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
齐桓看着风尘仆仆、明显清瘦了不少的许三多站在自己面前,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疫情当头,许三多那原本十天的假期被无限期延长,齐桓三令五申让他等局势安全了再归队。
可这小子,竟硬是靠着一路辗转,穿越了数个风险区,一步步挪回了云南,站到了他面前。
“队长,我申请归队。”
许三多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敬了个礼,身板依旧挺得笔直,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沉重。
“…行啊。”齐桓下意识地回了个礼,语气有些干涩。
“那什么…回来就好。”
他有很多话想问,关于佳木斯,关于史今,关于他最近经历的那些事,但看着许三多那平静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成才他还在照顾他爹,”许三多像是汇报工作般主动说道,语气平稳。
“他爹精神上最近不太好,受了惊吓,离不开人。但他让我转告,如果有紧急任务,他随时可以立刻归队。”
“…我知道。”
齐桓点点头,关于成才家里的事,他已有耳闻。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许三多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三儿…你…你还好吧?”
“我没事。”
许三多回答得飞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仿佛这个答案早已准备好,“谢谢你,齐桓。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整理一下内务。”
“…行。”齐桓看着他,终究是把所有话咽了回去,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好休息一下。队里的事不急。”
许三多再次敬礼,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齐桓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却越皱越紧。
许三多太“正常”了,正常得有些反常。那种经历过巨大变故后的平静,往往是最令人担心的。
许三多推开宿舍门,陈浩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闻声立刻弹了起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局促。
“队长…三多…你回来了…那什么…”
陈浩语无伦次,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许三多最近的事队里都清楚得很,齐桓特地下令过绝对不许在许三多面前提。
“我没事。”许三多打断他,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他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开始换下便服,“不用那么紧张。”
“…嗯…”陈浩讪讪地应了一声,依旧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许三多利落地动作。
安静的宿舍里只有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许三多换上一套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常服,仔细地扣好每一个扣子,抚平每一处褶皱,动作专注得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穿戴整齐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看向陈浩,语气平淡地问:“对了,大队长,袁朗,他还好吗?”
陈浩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他…他还没回来…”
“好,我知道了。”许三多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最后整理了一下帽檐,目光在熟悉的宿舍里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留下陈浩一个人愣在原地,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许三多刚才的样子,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许三多没有回训练场,也没有去办公室。
他深吸了一口基地里熟悉的、带着尘土和汗水味道的空气,目光投向基地深处一栋不起眼的灰色二层建筑。
那是处理内部纪律、提交报告、接受问询的地方。
他步伐稳健地走到接待窗口。里面坐着一位年轻的文书士兵。
“你好,同志,”许三多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我是分队队长许三多,编号004956。我有事情需要上报,并提交书面材料。”
“啊,好的。”文书兵抬起头,看到许三多肩上的军官衔和严肃的表情,立刻端正了态度,“请您填一下这份表格。”
许三多接过表格,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事由栏里,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写那一行字。
“这是我的正式报告,请按程序呈交。”许三多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那年轻的文书兵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表格,当看清那行字时,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拿着印章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齐桓接到电话后,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在通往大队部的主干道上堵住了刚刚从监察办公室出来的许三多。
他一把抓住许三多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许三多停下了脚步。
“三儿!”齐桓的声音因为疾跑和情绪激动而带着喘,“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许三多被拉住,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让齐桓心头发寒的平静。他看着齐桓,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
“队长,”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做日常汇报,“我没有想干什么。我只是如实上报情况,陈述事实。所有的决定,都是我做出的,责任理应我来承担。”
“如实上报?事实?”齐桓气得几乎要笑出来,额角青筋都在跳,“袁朗和高城他们就是为了……”
他的话猛地卡在喉咙里,就是因为这样,许三多才会在这种时候.....
“没有我的命令…你怎么敢擅自…你怎么敢这么做?!”
这话说出来,连齐桓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许三多提交的是纪律报告,根本不是他一个队长能命令阻止的。
“对不起,齐桓。”许三多轻声说,他抬起手扶正自己的帽檐。
“这次…回来得太急了,”他忽然说起毫不相干的话,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往常那种朴实的遗憾。
“路上光顾着赶路,什么都没顾上买。本来…说过要给你们带特产的…以后,等我有机会,再补给你们。”
他又转向旁边刚刚追上来、还喘着气、一脸震惊和茫然的陈浩,同样诚恳地说:“抱歉,陈浩。”
这近乎家常的、不合时宜的道歉,彻底点燃了陈浩一直压抑着的情绪。
“别开玩笑了!”
