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一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坟茔前,青烟袅袅。
“爹,我可以听见风的声音,还有鸟叫声,”
许三多低声说着,声音带着往常的憨厚:“在这里,您应该不会孤单。”
他默默地将手中最后一炷香插入泥土,然后退后一步,深深地、郑重地跪拜下去,额头轻轻触碰在带着草香的土地上。
那一刻,他拜别的不仅是逝去的父亲,或许还有他过去某一部分的人生。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回头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史今。
“班长,麻烦你了,还陪我那么远走这一趟。”
史今此刻也正闭着眼,对着坟茔的方向微微颔首,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与对话。
听到许三多的声音,他抬起头,目光复杂而温和:“三多,我们走吧。”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我有很多话,需要和你说。”
“好,”许三多点点头,眼神清澈地看着他。
“我也是。”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了下榕村,回到了许三多那间熟悉又略显冷清的老屋。
“班长,您坐,”许三多放下东西,习惯性地就开始张罗,“我做饭,边吃边说。”
“我和你一起。”史今没有客气,脱下外套,卷起袖子走向那个熟悉的灶台。
两个都是农村苦出身的孩子,干活极其利索。灶膛里的火很快燃起,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配合默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部队里一起整理内务的时候。
许三多炒菜时,下意识地没有去碰灶台上那罐红得刺眼的辣椒,他记得很清楚,班长第一次来他家吃饭时,被辣得满头是汗,不太能吃辣。
饭菜很快上了桌,很简单,却冒着热气。
“三多,这些年…..”
史今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话说到一半,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他把面前的菜往许三多那边推了推,最终还是把话语咽了下去,先端起碗扒了口饭。
许三多擦了擦脸上刚才沾到的些许烟灰,坐在了史今的对面。
他看着史今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样子,有些疑惑地问:“班长,你咋咧?看起来那么紧张。”
史今放下碗,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目光不敢直视许三多,盯着桌上的菜碟。
“….三多,我得和你道歉…对..我们之间这四年的所有事道歉。”
为他的不告而别,为他的沉默,为他带来的所有误解和痛苦。
许三多握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看史今,眼睛盯着桌面上一道木头的纹路。
“嫂子她…她怎么样?我这一个月都在忙我的事,一直没来得及回去看看多多,病怎么样?听六一说,似乎情况还好。”
他巧妙地、几乎是本能地,再次将话题从那个让他无措的道歉引开,引向更具体、更让他牵挂的事情。
史今愣了一下,明白了许三多的回避。他顺着话头答下去,语气低沉却清晰:“三多,我和王梅,已经决定离婚了。”
许三多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她,”
史今的回答直接得近乎残忍,却也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坦诚,“我和她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一场错误。对我们两个人都是。”
许三多沉默了几秒,消化着这个消息,他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孩子:“嗯….那多多….”
