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陷入一种粘稠的沉默,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窗外偶尔掠过的、因疫情而显得异常稀疏的车流声。
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已经从外面渗透进来,混合着车内皮革和汗水的气息,令人窒息。
史今的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永无尽头的公路,但眼神透露着无尽的疲倦,
“班长,换我来开吧。”伍六一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拍了拍身旁疲惫得几乎要陷进座椅里的史今。
已经连续六个小时的行程,疫情带来的交通管制和检查站令他们举步维艰,到现在都还没完全驶出佳木斯的地界。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两人,但更多的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对远方那个人境况的未知与恐惧。
“好。”史今没有坚持,他几乎是从驾驶座上把自己“拔”了出来,动作迟缓而僵硬。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和驾驶消耗了他太多心力。
两人在狭窄的车厢内笨拙地交换了位置。
伍六一操控着车辆重新汇入稀疏的车流,他的驾驶风格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和稳定。
开了好一会儿,他趁着一个直道的间隙,飞快地瞥了一眼副驾驶。
史今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略显荒凉的北国初春景象,眼神却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沉重的地方。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那里面盛着太多伍六一读得懂却又无法完全分担的东西——对多多病情的后怕,对王梅的愧疚,以及对许三多现状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担忧。
咋感觉不只是三多,最近班长的心思也那么好猜.... 伍六一这个粗汉子最近对自己多出来的特殊能力感到诧异。
“班长,累了就睡会儿吧。”伍六一放低了些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劝慰。
他知道史今睡不着,但总得说点什么。
史今似乎被他的声音从遥远的思绪里拉了回来,他缓缓转过头,却没有接睡觉的话茬,而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仿佛在讨论天气般的口吻,投下了一颗炸弹:
“六一,我要和王梅离婚了。”
“......”
车轮碾过路面的噪音瞬间被放大,填满了整个车厢。
伍六一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然后才开口,声音是那种经过斟酌后的沉稳:
“挺好,班长的决定我支持。”
这话不是敷衍。他是亲眼看着史今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史今给他写的信里无一不透露着自己的悲伤,当时史今结婚,伍六一写信祝贺,准备动身前往佳木斯参加喜宴,史今却让他别来看他,说这根本不算是婚姻。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压抑和沉默的牺牲,他比谁都清楚。离婚,对史今而言,或许真是一种解脱。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同于之前,仿佛因为一个秘密被捅破而变得有些不同。
史今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被疫情、奔波和重重心事挤压出来的、难得的坦诚时刻。
有些话,再不说,可能永远都没机会说了,这是史今最近学会的一个道理。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之前你说过,你以前喜欢过我?”史今的问题可能来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伍六一倒是没想到史今会在这个当口提起这茬,他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坦荡甚至有点痞气的笑,虽然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嗯,以前而已。”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扭捏,就像在承认一件年代久远的、早已失效的旧事。
“班长,你放心啊,我现在也有喜欢的了。”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但说完,他眼底却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深刻的苦涩。
好像就在前几天,那个呆子刚明明白白、结结实实地拒绝他来着。
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和一连串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空去细想那份挫败,但那句清晰的“对不起,六一”,却像根小刺,始终扎在心口某个角落,一碰就隐隐作痛。
“那就好……”史今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了些许。
“我就担心你会放心上,我以前真没在意过这些……”他这话带着点歉意,也带着点如释重负。他是真怕耽误了伍六一。
伍六一听着这话,心里那股熟悉的、对班长这种“迟钝”的吐槽欲又冒了上来。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戏谑:
“你何止不在意这些啊?你满脑子都是三多吧,那时候!”
话一出口,他又在心里紧跟了一句吐槽:现在看着也像!
令他意外的是,史今没有否认,更没有像以前那样下意识地回避或转移话题。
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嗯”了一声。
“嗯……现在也一样,其实一直……一直都是。”史今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承认,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毫无负担倾诉的对象。
他也只有对着伍六一,这个一路看着他挣扎过来的战友,才能把这份深埋心底、几乎成了他一部分骨血的情感,如此坦诚地说出来。
伍六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为这份迟来的、却沉重无比的坦诚。
他目视前方,嘴角却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吐出一句:
“我也是。”
“什么?”史今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伍六一棱角分明的侧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你开玩笑.....没开玩笑啊……”史今喃喃自语,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飞速倒带,闪回着无数过去的画面碎片。
伍六一那些对许三多毫不留情的训斥、那些“我讨厌他,看着就烦”的暴躁宣言、那些“我们和他没情分”、“我让他滚,全连都让他滚”的狠话……
这怎么可能?!这这这.....
