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防护服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回响。
史今踏入第七隔离间,目光瞬间被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攫取。
多多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疲倦地陷入沉睡,呼吸面罩覆盖着他大半张脸,连接着维持生命的仪器,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声响。
史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走到床边,隔着塑胶手套,指尖几乎不敢触碰儿子冰凉的小手。
“你来了,史今”
王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闷在防护服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史今的视线艰难地从儿子身上移开,看向声音的来源。
王梅背对着他坐在小凳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似乎穿透了防护面罩,死死地盯着什么。
“多多怎么样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
“吃下药后,烧退了一些,血氧饱和度也比之前稳定了点。但是……”
王梅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仿佛在陈述别人的病情。
“医生说了,炎症还很重,肺部的情况依旧不乐观,还在危险期。没有许三多送来的那颗药,也许……”
她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最残忍的假设,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儿子,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透过目光传递过去。
“也许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史今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后怕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几乎要将史今淹没,他站在这里,穿着笨重的防护服,看着命悬一线的儿子和身心俱疲的妻子,却仿佛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在此刻都是多余的。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无助。
他想去找许三多和伍六一,想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搬搬东西,也比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要好。
他需要行动,需要具体的目标来驱散心中那噬骨的恐惧。
“你站住。”
王梅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不大,她终于转过身,将视线投向了史今。
厚重的护目镜和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怨恨,也没有了平日的温顺或刻意维持的平静,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悲伤冲刷过后、近乎空洞的疲惫.......
以及一种……史今从未见过的、冷硬的清醒。
隔着层层防护,史今却觉得自己仿佛被这道目光彻底穿透了,无所遁形。
“你的儿子还躺在这里,生死未卜,”王梅的声音透过防护装备传来,低沉却清晰,“你想去哪儿?你还能去哪儿?别再逃了....史今”
“……抱歉。”史今干涩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这苍白无力的两个字。
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你不用和我道歉”
王梅忽然笑了笑,那笑声短促而轻,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释然,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
“你没做错什么。至少,在救儿子这件事上,你没做错。药是你.....”王梅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是你的人带来的”
她走近了两步,靠近了那个刚刚被自己用最恶毒的言论伤害过的男人。
“说起来,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聊过,是吧?”
王梅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点回忆的飘忽。
“在家里,你也非得和我分床睡,一天到晚想和你说几句话,你宁愿躲在车里抽烟,一待就是大半夜,也不愿进这个家门……好像我不是你老婆,是门口那尊你看腻了的石狮子,多看一眼都嫌烦。”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要把积压了四年的委屈和困惑一次性倒出来。
这些话她以前从未说出口,总觉得说了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这婚姻彻头彻尾的失败。
但现在,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儿子的情况暂时稳定带来的细微曙光,似乎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包裹得严实、显得陌生而笨拙的男人,这个法律上是她丈夫、却比陌生人更疏离的男人,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也生出一种奇异的、想要彻底说清楚的冲动。
……”史今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无法反驳,王梅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眼前的女人却突然停下,隔着护目镜看着他:“给点反应,史今。别总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你想让我说什么?”史今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承认自己的冷漠?剖析自己为何如此?他做不到。
王梅又笑了,这次笑意似乎真切了些,带着一种彻底放下后的释然。
史今看着这样的她,感到无比陌生。
儿子出事后,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撕掉了所有伪装,无论是先前那恶毒疯狂的指控,还是此刻这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交谈,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无论私下多委屈、在人前总尽力维持着体面和一丝温柔的王梅截然不同。
简直像两个世界的人。
“行,你不说,我说。”王梅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她深吸了一口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脸上,仿佛从那里汲取着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史今,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史今心里激起波澜,“我也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的。”
她顿了顿,侧过头,似乎在审视史今的反应,尽管隔着防护什么也看不清。
“你很委屈吧?结婚前,明明清清楚楚跟我说了心里有人,不能结婚。我却还像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死皮赖脸地贴上来,用父母、用嫁妆、用‘过日子久了就好了’这种鬼话,硬是把你绑进了这场婚姻里。”
谁愿意呢?史今。王梅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那个一切被改变的夏天。
那时的王梅,家境优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思想开明,从未因她是女孩而有丝毫轻视,反而给予了她无条件的宠爱和支持。
她不想结婚?没关系。不想生孩子?随她心意。
三十岁的她,事业风生水起,是一家公司的中坚力量。
然而,公司里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甚至女人们,总爱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王经理条件这么好,怎么还不结婚啊?眼光别太高了!”