陈浩低吼一声,猛地跨前一步,情绪失控地一把揪住了许三多的前襟,眼睛瞪得通红。
“许三多!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脱军装都是轻的!你会上军事法庭的!袁大队长!高营长!他们为了…为了你的事,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还有我们…那么多人都在为了你拼命,想方设法地周旋!你就这么…你就这么轻易地想把一切都毁了?你就那么想脱掉这身衣服吗?!你对不起的是我们吗?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陈浩的怒吼在空旷的路上回荡,充满了愤怒、不解和一种被背叛般的痛心。
许三多没有挣扎,任由陈浩揪着自己。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激动的陈浩,然后,抬起手,握住了陈浩揪着他衣襟的手腕。
陈浩瞬间感受到一股强大而沉稳的力量从许三多手上传来,那力量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他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一点点地、不容抗拒地压了下去。
“我知道。”许三多看着陈浩的眼睛,重复了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沉,“所以,对不起你们。”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被陈浩抓皱的衣襟,然后,面向齐桓和陈浩,抬起手臂,敬了一个极其标准、无比郑重的军礼。
阳光照在他平静却坚毅的脸上,照在他一丝不苟的军装上,然后,他放下手,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朝着等待他的审查部门的方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去。
齐桓和陈浩僵立在原地,征征的看着许三多离开的背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禁闭室的门被推开,高建国看着里面那个坐在硬板床上、望着唯一小窗外的高城。
一个月与世隔绝的关押,似乎并没有让这只老虎变得焦躁颓唐,反而沉淀下一种异常的平静,这让高建国有些意外。
他走进来,没有寒暄,直接丢下了那个重磅消息:“他说了。”
高城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波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
“你怎么反倒不吃惊?”高建国审视着儿子,这反应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按高城以前的脾气,听到这消息不得跳起来把禁闭室拆了?
高城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声音有些哑,却带着一种了然的疲惫。
“我,我没什么好吃惊的….我知道他肯定会说。他那个人…认死理,觉得对的事,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从我决定帮他去看史今的那一刻起....我就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拦不住。”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预见的、无可奈何的事实。
“…你还真了解他。”高建国语气复杂,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高城抬起头,问起了自己。
高建国走到窗边,背对着他。
“现在疫情情况有所缓解,不像之前那样火烧眉毛了。我看高层会先集中精力去处理那位许三多同志的事。毕竟,他这份‘自首’报告,性质太特殊,影响也太…恶劣。”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大概结果….你我心中有数。”
“至于你和袁朗,”高建国转过身。
“估计也会等处理完他那边,才会对你们的问题进行最终定性,然后放你们离开。这段时间,你们就老实待着吧。”
高城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问关于许三多处理细节的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报告声打断。
一个负责看守的小兵紧张地站在门口。
“报告首长!隔壁…隔壁袁朗大队长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许三多同志的事,现在情绪非常激动,正闹着要出去见他!他说必须立刻见到许三多!我们…我们有点拦不住,也不敢动粗…”
高建国挑了挑眉,看向高城,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荒谬的调侃:“这事又不归我管,你们内部纪律问题,你找我干嘛?”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停留在高城有些窘迫的表情上。
“啧啧,有意思了。那个平时看着笑眯眯、一肚子主意的袁朗开始闹腾,我儿子这边反倒安静得像换了个人。你们俩…这是拿错剧本了?”
那小兵被问得手足无措,一脸为难。
高城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让他去吧。爸,你想想办法,疏通一下,让他去见一面。”
这下连高建国都真的有些惊奇了,他看着高城。
“……高城,你想清楚了?现在谁先出去,谁就可能先接触到核心处理环节,甚至可能…影响到最后的决定。你不把握这次机会,下次要再想见他,恐怕就难了。”
这意味着,谁先获得自由,谁就可能有机会为对方,或者为自己,争取到一丝转圜的余地。
高城抬起头,目光穿过父亲,似乎看向了更远的地方,语气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笃定和苦涩的自信:
“…我有的是机会。那孬兵…许三多,他要是还能穿着军装出来,肯定会主动来见我,撵都撵不走。他要是…要是真脱了这身衣服…”
高城的声音哽了一下,迅速恢复正常,却带着更深的意味:“…那他更会来找我。所以,我不急。”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父亲,眼神清明:“那谁,袁朗,不一样。他要是错过了这次…可能就真的没机会了。让他去。”
高建国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被磨砺出内敛而坚韧的光泽。
他终于点了点头,对那小兵挥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吧,我会打招呼。”
小兵如蒙大赦,敬礼后匆匆离开。
禁闭室里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别,别这么看我,我跟你说,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高城被自己父亲那种“我都懂”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梗着脖子说道。
“儿子” 高建国难得用了这个称呼,带了一丝笑意“当你强调“我还年轻”的时候,就说明你已经老了喔”
“.....那不一样....就算...”