“诶诶诶,班长,”伍六一甚至不用转头,都能想象出史今此刻的表情,他带着点好笑又无奈的语气打断史今的思绪。
“你肯定在想,我以前说了那么多屁话,现在怎么还能说喜欢他,对不对?”
“呃……抱歉,我确实有点吃惊……”史今老实承认,他的大脑还在处理这个信息量巨大的悖论。
“班长,我表白过了,”伍六一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骄傲、挫败和释然的复杂情绪。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我比你勇敢多了。”
史今莫名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仿佛这样才能缓解喉咙的干涩。
就在这时,车辆缓缓停了下来,前方是一个漫长的红灯。
伍六一终于将视线从前方收回,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笔直地看向副驾驶座上仍处于震惊中的史今。
车窗外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深刻。
他看着史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道:
“你猜猜,结果是啥。”
史今愣愣地看了伍六一好几秒,大脑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过载,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逻辑。
他吐出一个最直接、也最让他心头发紧的猜测:
“他……他答应你了?”
“没,”伍六一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早已预料到的挫败,他重新挂挡,轻踩油门,车辆再次汇入缓慢移动的车流。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六一....”史今下意识地想开口安慰,话语却卡在喉咙里。
一股尖锐的酸涩和钝痛同时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连续驾驶七个小时的疲惫更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腔。
三多有喜欢的人了……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怪不得他千里迢迢跑来佳木斯,却最终在车站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怪不得他要让自己忘了他……原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是来亲自告别,是来告诉他:班长,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扭曲的、希望对方好的欣慰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史今撕裂。
他垂下眼,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破碎的温柔:
“嗯,真好……咱们三多……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了……挺好……以后好好结婚生子……才是正道……”
每一个字都像沙子一样磨过他的喉咙,带着血味。
“他说他喜欢的人是你。”
伍六一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一把快刀,精准而利落地斩断了史今脑海中那场正在上演的、自导自演的悲情剧。
“……”
车内再次陷入一种极度诡异的、真空般的死寂。仿佛连引擎的噪音都被吸走了。
然后——
“什么!!!三多说喜欢的人?!是我!!?”
史今的惊呼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狭小的车厢内。
他几乎是直接从副驾驶座上弹了起来,脑袋“咚”一声撞到了车顶也浑然不觉,只是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伍六一,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我去!我耳朵要聋了!你别喊啊班长!”
伍六一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手一抖,车子在路面上轻微地划了个小S形,他赶紧握紧方向盘,没好气地抱怨。
“本来就够堵的了,你别再制造交通事故!”
“六一,你刚刚说的谁!?”
史今完全没理会伍六一的抱怨,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句话占据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累出现了幻听,或者这是伍六一气他刚才说“没在意”的恶劣玩笑。他需要再确认一次。
“他喜欢你!喜欢你史今!成了吧?听得够清楚了吗?需不需要我再拿个大喇叭给你广播一遍?!”
伍六一几乎是吼着回答的,语气里充满了“早知道你是这反应老子打死也不现在说”的懊恼和烦躁。
他用力按了下喇叭,宣泄着莫名的火气,也不知道是在气史今的反应,还是在气自己干嘛要多这句嘴。
“三多...三多他是....”史今被吼得缩了一下,但巨大的震惊依旧让他处于一种语言功能紊乱的状态。
他张着嘴,后面的话却怎么也组织不起来。
三多喜欢他?那个许三多?那个他以为恨着他、忘了他的许三多?这怎么可能?一会儿六一喜欢三多,一会儿三多喜欢我...这……这世界是突然之间变得完全不认识了吗?