“我和她都会负起这个责任”
史今立刻保证道,语气急切,像是要让许三多放心。
“孩子虽然是她在主要照顾,但我保证,我会每天每日下班都和往常一样去照顾他,和过去一样爱他,该给的一分也不会少…”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苦涩又无奈的笑容,“…只要王梅不嫌我烦…..”。
许三多认真地听着,慢慢点了点头,眼神温和下来:“…挺好的,班长…这些都是成年人的决定,我支持你。”
他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评判对错,只是给予了最简单也最坚实的理解。
“嗯…”史今应了一声,一股暖流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
饭桌上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放下了筷子,抬起头,嘴唇微动,都想开口。
“班…”
“三…”
声音撞在一起,两人都愣了一下。
史今看着许三多,眼神里带着恳求和一往无前的决心:“我…我先说可以吗?” 这一次,他不能再让话题溜走了。
许三多看着他班长眼中那份不同以往的坚决和紧张,缓缓点了点头,坐直了身体,像一个准备好接受指令的兵:“好,班长先说。”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风声和屋内两人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史今的双手在桌下微微握紧,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四年的那层纸,终于到了必须捅破的时刻。
“三多,虽然,你可能早就知道了,”史今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他艰难地开口,“毕竟那件录像带…嗯…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
他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对许三多告白的场景,那些在脑海中排练了千百遍的话语,是这四年灰暗生活中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隐秘锚点。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话语真的要说出口时,巨大的恐惧和羞赧还是几乎将他淹没。
这四年来的所有悲伤、压抑和孤独,此刻都被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烈情绪所取代。
他终于,用这颤抖而无比清晰的声音,说出了那句埋藏了太久太久的话:
“三多,我喜欢你。”
不是班长对兵的喜欢,不是战友之间的情谊。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那种想要共度一生的、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喜欢。
许三多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史今的眼睛。
班长老了。
男人到了三十多岁,变老的速度好像突然就快了起来…不,许三多心里清晰地知道,班长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因为这四年,因为那些他无从知晓的煎熬,因为他许三多,才被岁月刻下了这些疲惫的痕迹。
这句“我喜欢你”,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许三多记忆的闸门,将他猛地拉回了几年前在老A宿舍的那些夜晚。
那时,他刚从高城那里得知了录像带的真相,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颠覆了。
他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高城的话和高城给他看的录像带里,史今对着镜头那温柔又带着期盼的眼神。
“连长的意思是,班长喜欢我…”
他一遍遍在心里咀嚼这句话。
什么是喜欢?为什么我是男生,班长却有种想让我和夫妻一样一起过日子的意思?
那我对班长的感情,又会有什么不一样吗?我能回应他的感情吗?
如果我回应了,那会是什么样的?
这些复杂又陌生的情感问题,像一团乱麻,让习惯了直线思维和明确指令的许三多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迷茫。他甚至不敢深入去想。
他记得自己当时甚至去问了大硕士吴哲。
“吴哲,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问得极其认真,像在请教一个战术难题。
“小生对这个颇有研究,三多,你算是问对人了!”
吴哲当时正沉迷一本心理学书籍,立刻来了精神,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
“简单来说,你想到那个人,最主要的、第一时间涌现的感情,会是幸福、愉悦,也就是大脑分泌多巴胺带来的感觉…”
“那我想到其他人也会高兴啊,”许三多老实地反驳,“想到战友都高兴。”
“不一样的,完毕同志!”吴哲摇着手指,“我的意思是那种…怦然心动,独一无二的幸福感。那我问你,你想到拓永刚,你会是什么感觉?”
许三多认真想了想:“…嗯…很可惜,他没通过选拔。”是一种战友的惋惜。
“那想到成才呢?”
“他最近刚通过袁朗给的测验,能进老A了!我可高兴了!”是为兄弟开心的纯粹喜悦。
“那袁朗呢!”吴哲步步紧逼。
“很感谢他!没有他的帮助,没有你们的20万….我还不知道我爹那事该怎么办…”是深深的感激。
吴哲笑了笑,带着点莫名的自信,最后指向自己:“那我呢,三多。”
“啊?”许三多愣了一下,“我,我不就在和你聊吗?”他没明白问题。
“不是现在,”吴哲耐心解释,“我是说,平时没有我的时候,你想到小生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许三多努力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让吴哲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的答案:“….感觉你…你是个很好的人,懂得很多。”是客观的评价,无关情感。
吴哲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他叹了口气。
“那就说明这些都不是那种爱情方面的喜欢。当然,我只是举个例子,对战友产生这种感情本来就不常见,大部分人都是对异性。你也可以想几个你认识的姑娘试试?”