“就算我是老还是小....他都会来找我的....一定会”
高城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小窗,窗外天空湛蓝,却只有窄窄的一线。
许三多个人的处理结果,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下达了。显然,高层急需一个明确的交代来为此事画上句号。
鉴于他过去立下的两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以及在国际赛场上为国家赢得的荣誉,加之调查确认其行为初衷确为救人,且未造成药物实质性流失或更恶劣的国际影响,最终的权衡显得格外“从轻”却又无比沉重。
更微妙的是,如何处理高城和袁朗成了烫手山芋。
两人背景深厚,动任何一个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疫情刚缓、百废待兴的节骨眼上,稳定压倒一切。
此刻,一个没有复杂背景、却拥有足够分量“功过相抵”理由的兵,成了平息这场风波最“合适”的代价。总需要有人为这场越轨的行为承担最直接的、可见的后果。
于是,决定冰冷而清晰:
经上级研究决定,对许三多同志本次目无法纪、严重干扰疫情期间特殊物资统筹安排、私自策划并意图调取战略储备药物一事,情节严重,影响恶劣。
但念在许三多同志曾多次立功,长期战斗在危险一线,且有挽救生命之主观意愿,未造成实质重大损失,故不予追究其法律责任。
然,其行为已严重违背军人核心准则,不再适合留在军队。上级决定,给予许三多同志-----
开除军籍处分
电话那头的声音公式化地念完了通知,然后便挂断了,只剩下忙音在齐桓耳边嗡嗡作响。
齐桓拿着话筒,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开除军籍?!
他知道后果严重,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最彻底、最无情的结果!
这等于否定了许三多过去一切的努力、信仰和归属!这比任何刑罚都更让一个以军队为家的兵绝望!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冲动却又决绝的决定。
他重新拿起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开始快速地、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拨号。
夕阳将老A训练场的沙土地染成一片昏黄,远处的障碍和高架在拉长的光影中显得寂静而陌生。
许三多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闲置的轮胎上,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他手里捏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摸来的烟,放在鼻尖下闻了闻,辛辣的烟草味有些呛人。
他其实不会抽,上一次做这种事,还是当年离开钢七连的那一晚,抽了烟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
这次,他要离开的是他的第二个家,一个他流过血、洒过汗、真正找到自己价值的地方。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试着点燃,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怎么,这儿禁止吸烟。而且,你会抽吗?”
袁朗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却有些勉强的调侃神情。
他自然地伸手,从许三多指间拿过那根烟,熟练地叼在自己嘴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深邃眼眸里的情绪。
“这种烟…得这么抽。”
许三多抬起头,看着突然出现的袁朗,喉咙动了动:“队长…”
“最后了…”袁朗吐出烟圈,打断他,声音低沉,“还是叫我名字吧。许三多,我们聊聊。”
“…好。”许三多点了点头。
袁朗在他身边的另一个轮胎上坐下,两人沉默了片刻,只有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
“你怎么想的?”