“那三多,三多为什么让我忘了他,他是....”史今的思维终于开始转动,疑惑紧接着狂喜涌了上来。
“停停停!”伍六一简直没眼看,方向盘一打,避开前方一辆慢车,语气越发烦躁。
“这些该问的、该说的,是你们俩自己的事儿!你们自己去解决!别搁这儿问我,我又不是你们俩的传声筒!”
他看着身边这个仿佛一下从沉稳老兵变成陷入情网傻小子的班长,心里莫名窜起一股邪火。
恋爱有那么夸张吗?能让一个平时那么冷静持重的人,一会儿失魂落魄一会儿又笑得像个捡了宝贝的二傻子?
不爽。非常不爽。
史今被伍六一吼得缩了一下,但眼底的光亮却未被浇灭,他喃喃自语,仿佛找到了人生全新的、最紧迫的任务目标:“三多……我得去找你……问清楚……”
与此同时,河北某县医院隔离病房。
“儿啊……”一声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呼唤,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许三多耳边。
“爹!爹!你醒了!”许三多猛地扑到病床前,即使隔着厚重起雾的护目镜和层层防护,他也一眼就认出父亲许百顺那双微微睁开、浑浊却努力想聚焦的眼睛。
“你来了……”许百顺气若游丝,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他身体痛苦地蜷缩,一口带着血丝的粘稠液体混着口水猛地涌出口腔,溅在白色的被褥和他的下巴上,触目惊心。
“爹!别说话!别说话!求你了!”许三多和一旁的许二和看得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地拿着纱布擦拭。
许三多的手指隔着防护手套都能感受到父亲额头那骇人的高温,像一块烧红的炭。
再这样烧下去……再这样下去……肺就真的……
“药……药很快就来了,爹,你撑住,撑住……”许三多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在安慰父亲,更像是在强迫自己相信。
成才哥……你到底在哪里……药什么时候才能到……
巨大的焦虑和无力感几乎要将许三多压垮。他示意二哥照顾好父亲,自己快步走出令人窒息的监护室,再次尝试联系外界。
他首先拨打了高城的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他心头猛地一揪,不死心地又拨了袁朗的号码。
同样的结果——“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停机?
这绝不可能!无论是高城还是袁朗,他们的内部通讯号码绝不可能轻易停机,更从未拒绝过他的电话!
成才哥之前那欲言又止、焦灼又无奈的表情……齐桓队长那边迟迟没有回音的药品申请……理论上合法合规的老A军属紧急用药流程却被一拖再拖……
一个可怕的、之前被父亲病危压下的念头,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许三多脑中,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是自己!是那批送往佳木斯的特效药!
连长和队长,为了帮自己救班长的儿子,动用了他们无权动用的、极其敏感的战略储备!
现在,事情败露了!他们被查了!所以他们失联了!
所以,现在轮到自己父亲需要同样的救命药时,申请才会如此艰难,阻力才会如此巨大!
是因为自己那个自私的请求!
高城和袁朗,为了帮他,现在很可能正在接受严厉的审查,甚至可能……可他许三多目前却没有受到任何有关惩罚的信息,那就说明.....
许三多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慌像滔天巨浪将他拍得几乎站立不稳,冷汗瞬间浸透了防护服内衬。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许三多心上,让他瞬间呼吸困难。他不敢去想他们正在承受什么。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回监护室门口。许二和正红着眼圈,笨拙地给父亲擦拭。
他看着去而复返、眼睛通红浑身散发着一种决绝气息的弟弟,心里明白了什么。
“快去吧……爹这儿有我守着就成,”许二和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等会儿大哥也该到了,你放心……天塌下来,我们兄弟俩先顶着!”
许三多重重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再次陷入昏迷、生命体征微弱的父亲,牙关紧咬,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了医院。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和两位长官都被自己拖垮!
老A基地远在云南,没有直升机调度现在根本来不及赶过去。
成才哥不知去向,但此刻,离他最近、也是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地方——是师侦营!