许三多当时听话地想了半天,结果脑子里冒出来的全是训练动作和武器装备,最终只能茫然地对着吴哲摇头。
那段对话最终也没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反而让他更加困惑。 “喜欢” 这个东西,太复杂了,比最难的战术推演还要难。
“想到那个人…就会幸福…” 许三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咀嚼着吴哲的话。他闭上眼,努力地去想史今。
他想起初次见面时,史今那个温暖而有力的拥抱,驱散了他的所有惶恐与迷茫;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史今不厌其烦地陪他加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要领都手把手地教;想起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无论他多笨多怂都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班长;想起那个被他失手砸伤、痛入骨髓却反过来安慰他的男人,想起那个“骗”他说不会退伍、却最终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
??
明明真正相处只有一年,可是那些画面却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太多,太多了....
史今,可以说是他的再生父母。没有史今,就一定没有今天的兵王许三多。
想到这些,心里确实会涌起一股暖流,那应该就是吴哲说的“幸福”吧?被这样毫无保留地保护、教导和珍视过,怎么可能不感到幸福?
可是,这幸福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一股更庞大、更汹涌的情绪吞没了——那是悲伤。
??
巨大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悲伤。
班长退伍时绝望的眼泪,决绝的分离,自己莫名的逃避和不敢回应……
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最后凝结成的,是深不见底的悲伤和遗憾。
班长…我想见你,可我更怕见到你。
许三多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像是要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情绪。
他打开那个藏在柜子最深处的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史今这几年寄来的所有贺卡和信。他手指颤抖地拿起最近的一张,那是那时何洪涛长官拿给自己的,上面的字迹依旧熟悉而温暖:
「三多,生日快乐。班长最近回了老家,正在努力创办一家旅行社,以后咱们三多想来玩,班长就带你从天南到海北玩个痛快!记得回信啊,三多。」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期盼和小心翼翼的靠近。
班长….我不敢回…. 许三多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心脏像是被揪紧了。我该回什么?
告诉你我成了兵王?告诉你我立了功?可我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够好,配不上你这样的期待和喜欢。
告诉你我想你?可这份“想念”里掺杂了太多我搞不懂的东西,我怕一旦说出口,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时间就在这种反复的自我拷问和极度的思念与胆怯中,一天天流逝。
许三多抱着这个无解的疑问,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史今的信越来越多,许三多一封封虔诚地阅读、珍藏,他自己也在灯下写了很多封回信,倾诉训练的辛苦、任务的惊险、对老连队的想念、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困惑……
但这些信,最终都被他锁进了铁盒,一封也没敢寄出去。
其中有一封信,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所有勉强维持的平静。
那是伍六一寄来的,信里的字迹潦草,却带着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班长要结婚了。
许三多理论上应该感到高兴的,替班长高兴,他终于成了家,走了上一条“正常”的、被社会认可的道路。
可是,没有高兴。巨大的、莫名的悲伤和一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像潮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让他无所适从。
为什么?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为什么会感到生气?是在气班长吗?还是在气别的什么?
这种完全失控的情绪让他感到害怕。
为什么一想到史今,那个在战场上冷静果决的兵王许三多就好像不见了,只剩下里面那个脆弱、笨拙、充满了不该有的私心的芯子,一览无余?
“我不是好兵。” 许三多又一次合上信件,对自己下了最终的结论,仿佛这样就能否定掉那些不该存在的情绪。
“这样的我,心里藏着这么多乱七八糟、软弱不堪的想法,会让班长失望的。”
他再次将那份对史今的、连自己都无法定义且已然不合时宜的未知感情,深深地、用力地埋进了心底最深处,用冰冷的“纪律”和“标准”将其封印。
直到又一天,他收到了伍六一的另一封信。
信里的伍六一还是那样风风火火,语气斩钉截铁:「三多!我决定了!我要去找班长了!佳木斯那边冷是冷点,但班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要给他当一辈子的班副!这辈子就跟定他了!」
许三多看着信,第一反应是担心:六一要去找班长一起住了!那他的腿方便吗?东北天寒地冻的,他的旧伤受得了吗?….真担心啊….