袁朗终于开口,目光望着远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着的、几乎是痛心疾首的情绪,“这样…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许三多没有看他,声音平静却坚定:“您应该比我都清楚…我怎么想的。”
袁朗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
是,他清楚。太清楚了。
许三多想的是不拖累任何人,想的是自己扛起所有责任,想的是他心目中那套简单却不容玷污的对错准则。
“…是,我是很清楚。”
袁朗的声音涩得厉害,“三多,你这样,不值得。”为他和高城赌上的前程,为史今那个已然破碎的家庭,为这一切…不值得。
“你们这样就值得了吗?”许三多转过头,第一次直接地、清晰地反问。
袁朗猛地看向他,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值得。”
为了你,值得。
许三多看着他,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认真的笑容:“那我也值得,袁朗。”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看着因为他的话而些许震惊、仰头望着他的袁朗。
许三多的目光仔细地描摹过袁朗的脸,忽然轻声说:“你哭过了。”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其实也没必要。”
袁朗下意识想否认,却在许三多那平静通透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狼狈地别开视线,狠狠吸了一口烟,试图掩盖情绪:“….你变了很多,三多。这一个月…”
“这种事…”
许三多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袁朗心上,“…上不了麻药,队长,我没变。”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内心,“我只是做不违背我良心的事,做对的事。一直都是。”
“…但是,但是我们还可以…”
袁朗急切地想说什么,或许是想说还有转圜余地,或许是想说他们还能再争取,但所有的语言在许三多那双已然做出决断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也是一种长相守,袁朗。”
许三多忽然说,他的眼圈微微红了,声音却异常平稳。
“就和这两年,死在前线的战友们一样。他们走了,但活着的我们,会一直记得他们,带着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很幸运,能够遇见齐桓、吴哲、陈浩…那些战友…生死兄弟。我很幸运,能够遇见你,队长。”
袁朗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鼻腔。
“…三多,”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那你以后呢?”脱下这身军装,你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许三多红着眼圈,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苦涩,更有一种从废墟里生长出来的坚韧。
“我和您说过,我能从老百姓做到特种兵,自然也能再做回老百姓。”
他看着袁朗,眼神无比认真。
“队长,这次我有信心,我不会输了。”他不会输给生活,不会输给命运。
“…好….好….”
袁朗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所有青涩、变得顶天立地的兵,不,不再是兵了,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真正的军人。
无数话语堵在胸口,最终冲口而出的,是那句压抑了太久、几乎本能的话。
“许三多,其实我一直都….”
“你说过…”
许三多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未尽的、可能让两人都更加艰难的话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了然的温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你是我的俘虏。”
他顿了顿,看着袁朗骤然愣住的表情,轻轻地问:“以后,还是会再见的,对吗?”
他给了袁朗一个承诺,一个希望,一个不用在此刻直面那份沉重情感的台阶。
袁朗瞬间明白了,许三多懂,他一直都懂,就在刚刚,自己似乎被隐晦的拒绝了。
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爱意攫住了袁朗。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对….我等你,三多…一直以来…”
他顿了顿,千言万语化作最后三个字。
“…谢谢你。”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你教会我纯粹与坚守,谢谢你直到最后,都如此纯粹、如此温柔。”
“许三多,谢谢你”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有些发旧的盒子。
“这个送你,许三多,前阵子是你生日,今年....太忙了,我只能想到这个....玩这个,有意义”
许三多有些惊喜的接过,是一幅扑克牌,这成色,明显是袁朗自己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呢?上面还有袁朗的味道。
许三多笑了,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眼眶滑落。他没有擦拭,而是挺直胸膛,抬起手臂,向着袁朗,敬了一个他军旅生涯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郑重、最虔诚的军礼。
袁朗立刻站起身,丢掉烟头,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衣襟,面色肃穆,抬手,向着他此生最骄傲的兵、最珍惜的人,回了一个同样沉重而深情的军礼。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余晖将两个挺拔敬礼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将这瞬间铸成永恒。
礼毕,许三多深深看了一眼袁朗,似乎想把他的样子死死印在自己的心里,随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袁朗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个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才知道,自己脸上早已一片冰凉。
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空荡了许多的床铺。许三多沉默地将最后几件便服叠好,放入那个略显陈旧的行李袋。
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可心里却悬着一件事。
处分决定明明已经下达,开除军籍这种重大处理,照理说应该立刻执行,通知他离队时间,可却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卡住了,迟迟没有后续通知。
这反常的寂静,让他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传来齐桓急促而响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正式:“许三多!你出来!”
“是!”许三多条件反射般地应声,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小跑着冲出宿舍。
门口站着的不止是齐桓,还有一位肩章显示级别极高、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军官。
许三多不认识他,但立刻意识到对方身份不凡,他迅速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齐桓站在一旁,脸色复杂,既有紧张,又似乎压抑着一丝激动。他对着那位军官恭敬地说:“这位同志…就是许三多同志。”
军官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许三多身上扫过,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齐桓又转向许三多,语气郑重:“三多,这位是总部负责军人人事调动与纪律处分执行的长官。他说他有话要亲自问你。”
说完,齐桓再次向军官敬礼,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许三多一眼,快步退到了一边,留下两人单独谈话的空间。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许三多?”军官开口,声音低沉而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长官!”许三多挺直胸膛应答。
军官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探究,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你怎么做到的?”