他立刻拨通了甘小宁的电话。万幸,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三多?”甘小宁的声音带着惊讶,也有一丝疲惫。
如今身为排长的他,几天前被高城紧急叫去,营长神色凝重地将整个师侦营的日常管理暂时托付给了副营长、他和马小帅,只说自己有极其紧急的任务必须立刻离开,归期未定。
在这**肆虐的节骨眼上,营长突然失踪,甘小宁和马小帅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他几乎不敢离开通讯电话太远,这才第一时间接到了许三多的来电。
“小宁!我,我想知道连长他怎么样了?他到底去哪里了?”许三多急切地问道。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啊,”甘小宁的语气充满了困惑和无奈,“就说是什么绝密紧急任务,走了好几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的,师侦营的信息透明度远不如老A,以甘小宁的级别,根本没有知情权,他只能被动等待。
“紧急任务……”许三多握着电话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自己的猜测被进一步证实了。
连长和袁朗肯定是替自己担下了天大的责任!也正因如此,本该按照流程申请的特效药才会被层层卡住!
那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父亲危在旦夕,两位长官因自己身陷囹圄……
巨大的绝望和自责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甘小宁皱着眉头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气喘吁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是冲着许三多这边来的:
“三呆子!齐桓那边正式申请没批下来!上面卡死了!”
是成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回了医院,或者是一直在附近奔波联系。
他的声音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绝境中搏出一线生机的急迫:“但是!我们打听到一个新消息!最初接收那批特效药的单位里,有一位高级军官,他当时申请的量可能多备了一份!据说还没动用!手续虽然麻烦,但理论上有争取过来的可能!我已经把咱们的情况紧急报上去了,正在等回复!时间太紧,我们不能干等!我知道那位军官现在大概的位置,我们现在就立刻过去!当面去求!哪怕跪下来磕头呢!也得把药求来!”
成才的声音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劲。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和渠道,电话打到发烫,嘴皮子磨破,几乎跑断了腿。
如果下跪磕头能换来救命的药,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额头磕破。
为了许三多,他什么都愿意做。
“真的吗?!好!我们走!小宁,我有急事,先挂了!”
许三多瞬间抓住了这根唯一的稻草,声音因为希望重新燃起而微微颤抖。
电话那头,甘小宁和马小帅面面相觑,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极其凝重和不安的表情。
“特效药……救爹……营长紧急任务……”甘小宁喃喃自语。
“出大事了。”马小帅沉声接话,两人同时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许三多挂断电话,看向刚刚狂奔而来、额发都被汗水浸湿的成才。
两个战友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所有的决心和焦灼都写在脸上。
“副营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小宁和马小帅两人几乎是冲进了副营长韦文龙的办公室,脸上写满了焦急与不容搪塞的坚持。
高城不在,这位平日里主要负责后勤和内部管理的副营长,就成了他们唯一能追问的对象。
韦文龙正对着桌上几份文件发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他抬起头,看着两个气势汹汹、眼神里冒着火的高城“嫡系”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事儿恐怕要瞒不住了。
他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战术性地喝了一大口浓茶,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然后才板起脸,拿出上级的派头:
“嚷嚷什么?上头有规定,关于高营长的去向,我无权透露!这是纪律!懂不懂?”
他挥了挥手,想把他们打发走,“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他抬手指了指天花板,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和告诫的神情:“天命难违,懂吗?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该打听的。”
“副营长!”马小帅是真急眼了,往前跨了一步,声音又急又冲,“我们都是师侦营的兵!营长是我们的主心骨!现在疫情就是战场,仗打到一半,最高指挥官突然音讯全无,连个说法都没有,这让我们下面的人怎么想?怎么干?万一……万一真有突发情况,我们找谁请示?这不合规矩!”
甘小宁立刻紧随其后,语气更直接,目光锐利地盯住韦文龙:“副营长,是不是和前段时间传闻的那批刚研发出来的特效药有关?营长他……他是不是动那药了?”
韦文龙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他没想到这两个小子嗅觉这么灵敏,竟然直接猜到了点子上。
“……你们俩祖宗能不能别瞎猜了!”
韦文龙有点恼羞成怒,更多的是不安,他烦躁地用手敲着桌面,“这是能随便猜的事吗?啊?”