可紧接着,另外一种完全陌生的、尖锐的情绪,像破土而出的荆棘,猛地刺穿了他的心——
羡慕
毫无道理的、汹涌澎湃的羡慕。
我好羡慕六一…
羡慕他可以那么毫不犹豫、理直气壮地说出“去找班长”;
羡慕他可以那么简单直接地把“跟定他”当作一生的决定;
羡慕他可以有正当的理由,名正言顺地待在班长身边;
羡慕他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决心……
我也好想见班长….
我也想像六一那样,说走就走….
我也想….待在班长身边….
这个一直被压抑的、从未如此清晰浮现过的渴望,借着伍六一的决定,终于冲破了许三多自己设置的重重心防,露出了它最真实、最滚烫的模样。
“呜...呜呜....”那个夜晚,许三多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翻江倒海的酸楚,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对着那封报告班长结婚消息的信,眼泪无声地滑落,最终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哽咽。
刚洗漱完毕走出来的陈浩吓了一跳,赶忙走到队长旁边,手足无措地问:“队长?三多?咋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他从未见过许三多这样情绪失控。
许三多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下意识地、含糊地说了出来:“我有个…很在意的人…他结婚了…都过了两年了,我一想到还是…心里难受…”
他没有说出名字,也没有说出性别,只是模糊地表达着那份无法排解的痛苦。
“哦…这样啊…”
陈浩立刻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唉,这也正常!咱们当兵的,天南海北地跑,任务一来几个月联系不上,多少鸳鸯就这么散了!别难过了队长!是哪家的姑娘那么好运气?能被我们三多喜欢上又错过了,那是她没福气!”
“喜欢…” 许三多抬起泪眼,茫然地重复着这个词,“我这是喜欢他吗?”
“那不然呢?” 陈浩被问懵了,挠挠头,“一想到就心里难受,过了两年还忘不掉,这不叫喜欢,那啥是喜欢啊?总不能是恨吧?”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陈浩,又低头看看手里那封已经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的信。
我喜欢…
我喜欢班长…
这就是喜欢….
我喜欢史今。
陈浩这句无心却无比直接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盘踞多年的、自欺欺人的迷雾。
原来,那种复杂的、让他快乐又痛苦、让他逃避又渴望的情绪,它的名字,就这么简单,叫做喜欢。
就在他刚刚明确自己心意的不久之后,伍六一的那几封信到了。
信里的字句如同鞭子,抽打在他刚刚坦诚的真心上:【许三多!你到底怎么回事?!班长等你的信等了那么久!四年了!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失望!我已经到佳木斯了,见到班长了。他问你为什么不写信给他?你怎么一次都没联系过他?我现在和班长住一起,你有空来看看他。】
这封信带来的愧疚和急切,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胆怯。许三多终于下定决心:虽然班长已经结婚了,一切都太晚了,但自己必须去见他,必须亲口告诉班长,自己喜欢他。
也感谢班长曾经喜欢过自己。
这个决定让他心中充满酸涩的勇气。他明白,这份告白得不到任何回应,甚至可能是一种打扰。
但他必须去说,为了给班长一个交代,也为了给那个压抑了四年的自己一个交代。
饭桌上,许三多从这漫长而煎熬的回忆中彻底挣脱出来。窗外下榕村的夜色已经悄然降临,屋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
那些曾经的困惑、悲伤、顿悟、决心和酸楚……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翻涌而上,却又最终沉淀、澄清,化作了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勇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他长久的沉默而愈发紧张不安、几乎快要被愧疚和害怕压垮的史今。
班长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班长,他也会脆弱,也会害怕,也会为了一份感情而忐忑多年。
“三多…?” 史今吞了口唾沫,喉结紧张地滚动着,声音干涩,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许三多深吸一口气,目光不再有任何躲闪,异常明亮、异常坚定地,迎上了史今的视线。
“班长,” 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重量。
“我喜欢你。”
这简单的四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又仿佛轻飘飘没有重量。
后面许三多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像是要把错过的四年时光一下子补回来。
什么“第一次见面您抱我那一下起,可能就是了”啦,什么“最近几年其实写了很多信,都锁在铁盒子里,等会儿拿给您看”啦,什么“想把我在老A认识的齐桓、吴哲、拓永刚…所有的人都介绍给您认识”啊……
史今都没能听清楚。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四个字——“我喜欢你”——在脑海里反复回荡,像洪钟大吕,震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他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到一片滚烫。
他又伸出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把掌心贴在了许三多的脸颊上。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那么真实,告诉他这不是梦。
“三多…” 史今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班…班长…”
许三多的脸瞬间红透了,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羞赧、甜蜜和眩晕的感觉席卷了他。
从在老A重逢开始,到一路回到下榕树,直到此刻,这种陌生的、强烈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他,挥之不去。
史今看着眼前这张染上红晕、显得格外生动鲜活的脸庞,看着他清澈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积压了四年的爱恋、思念和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拇指轻轻摩挲着许三多的脸颊,用尽全身的勇气和温柔,哑声问道:“我想亲你,可以吗?”
