
他小心的向大人追问,而大人也只是叹息,说他们也没收到消息。
世事难料,袁朗如何也想不到,在站台上,顾清越过嘈杂的人群向他匆匆投来的一瞥竟会是最后一眼。
二
顾清挑西红柿时,一回头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这是今天顾清第三次见他了。
一次在早上出门时,一次在午饭时。
顾清想如果这人是来跟踪她的,那这技术是真烂。
她瘪了瘪嘴,又低头挑选起西红柿来,忽然一只宽厚的,青筋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眼前,在掌心还有个品相甚好的西红柿。
顾清疑惑的循着手望去,那个跟踪她的男人正站在她身侧,冲着她挑眉轻笑。
袁朗见顾清怔怔,便知她没有认出他,心尖上泛起一阵钝痛,却道:“这个不错,用来打汤一定好喝。”
说罢,袁朗也不管顾清的意思,扯开她手中的塑料袋,将手里的西红柿放了进去,然后抬眸冲着顾清笑了笑。
这一笑让顾清匆匆回神,她对着袁朗连连道谢,转身要走。
袁朗伸手拦住她,他望着顾清,忽然说:“你好,顾教授,我是专案组的调查员,有些事情想向你了解下。”
史强来找过她,常思伟也来见过她,只一句她便知道了他的意思,她低头继续挑着西红柿,嘴上却说:“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史队长了,也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觉得我需要保护。”
说完,顾清就拎着西红柿走了,没再看袁朗一眼。
顾清没认出他,叫袁朗断肠成愁,但他还是迈出步子跟上了顾清,他沉默的跟在顾清身后,而顾清却当没他这个人一般,自顾自的买菜结账。
说不难受是假的,可比起她的安全,这点难受又算得什么?
袁朗跟了顾清一路,而顾清也沉默了一路,直到拿出钥匙,推开家门,她才回头看向袁朗,“这位调查员,请问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袁朗:“当我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事的时候。”
顾清拔下门上的钥匙,将它放进了玄关的鱼缸里后,转头看向袁朗,“那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拒绝我们的保护?”
“因为没必要。”
“科学家接连自杀的事,我想你有所耳闻。”
顾清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袁朗抿了抿嘴,打量着走廊,“我们要这里谈这个吗?”
闻言,顾清捏了捏门把手,侧身让开了路。
袁朗冲顾清轻笑,闪身进了屋。
屋子的装修很简约,也很干净,但就是透着一股冷意,看不出人气。
顾清关上门,引着袁朗落座,又倒了杯水递给了袁朗。
袁朗接过水,说了声谢谢,抿了半口水后,接着问道:“你和科学边界是什么时候接触的?”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史队长了。”
“例行调查,请你配合。”
顾清思量片刻,答道:“一年前吧。”
“那你和申玉菲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她只见过几回。”
“但科学边界是由她主导的,你真的只见过几回?”
“它就是个学术交流的平台,我参加也是由朋友引荐的,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但在两个月前,你主动联系了她,方便透露原因吗?”
顾清抬眸望向袁朗,复而转首看向窗外,“我研究进入了瓶颈期,想请她帮忙介绍下相关领域的学者。”
“她同意了吗?”
顾清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觉得我的研究没有价值吧。”
“冬眠技术的确天马行空,但未必没有价值。”
“谢谢。”
屋子里又沉寂下来。
良久后,袁朗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研究冬眠技术吗?”
“兴趣而已。”
夜色一点一点落进屋内的每一寸,顾清起身开灯时,袁朗也站了起来,他凝着顾清略显瘦弱的背影,问道:“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顾清摁下开关,四散的白光叫袁朗的眼帘半阖,然后他听见了轻灵的声音。
顾清说:“可以。”
袁朗缓步行至顾清身侧,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你…真的没有认出我吗?”
顾清的眼睛一寸一寸的描过眼前人的眉眼、鼻梁、唇角,又一寸一寸的重塑,同久远记忆里的人重合,她认出袁朗时,低眉浅笑,复而抬眸望向袁朗,清亮的眼睛里含着莹莹微光,“好久不见,袁朗。”
袁朗见顾清终于认出了他,萦绕心头的郁气消散了几分,哀怨的望向她:“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怎么会?”