但看着甘小宁和马小帅那副“今天不问出个结果绝不罢休”的坚定表情,韦文龙知道,再拿官话套话压他们,恐怕适得其反。
这两人是高城一手带出来的尖子,对高城的忠诚度极高,真逼急了,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警惕地起身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了看,然后轻轻关上门,甚至还反常地落了锁。
他转回身,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
“行吧……但这话出我口,入你耳,绝对!绝对不能再告诉第三个人!这是要掉脑袋的纪律问题!知道了没有!”他目光严厉地扫过两人。
“是!保证守口如瓶!”甘小宁和马小帅立刻挺直腰板,压低声音应道,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韦文龙凑近他们,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极快:
“高城他……违规越权,私自调用了一批极其重要的特殊药物,目的地是佳木斯。具体原因不明,但在这种特殊时期,动这种战略储备性质的物资,性质极其严重!他的位置……我看是绝对保不住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现在还没正式下达撤职命令,一是因为眼下疫情吃紧,高层可能暂时顾不上处理他;二来……估计他家里那位老爷子,还在上面拼命帮他周旋争取,但希望渺茫啊……”
韦文龙还在根据自己的判断和分析絮絮叨叨地猜测着后续影响,却没注意到,眼前这两位排长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
他们的猜测得到了最坏方向的证实——营长真的出事了,而且是为了救人性命,他们瞬间联想到许三多刚刚电话里断断续续的什么药物之类的事,高城赌上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甘小宁和马小帅对视一眼,瞬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痛心和决绝。
他们没等韦文龙把话说完,甚至忘了敬礼,猛地转身,像两颗出膛的子弹一样,一言不发地冲出了办公室,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欸?!……啥啊?!”韦文龙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愣,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茫然地看着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板,半晌才悻悻地放下手,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这帮臭小子……话都没听完就跑……一点都不知道尊重长官……别,别出事啊......”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此刻的高速公路上传来成才的怒吼。
成才猛地一拍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短促而焦躁的鸣叫,淹没在高速公路上停滞车流的低沉轰鸣中。
他指着前方几乎望不到头的堵塞长龙,脸色极其难看。
“河北通往北京的所有主要通道,包括这条高速,都实行了最严格的疫情管控。车辆只许出不许进,除非有极特殊通行证。我们虽然有士兵证,可以特殊放行,但你看这阵势!”
成才的声音因为焦急和疲惫而沙哑,“每个出口都有防疫检查站,逐车排查、消毒、测体温……我们就被卡死在这里了,按这个速度,磨蹭到天黑都进不了北京地界!时间根本不够!”
许三多看着窗外停滞不前的车辆长龙,又低头看看手表,父亲痛苦的咳嗽和咯血的画面不断在脑中闪现,急得眼睛通红,几乎要冒出火来。他猛地转过头,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怎么办?我们……我们跑过去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两条腿比四个轮子快!”
成才疲惫地抹了把脸,连续七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和奔波已经让他体力接近极限。
他快速扫了一眼摊在腿上的地图,大脑飞速计算着。
“疯了吗?离北京地界还有近三十公里!这不是平地,这是高速路加省道,还有绕不开的隔离区!”
他下意识地否定,但现实的困境摆在眼前——等待,意味着可能错过;奔跑,虽然极端,却是唯一可能抢回时间的方法。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挣扎了片刻,最终被更强烈的紧迫感压倒:“……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三呆子!赌一把!”
他再次仔细研究地图,手指沿着一条路线滑动:“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G4高速,涿州服务区以北大约5公里处。看这里,”
他指向地图上一个较小的出口,“下一个出口是‘影视城路出口’,从那里下去,避开主检查站的重兵把守。然后我们不能走大路,必须穿过去。”
他的手指划向一条与高速公路近似平行的旧省道:“下高速后,我们沿着这条旧的G107辅线往南跑。这条辅路现在大部分货车和小车都不走了,应该相对畅通。它的终点连接着北京南六环的入口。只要我们能跑到六环,就相当于进入了北京辖区,那里的内部交通虽然也有检查,但不会像省界卡得这么死不透风。到了那里,或许能想办法再找到车!”
他抬起头,看向许三多,眼神凝重:“路线就是这样,全程大概……真的接近三十公里。这已经不是常规武装越野的概念了,在老A我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三呆子,这是拼命。”
许三多重重点头,眼神里没有任何犹豫:“我能行!必须行!”