“我老婆跟你同岁,孩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你这再不抓紧,以后可就难了……”
“女人啊,事业再好有什么用,最终不还得回归家庭?再不生孩子,身体可就恢复不了了,差不多就行啦!”
王梅对此嗤之以鼻,内心毫无波澜。
那又怎么了?那又如何呢?你们说你们的,我做我的。她的人生价值,从不该由婚姻和生育来定义。她有过爱情。
学生时代懵懂地喜欢过阳光帅气的篮球队长,工作后也曾被一位体贴细致的同事打动过心弦。
即使身处喧嚣的尘世,她始终相信,在那些污浊的泥沼中,总会有带着真心的人出现。
她坚信自己的事业会蒸蒸日上,也笃定自己终有一天会收获真挚的爱情与完满的幸福。
直到那一天,一个偶然的发现,彻底颠覆了她的整个世界。
一次重要的商务谈判前,一份关键的历史资料原件怎么也找不到。
她翻遍了公司档案室和家里的书房,最后想起了母亲放在老房子储物间里的那个旧箱子。母亲曾说那里放着一些早年的家庭文件和纪念品。
箱子上积着薄灰。她打开它,在一叠叠泛黄的纸张和旧物中翻找。
没有找到需要的合同,却在箱底最深处,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的东西。
她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叠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
第一张,是一个大概一岁左右的农村女娃,被一个面色憔悴、穿着臃肿旧棉袄的陌生中年妇女抱着,背景是斑驳的土墙根。
照片角度有些歪斜,像是偷偷拍的,孩子的脸看不太清。
然而,当她继续翻找时,一张,又一张,更多的照片出现了!
全是那个女孩!从蹒跚学步的幼儿,再到梳着歪歪扭扭小辫、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三四岁模样……每一张都带着那种鬼鬼祟祟的偷拍感。
照片的背景无一例外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或荒芜的田野,以及那个死死抱着她的女人。
王梅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哪…?”照片里那个小女孩的眉眼,随着她年龄的增长,竟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和心惊。
王梅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照片里那女娃的眉眼……越看越觉得熟悉。一种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她猛地想起,家里的相册,所有关于她的照片,都是从四、五岁以后开始的。
父母对此的解释一直是:那时家里条件不好,住在乡下,没机会也没钱去照相馆,所以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以前她从未怀疑过。此刻,看着手中这些明显是偷拍来的、记录着一个女娃成长轨迹的照片,一个荒谬又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她的脑海。
她拿着照片,手指微微颤抖,找到了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借口说想帮家里寻找一位失联的远亲,只提供了照片背景里的零星线索。
朋友很帮忙,很快给了回信:照片里的地方,应该是离他们县城不算太远的一个小荒村,叫“王家洼子”,坐车,大概也就一两个小时。
那地方前年就因为扶贫搬迁政策整体拆迁了,大部分人都搬走了,但据说还有几户念旧的老人不肯离开,还住在村旧址附近的临时安置房里。
女人的直觉像警报一样在脑中尖啸。
王梅请了假,凭着朋友给的模糊地址,自己开车找了过去。
颠簸的土路尽头,是一片拆迁后的狼藉废墟,断壁残垣间,零星立着几间低矮简陋的砖房。空气中弥漫着荒凉和尘土的气息。
她停下车,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向其中一间冒着微弱炊烟的屋子。门扉虚掩着,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
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的皱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老人看到她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嘴唇哆嗦着,手里的烧火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王梅的心跳如擂鼓。她看着老人那双浑浊却此刻盈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又看了看老人那与自己隐约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轮廓。
不需要任何言语。那一刻,血缘的直觉穿透了时间和身份的迷雾,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她遇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女人。
她的亲生母亲。
王梅几乎是下意识地拿出那张照片递给那位老人。
她眯着昏花浑浊的眼睛,凑近了那张泛黄的纸片,看了又看。
随后,仿佛触电一般,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像鹰爪一样猛地抓住了王梅的胳膊,力气之大,让穿着时尚套装的王梅踉跄了一下。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找到了吗?!!你找到我的女儿了?!!!”