“….好…” 许三多的话音未落,那个等待了太久的、跨越了漫长时光和无数磨难的吻,已经轻轻地、珍重地落了下来。
这个吻生涩而温柔,带着泪水的咸涩和重逢的颤栗,却仿佛有着融化一切冰雪的力量。
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故事,始于这个迟来了太久、却又仿佛从起点就该发生的吻。
窗外,下榕村的夜静谧而温柔,仿佛也在为这场跨越了漫长离别的重逢,悄然屏息。
佳木斯的夏天来得迟,但终究是到了。阳光透过旅行社的玻璃窗,晒得人暖洋洋的。
疫情带来的阴霾和封锁早已成为过去式,街道上车水马龙,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嘿嘿…嘿嘿嘿…”史今对着电脑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着,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傻气的、止不住的笑容,完全没在处理眼前的客户订单。
“我靠….班长,你傻笑个得儿啊,至于吗….?”
伍六一抱着一摞刚打印好的行程单路过,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吐槽道,“客户需求你看完了没?别光顾着乐呵。”
“滚蛋,别影响我…”史今头都没抬,笑着挥挥手想把伍六一赶开,嘴角的弧度却一点没下来。
“行行行,笑归笑,咱客户需求你别落下才是正事!”
伍六一无奈地摇摇头,抱着单子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位。
他放下东西,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窗户仰望那片湛蓝如洗、不再寒冷的天空。
解冻了。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无论是这片北国的土地,还是那些被疫情冻结的生活,抑或是…身边这个终于等来了春天的老班长。
期限已至,坚冰尽融。
“对了,”伍六一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还沉浸在自个儿世界里的史今,“三多他,他到了吗?那边一切顺利?”
提到许三多,史今的笑容收敛了些,带上了一点担忧:“到了是到了….唉...三多他非要去….那个联合□□任务区….那边条件听说挺艰苦的,局势也不算完全稳定…也不知道他顺不顺利…”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与此同时,地球另一端。
卡拉克斯坦的国际机场弥漫着干燥的热风和机油味。
许三多跟着高城下了军用运输机,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心里有些忐忑。
“连长,我真的…还可以在这里继续穿这身…还能算…?”
他看着周围全副武装、不同国籍的军人和联合国标志,声音有些不确定。
虽然他穿着的是后勤保障人员的制服,但依旧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高城挠了挠他的头,语气依旧带着点不耐烦,却透着实在:“虽然你现在是退伍军人身份,按理说不能参与一线军事任务。但我后面又打了报告,层层申请!上头看在你过去立下的功勋,加上…咳…之前那么多老首长、老部队为你联名的情况,也就特批点头同意了这次以‘特殊技术顾问’身份随队,算是…曲线救国吧。”
他顿了顿,表情严肃了些:“在这后勤保障分队,理论上和正式兵一样管理!环境艰苦,该训练训练,该干活干活,一点折扣不能打!你给我好好干,做出点成绩来…立住脚…我…我再瞅机会帮你去问问,看有没有可能…将来…恢复你的身份什么的…”
高城说得有点磕巴,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为许三多争取到的最好也是唯一的出路了。
许三多听着,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用力抹了把眼睛,挺直胸膛,大声应道:“是!连长!我一定不给您丢脸!不给老部队丢脸!”