成才看着许三多那双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眼睛,知道自己也无法劝阻。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做最后准备:“好!我把车就扔在这个应急车道,锁好。我们轻装,只带证件、地图、水和一点压缩干粮。防护服……必须脱了,不然跑不到五公里就得中暑休克!但口罩绝对不能摘!路上遇到任何检查点,亮明身份和紧急任务,争取理解!”
他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已经开始脱那身笨重的防护服。许三多也立刻照做。
就在两人准备推开车门时,成才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车门。
连续的精神高压和体力透支在这一刻猛烈反噬,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许三多立刻扶住他:“成才哥!你怎么样?”
成才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黑雾,但身体的疲惫是实实在在的:“我……我没事……”
但声音却虚浮无力。
许三多看着他,瞬间做出了决定。他一把拿过成才手中的地图和水壶,语气异常坚决:
“成才,你听着!你不能再跑了!你之前的消耗太大了,这样跑下去会出事的!你留在车里,立刻休息,睡觉!恢复体力!之后的路线我已经记住了,我自己跑过去就行!”
“不行!你一个人……”成才还想挣扎。
“这是最合理的方案!我们....我是步兵,爬也能爬过去!”许三多打断他,语气是罕见的命令式。
“两个人一起跑,你倒下了我更麻烦!我一个人速度可能更快!你休息好了,想办法把车慢慢挪出去,然后我们电话联系!如果……如果我那边顺利,拿到药,还需要你接应我赶回医院!那才是最关键的一程!你需要保存体力!”
成才张了张嘴,却发现许三多的话逻辑清晰,无法反驳。
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确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看着许三多坚定无比的眼神,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瘫坐回驾驶座,声音微弱:“好.....三呆子...千万小心……随时联系……”
“嗯!”许三多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将口罩按紧,推开车门,像一头矫健的猎豹,瞬间汇入高速公路旁狭窄的应急车道,朝着成才指示的那个出口方向,开始了这场与死神赛跑的狂奔。
成才透过模糊的车窗,看着那个迅速远去的、决绝的背影,巨大的担忧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三呆子...跑啊....”
许三多奔跑着。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贴身的作训服,紧紧粘在皮肤上。
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北地秋冬的凛冽和一种灼热的痛感。
双腿机械般地交替向前,肌肉因为持续的高强度运动而发出酸胀的抗议。
但他不能停。
从他踏入军营的第一天起,从他因为笨拙而被所有人轻视、唯独被史今伸出手拉起的那一刻起,从他为了不拖累班长而疯狂地做三百三十三个腹部绕杠直到呕吐的那一刻起,从他进入老A、在一次次极限训练和实战任务中淬炼成钢的那一刻起....
他就从未允许自己有过一刻的懈怠和放松。
这种刻入骨髓的纪律性和坚韧,在此刻化作了支撑他狂奔的唯一动力。
有时候,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做得到”或“做不到”的问题。
而是“必须去做”、“此刻就要去做”的问题。
作为军人,许三多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一点。父亲的性命悬于一线,两位长官因他而前途未卜,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就在这时,他贴身携带的卫星电话震动了起来。他保持着奔跑的节奏,艰难地掏出电话接通,气息粗重:“喂…?”
“三儿!”电话那头传来齐桓急切的声音,背景音似乎也有些嘈杂。
“我听了成才刚发来的简要报告!你现在的位置和计划我已知悉!听着,从你当前定位到目标区域,沿途有三个主要的防疫联合检查点,我已经协调了相关部门,他们会给你开辟紧急通道,亮明身份快速通过,不要耽搁!一切以你自身安全为第一前提,明白吗?”