袁朗凝着那双眼睛,忽然生出失而复得的欣喜,他看着顾清说话,心道却想着他真想抱抱她,可他怕顾清对他只是少年情谊,全无旁的心思,念及此,微扬的眉梢又耷拉下来,如此明显的变化,顾清不是没看见,她停了口,问他:“怎么了?”
袁朗:“有点饿了。”
闻言,顾清面上含笑,但说的话却叫袁朗觉得心寒,她说:“那你早点回家吃饭吧。”
“多年不见,连饭都舍不得请我吃一顿吗?”
三
袁朗既没有吃到饭,也没有弄明白顾清拒绝保护的理由,叫史强知道了,连着笑了他好几天。
最后,史强笑够了,给袁朗支了个招,说是招,实则就两个字。
火鸡。
袁朗不明所以,末了,是汪淼看不下去,讲了农场主假说,而他听闻顾清之名,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顾清的老师在三个月前自杀了。
分散的思绪环环绕绕的在袁朗面前露出了具象。
顾叔去世后的第三年,顾婶也得了病,常年缠绵病榻,而顾清除却拼命的学习外,剩余的时间就是看店和照顾母亲,有时是三者并存,甚至三者常年并存,而她的老师帮助她良多,他似乎知道了顾清研究冬眠技术的缘由,也弄清了她主动和申玉菲接触的理由。
顾清再次见到袁朗,是在她的办公室。
隔着窗户,她瞧见袁朗站在椅子旁,眼睛望着她桌上的照片,神色不明。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听见声响,袁朗抬头望来,冲着顾清笑道:“挺忙的吧。”
顾清:“瓶颈期,忙点也是常事。”
两人一番寒暄后,袁朗忽然问她:“你知道火鸡吗?”
闻言,顾清轻笑了下,反问他:“你说得是农场主假说?”
“对对对,就是这个。”
“知道,怎么了吗?”
“申玉菲是不是告诉你,你是只火鸡?”
“她是有提过这个说法,但,宇宙浩瀚无垠,有这个想法也不奇怪。”
“那你信吗?”
顾清瞥了袁朗一眼,说道:“信不信,都不影响我的研究。”
“你的意思是?”
“冬眠技术延缓人体衰老速度,实则就是帮助人逃过时间,无论我是不是火鸡,又或者说,哪怕我真的是只火鸡科学家,可那又如何?我的技术只会帮助我的族群更好的对抗农场主,该怕的也是农场主,而不是我。”
袁朗望着顾清的眼睛,那双仍旧清澈透亮的眼睛,忽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所以,你拒绝了我们的保护。”
顾清不置可否。
“那你又为什么和申玉菲主动接触?”袁朗的指尖轻轻点着桌子,清脆的声音在办公室里一下又一下的响着,仿佛敲在了顾清的心上。
顾清望了袁朗一眼,低眉拿起一支笔,“我说了,我研究进入……”
“顾清,十几年没见,你撒谎时的小动作一点没变。”袁朗打断了顾清的话。
闻言,顾清想起陈年旧事,对袁朗的态度也软和了几分。
见顾清柔和下来,袁朗又问:“和…你的老师有关吗?”
顾清踌躇半响,点了点头。
“这太危险了。”
顾清捏着手里的笔,答道:“他们的言论不足以撼动我的理念,构不成危险。”
“你想得太简单了!申玉菲绝对不是你能拿捏的人,连史强那个老油条都摸不准,何况你?”