说完,他背起行囊,转身就要走向那个未知的、代表着新征程的军营入口。
“许三多!”高城猛地喊住他。
许三多疑惑地回头:“啊?”
高城看着他那张依旧带着点懵懂却无比坚毅的脸,涨红了脸,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憋了半天,最终所有情绪只化作一个有些无奈又无比欣慰的笑容。
他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
“加油!我,我看好你!”
“…连长…”许三多的声音哽咽了,“谢谢你…” 谢谢您没有放弃我,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谢..谢我干嘛!”高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别开脸,粗声粗气地吼道,“好好干!我,我有空来看你!”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大步跳上了等待在一旁的直升机。
舱门关闭,直升机轰鸣着升空。
高城透过舷窗,看着地面上那个变得越来越小、却依旧努力朝他挥手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孬兵....加油...”
傍晚,史今回到家里。他刚去看了王梅和多多,两人精神都不错。多多已经会眨巴着大眼睛,纳闷地问为什么爸爸妈妈要分开住了。
史今心疼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用最温柔的语气解释:“为了让爸爸和妈妈,都能用更幸福、更好的方式去爱你呀,傻小子。”
回到他和伍六一合租的住处,伍六一正紧张地盯着他,眼神里的意思明明白白。
“行行行,我知道,我也急,你别这么看着我,六一。”
史今无奈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许三多留给他的、用于紧急联系的卫星电话号码。
信号接通的过程有些漫长,每一声等待音都敲在两人心上。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许三多熟悉的声音,带着电流的微噪,却异常清晰:“班长!六一!”
“三多!”史今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声音都轻快了起来。
“你在那顺利吗?吃的怎么样?习惯吗?晚上睡觉冷不冷?”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恨不得把所有的关心一下子都塞过去。
话还没问完两句,电话就被旁边急不可耐的伍六一一把抢了过去:“许三多!去了那边别又从孬兵开始当起啊!没人像我那么宠着你惯着你了!听见没!自己机灵点!”
电话那头的许三多似乎笑了,声音很踏实:“嗯!六一,你的腿也得注意了,我给你的药要坚持涂,我回来会检查的…”
“中…”
伍六一吸了吸鼻子,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把电话塞回给史今,嘟囔了一句“啰嗦”,然后转身快步走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关上了门,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电话两头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通过电流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跳。
“三多…”史今先开了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班长…”许三多低声回应。
“佳木斯的雪…早就化干净了…”史今看着窗外夕阳下郁郁葱葱的街道,轻轻地说,“春天过了,都快入夏了…我想你了。”
“我也是…”许三多的声音从遥远的国度传来,带着同样的思念。
两个人像所有热恋中却不得不分离的情侣一样,隔着千山万水,说着最简单却最缠绵的情话,空气中弥漫着甜蜜又酸涩的气息。
“班长,我,我得和你说个事。”许三多的语气忽然变得格外认真。
“啥事啊?三多?”史今的心提起来一点。
“班长…你对我…你对我很重要。”许三多说得有些笨拙,却无比郑重。
“我知道…”史今的心软成一滩水,“你也是…你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不,班长,我的意思是…”许三多似乎在那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出了那句他曾经没能说完的下半句:
“我爱你。”
电话这头,史今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握着话筒,用力点头,仿佛许三多能看到一样,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无比的幸福和肯定:
“我知道…许三多,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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