齐桓语速极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试图为许三多扫清前路的障碍。
但紧接着,他的语气沉了下去,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艰难:“但是,三儿....成才之前提交的、为你父亲申请药物的正式流程,刚刚收到了最终回复。没有批准。理由……是综合评估未通过。我……我很抱歉。”
这个消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许三多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即使早有预感,但被正式确认,依然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喉咙发紧,吞咽下混合着汗水咸味和铁锈味的唾沫,喘息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带着不容动摇的偏执。
“我……我得去……我必须去……”
仿佛只要他跑到那里,只要他见到那个人,就一定还有办法。这是他仅存的、唯一的信念。
“我明白。”齐桓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没有再试图用理性劝阻。
他了解许三多,就像了解自己手心的纹路。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道理都失去了意义。
“三儿……”齐桓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在做出某种承诺的力量,“我也会努力的。”
这努力是什么,他没有明说——或许是继续向上申诉,或许是动用其他非常规渠道,或许是想办法联系上失联的袁朗和高城……
无论是什么,这代表老A、代表他齐桓,绝不会袖手旁观。
“一切小心。”他最后叮嘱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错辨的关切。
“是。”许三多喘着气应道。
在结束通话的前一秒,他忽然顿了顿,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诀别般的郑重,补充了一句:
“齐桓……一直以来,谢谢你……谢谢你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齐桓明显带着鼻音、故意拔高装作恼怒的吼声:
“这说什么屁话呢!生分了啊!真要生气了啊!”
他甚至能想象到齐桓在那边红着眼圈,别扭地捏着鼻子掩饰情绪的样子。
“啪”地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许三多将电话塞回口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更加坚定地望向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道路。
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跑。他的身后,站着整个老A。
北京,某卫戍区驻地,一栋戒备森严的办公楼内。
副司令员卓浩川刚有些不耐烦地挂断了一个加密通讯。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被频繁打扰的愠怒。
“这个老A,真是没完没了!”他低声对身边的机要秘书抱怨。
“先是他们那个大队长袁朗,之前为了点特殊物资的调度就拐弯抹角来探过口风,现在又是这个齐桓,为了一个士兵家属的用药,三番两次走非正式渠道递话过来!把我这里当什么了?后勤药材库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肃穆的庭院。
“那批特效药,当时我力排众议多申请一份,是作为战略预备,以防首都核心区域出现极端突发情况!这是压箱底的东西,不是谁打个报告、套个交情就能动用的!袁朗自己捅了天大的娄子,现在还在审查期间,他们老A的人做事怎么还这么不知轻重缓急?”
他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和不悦,显然对老A近期的“麻烦”已经感到厌烦。
然而,他话音未落,机要秘书手中的加密通讯器再次亮起,收到了来自老A基地的最新讯息。
秘书迅速浏览后,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低声汇报:
“首长,老A方面又发来讯息。内容……内容有些特别。”
“念!”卓浩川头也没回,语气不善。
“是。”
秘书清了清嗓子,照着屏幕念道:“‘卓副司令员钧鉴:我部小队长许三多,因父病危,急需特效药救治,情势万分紧急。其本人现已知悉药品可能存于您处,正从约三十公里外的河北某地,徒步向您驻地赶来,恳请首长万忙之中予以一见,给予陈情机会。——老A作战值班室,齐桓。’”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徒步?三十公里?”
卓浩川猛地转过身,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荒谬和恼怒的表情。
“开什么国际玩笑!?”他的声音陡然提高。
“从河北徒步过来?他当这是平时拉练吗?现在是特殊时期!沿途有多少防疫关卡?他是什么?超人吗?还是他们老A觉得用这种苦肉计就能逼我就范?”
他完全无法理解老A这接二连三的、在他看来近乎“疯狂”的举动。
袁朗刚因严重违规被审查,整个老A按理说都应该谨言慎行,现在却为了一个士兵,先是频繁越级申请,现在又搞出什么“徒步三十公里求药”的戏码?
“他们老A最近到底在发什么疯?”卓浩川皱着眉头,对秘书下令。
“给我接老A现在的话事人!我要问问他们,到底还有没有点纪律性和分寸感!真以为有个‘特种部队’的头衔,就能无法无天了?”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对规则的粗暴践踏,是一种情绪化的、不理智的绑架行为。
他卓浩川能做到这个位置,靠的是铁一般的纪律和对规则的严格遵守,最反感的就是这种试图靠个人悲情和极端行为来打破秩序的做法。
然而,在他发出指令的同时,那个名叫“许三多”的士兵,正以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坚韧,一步一步地,将这种他无法理解的“疯狂”,变为正在发生的现实。
“爹....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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