袁朗的怒气来得毫无缘由,却又有迹可循。
即便他努力的抹去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风霜,但十五年的风雪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抹平的,况且他们遇见了一个更大的难题,在他们头顶上,这片蔚蓝的天空里,藏着他们的敌人,他们正全速的向地球,这颗在无垠宇宙里不过小小蓝点的地球,全速前进着。
人类的存在是偶然,如今这个偶然要结束了,而他作为一个军人,一个人类,他的立场无可辩驳的是与人类站在一起,这也叫他急切的想剖开笼在顾清周身的壳子。
他的时间,或者说,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那些时间里能有顾清的影子。
但他的愤怒只是叫顾清沉默了下去。
送走袁朗的时候,顾清对他说:“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依然觉得我不需要保护。”
四
袁朗站在研究中心的门口,望着那栋白色大楼,生出几分无措,今日是他失态了,但他还是回来了。
往后的两个星期,在研究中心的门口,人们总能遇见一个在此徘徊的男人,他时常望着中心的大楼发呆,赶也赶不走。
顾清知道后,犹豫几回,终是去找了袁朗,她劝他回去,但袁朗说:“我在这里不仅是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一个答案。”
“什么?”
“你有没有给我写过信?”
顾清瞥了袁朗一眼,转首望向天际飞翔的鸟雀,她说:“没有。”
袁朗凝着顾清的侧颜,轻笑出声,他说:“你撒谎的小动作还是没变。”
顾清以为是手上动作泄露了心思,特地将手掩进袖子里,大概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在袁朗面前撒谎时,总是会先看他一眼,复而望向别处。
袁朗看出顾清的局促,故意将话引开,“既然写了,为什么我没有收到?”
顾清沉默半晌,“信写好那天,爸爸去世了。”
闻言,袁朗眼帘半阖,伸手握住顾清的手。
顾清没有避开袁朗,她朝袁朗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神色又晦暗下来。
袁朗紧了紧手里的柔荑,他莽撞的揭开了她的伤口,却不知当如何疗治,只能笨拙的拽着她,生硬的告诉顾清,我在这里。
凛冬已至,风里捎来一阵又一阵的寒凉,两人在风里站了许久,等手脚麻木了才缓缓的往大楼走。
这日后,顾清搬到了作战中心提供的安全屋,而她那个稚嫩的复仇计划也无限制的搁置了。
任务圆满完成,袁朗也终于要到防空中心报到了。
但无论是他,还是顾清,他们都没想过短暂的重逢后又要迎来长久的别离。
其中内情,顾清不知,她只晓得袁朗带队剿灭某个组织,受到了严重辐射,连她从前见过的史强也是如此。
但现今的医疗技术对辐射诱发的病变除了延缓外,别无他法,于是,顾清想到了冬眠。
冬眠,帮助人类逃过时间。
日日夜夜的叩问,顾清终于带领团队完善了冬眠技术,试运行冬眠仓的时候,她望着银灰色的外壳,清澈的眼睛里生出希翼,却又暗含几分不舍。
增援未来的名单下来的时候,顾清望着袁朗的名字怔愣许久,她轻轻摩挲着袁朗的名字,忽然想也不知道他醒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日子。
但在执行冬眠指令那日,袁朗却突然开口拒绝冬眠,他望着顾清的眼睛,对遥远天际里的敌人的恨意浓郁到了极点。
顾清安抚下其他人,她缓步行至袁朗身旁,抬首问他:“为什么拒绝执行任务?”
“因为…我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
“我们会再见的,对吧?”
闻言,顾清低下头,她凝着袁朗胸前的纽扣,轻声道:“我们会再见的。”
“什么时候?”
“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都有可能。”
袁朗猜到顾清是在骗他,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在冬眠前的相问,已然是十分出格的行为。
他透过观察窗,凝着顾清的眉眼,想要将她的样子牢牢的记下来,但白色的雾气一点一点的将他淹没,遮盖住了他的眼睛,到最后他也没能看清顾清的样子。
五
危机纪元200年,冬眠一百八十年的袁朗被人唤醒,他身上的并发症已被治好,观察一周后,他被接回原中国太空军,现亚洲舰队,升衔大校,接任炎帝号的执行舰长。
踏上飞船时,袁朗忽然回头望了眼,隔着时间洪流,他似乎又瞧见了那个眼眸清亮的女孩正趴在窗台上,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在他抬头看向她时,她会冲着他嫣然浅笑,恰如春日艳阳下,一汪莹光微闪的清潭。
乱写的,也许以后有能力了,会写个士兵全员在三体背景下为人类未来奋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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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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