“什…什么?”许三多完全愣住了,不明白长官在问什么。他做到什么了?服从命令?收拾行李?他一头雾水。
军官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惊叹。
他摇了摇头,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厚厚一叠纸,纸张的抬头和印章显示它们来自各个不同的单位。
“我看看…”军官翻动着那叠纸,每翻一页,他脸上的震惊就多一分,语气也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部队‘雷鹰’突击旅,少校拓永刚…及其麾下整编突击连…”
他念出一个名字和部队代号,就许三多的心跳漏了一拍,拓永刚.......
军官继续念,名单长得超乎想象:“…海军陆战‘蛟龙’旅,两栖侦察营副营长,中校吴哲…”
许三多眼前浮现出那个平时总是笑眯眯、关键时刻却无比可靠的战友,他在去年就离开老A晋升了,还说什么以后将来一定要带三多离开那个烂人...
说起来,之前叮嘱过陈浩照顾好吴哲的留下的花,希望他别搞砸了....
可名单还在继续,打断了许三多的联想,军官的声音几乎带上了某种朗读史诗般的凝重:
“集团军师侦营,排长马小帅、甘小宁…及该营火力一连至五连十几位士官…”
小宁...小帅....
“…钢六连、钢八连…机步一连至五连...”
702团的兄弟们....好多年没见了....当初钢七连的大家各奔东西,有不少都被分到了这里.....
“…红三连五班指导员…及其全体驻守兵…”
草原五班,那是我开始的地方....何洪涛长官....不知道上次道谢送他的那副眼镜好不好使....以前麻烦他照顾了我好几天.......
“…以及你所在的老A基地,除必要执勤人员外,全体成员联合署名…”
军官深吸了一口气,念出了最后几个极具分量的名字:
“…甚至包括,目前仍处于停职审查期的,老A大队长袁朗上校,以及师侦营营长高城中校…”
许三多的呼吸屏住了。
“以及,702团团长王庆瑞同志”
“总参三部卓浩川首长”
“少将铁路”
军官最后几乎是带着敬畏,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以及,高建**长...”
一个个名字,一支部队,从特种部队到常规步兵,从一线作战单位到偏远后勤哨所,从士兵到将军…这份名单的重量,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军官抬起头,目光死死盯着一脸茫然、显然也被这份名单震撼到的许三多,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联合上书!请求上级重新审议对你的处分决定!请求考虑到你过往的功绩、你救人的初衷以及所有战友的联名请愿,将你的惩罚降低,保留你的军籍,让你能以一位合格的退伍军人身份退伍,享有国家对退伍军人应有的待遇和荣誉!”
他扬了扬手中那叠沉甸甸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军心所向”的请愿书,语气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
“许三多!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求情书,这几乎是一次无声的、却力量惊人的集体陈情!
为了一个即将被开除军籍的兵,几乎大半个相关体系的力量都被惊动了,这在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中,闻所未闻!
许三多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那叠厚厚的纸,眼前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一起流汗流血、一起哭过笑过的战友…
他从未想过要求什么,也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承担了他认为该承担的责任。
那位高级军官看着许三多震惊的表情,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脸上的严肃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诚的惋惜。
“许三多,我想...”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你离开这个部队,会是我们巨大的损失。你的能力,你的心性,我在这份请愿书里,看得比谁都清楚。”他扬了扬手中那叠沉甸甸的纸。
“可是…”他话锋一转,带上了一丝无奈,“上级的命令一旦正式下达,就像出膛的子弹,很难收回。我…我也无能为力了。”
这或许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感到规则是如此冰冷无情。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许三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许三多,虽然我们不曾见面,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是个好兵”
“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优秀的那一位。”
这不是客套,而是他审阅了无数档案、见证了无数起落后,真正发自内心的评价。
“……是!”
许三多喉咙发紧,只能再次挺直胸膛,大声应答。他能感受到对方话语里的真诚和无力。
爹,我是一个好兵。
那位长官不再多言,而是面色一肃,缓缓抬起手臂,向着许三多,敬了一个极其郑重、充满了敬意的军礼。
这不是上级对下级的礼节,而是军人对军人的最高致意。
许三多立刻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回了一个同样标准、同样沉重的军礼。
早晨的光芒恰好穿过走廊的窗户,洒在许三多的侧脸上,将他眼中的水光映得闪闪发亮。
他看着长官,嘴角慢慢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干净又释然的笑容。有这句话,有那么多战友的心意,够了。
回到宿舍,陈浩立刻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许三多的行李袋,嘴唇哆嗦着,眼圈红得厉害:“队长…我…”
“好好当兵…”许三多打断他,接过行李袋,拍了拍他的肩膀,“…陈浩。”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被打磨得光滑温润、透着晶莹光泽的石头。
“这是…什么?”陈浩看着那块在夕阳下闪着微光的石头,愣住了。
“我花了一段时间做的,”许三多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石英石,可漂亮了,想着你会喜欢。”
“….队长…”陈浩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他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觉得心里更沉。
许三多没有安慰他,而是伸出手,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抵在陈浩的胸口,看着他的眼睛,语气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
“明年的今天,你要坐到我这个位置。”他指的是分队队长的职责和担当,“不然,别来找我,陈浩。”
陈浩猛地一吸鼻子,他太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是!”
这块石英石,打磨的很完美。
许三多终于拎起行李,走到了军营大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身后自发前来送行的老A队员们,很多人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形象可言。
“好啦,”许三多笑了笑,努力让气氛轻松一些,“就送到这吧。谢谢你们。”
齐桓红着眼睛走上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成一声:“三儿…”
“齐桓…”许三多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也有个礼物给你。”
“啥啊?三儿!”齐桓愣了一下,心里又酸又暖,都这时候了,这傻子还想着礼物。
许三多老实地回答:“我,我听他们说你喜欢…”他话还没说完。
周围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老A队员们一听这个,像是集体触了电,瞬间脸色大变,“哗啦”一下全都惊恐地往后猛退了好几步,瞬间清空了一大片场地!
下一秒,齐桓只觉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摔得他七荤八素,完全懵了。
许三多刚刚揍了他一拳!?
“啊??”齐桓躺在地上,看着站在他面前、一脸关切和认真的许三多,彻底傻眼。
“齐桓,你,你没事吧….”许三多蹲下身,有点担心地问。
“我…我没事…”齐桓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背,哭笑不得,“你揍我干嘛?!”
许三多一脸无辜,非常坦诚地指了指远处躲在人堆里、试图缩起来的赵志佳:“赵志佳说,齐桓你喜欢被我揍…” 这是什么特殊癖好吗?许三多不太懂。
“….行…”齐桓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咬着后槽牙,眼神像刀子一样透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恨不得钻进地缝的赵志佳,冷笑一声,小子,你等着。
但当他再次看向一脸真诚、以为真的送了他一份“大礼”的许三多时,所有哭笑不得的情绪都化成了汹涌的不舍和酸楚。
他就着许三多的手站起来,重重拍了拍身上的土,大声道:“三儿!我喜欢!太喜欢了!以后…记得来找我…我特别喜欢…”
喜欢你再这样毫无保留地、傻气又真心地对待我。
我喜欢你啊....三儿....
“好!”许三多也笑了,用力地点点头。两人张开手臂,给了对方一个紧紧的、男人之间的拥抱,所有的情谊和不舍,尽在不言中。
最后,许三多拎起行李,走到了军营大门的界线。
他停下脚步,最后回身,看向那个承载了他青春、汗水、信仰和所有荣光的部队,看向了那群还在用力朝他挥手、哭喊着他名字的战友。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抬起手臂,向着他们,向着老A,向着这片绿色的热土,敬了最后一个,无比慎重、无比虔诚的军礼。
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定格成一张无声的剪影。
然后,他放下手,毅然转身,一步跨出了那道象征着界限的大门。
门外,一辆熟悉的车安静地停在那里。
靠在车边的那个男人看到许三多出来,立刻直起身子,脸上带着温暖而复杂的神情。
“三多…”
许三多看向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和安心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普通的休假,“我们…走吧?”
那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也笑了,他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用力点了点头:“嗯…走吧。”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车子缓缓驶离,将那座钢铁军营和无数牵挂的目光,渐渐留在了身后。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也不会是一个人。
“班长,等会儿中午吃什么啊,我饿了....”
“云南特产有什么好吃的没?三多,这地方,你比我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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