老妇人嘶哑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叫喊瞬间击穿了周围的死寂,也彻底击碎了王梅最后一丝侥幸。
王梅的世界,在那一刻,伴随着老太太这声泣血的呼喊,轰然崩塌,碎得彻彻底底。
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搀扶着这位情绪失控的老妇人,将她带回了城市,去了权威的鉴定机构。
冰冷的科学结果没有任何悬念——王梅,与这位来自荒村的、贫病交加的陌生老妇,确系生物学上的母女。
真相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
老太太已经神志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无论哪种状态,她都只会反复地、执拗地抓着王梅,哭求着,哀告着,让她帮忙找“女儿”。
她时而老泪纵横,对着王梅絮叨那些陈年旧事,说女儿小时候多么聪明伶俐;时而又陷入混乱和遗忘,惊恐地看着这个穿着光鲜的“城里人”,紧紧抓住她,哭嚎着恳求她帮忙寻找那个“丢了的、才那么小点的妮儿”
“妮儿名字叫招娣,夏招娣,你叫她,叫她她会笑啊!唉,他爹不喜欢女娃娃,抛下我们就走了,可我喜欢啊,我爱死她了...”
她的记忆和生命似乎凝固在了几十年前的那个酷热夏天,女儿被人贩子抱走的瞬间成了她永世的梦魇,一个再也醒不过来的循环噩梦。
她活在丢失女儿的巨大悲痛里,既认不得长大的女儿,也永远无法解脱。
王梅去了警察局,却不敢直接说明来意和身份。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害怕,害怕如今给予她一切优渥生活的父母,如果真的被证实是当年买卖她的人,是触犯法律、拆散别人骨肉的人贩子同谋……
那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家庭、地位、生活,乃至她整个存在的根基,都会瞬间化为乌有,成为一场罪恶浇灌出的虚幻泡影。
然而,事实残酷得如同冰锥。在警察查档后,一段尘封的记录被翻了出来:几十年前,确有一位来自王家洼子的妇人到县城派出所报案,每天都要徒步走几十公里,日日来哭诉她三岁的女儿夏招娣在村口玩耍时被人拐走,连续持续了近一整年。
此案被定性为儿童拐卖案。
在那个年代,尤其是相对闭塞的农村,儿童拐卖并非稀罕事,很多孩子就此消失在人海,运气好的被卖去别家,运气差的……下场不堪设想。卷宗里模糊的记录和妇人那按下的鲜红手印,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绝望。
王梅就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刚满一岁时就被人贩子盯上的。或许是她的亲生母亲格外警惕,让人贩子迟迟难以下手。
直到她三岁那年,某个看似平常的日子,或许只是母亲一个疲惫的打盹,或许只是转身忙碌的瞬间,她就被迅速塞进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从此彻底离开了亲生母亲的怀抱,也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轨迹。
直到1997年,王梅才猛然惊觉,自己安稳人生的起点,竟然建立在一桩罪恶的买卖之上。而当年的买家,正是她叫了二十多年“爸”“妈”的人。
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
无法接受这颠覆性现实的王梅,情绪彻底崩溃。她冲回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对着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厉声质问。
父母的沉默,以及最终艰难吐露的、带着悔恨与辩解的承认,成了压垮王梅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要和你们断绝关系!你们这群人渣!世界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败类!”
她像疯了一样嘶吼,砸碎了手边能碰到的东西,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这对养育她成人、从小教会她要善良待人,多做善事的“父母”,然后毅然决然地冲出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和恶心的家。
她无处可去,只能把老太太接到自己用所有积蓄临时租的一个狭小出租屋里,决心照顾这位她从未尽孝的亲生母亲。
最初可能带着一丝对亲缘的幻想和弥补的心情,但这沉重的责任很快就变成了无法承受的折磨。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生母在得知真相后莫名地精神失常,无法自理,经常大小便失禁,认不得她,甚至对她拳打脚踢、恶言相向。
那些无法预料的排泄物、食物残渣、刺耳的尖叫与哭骂,日复一日地摧毁着王梅的神经。
她不再是那个事业有成、光鲜亮丽的经理,而是一个在屎尿里挣扎、被精神疾病折磨的可怜女人的保姆。
祸不单行,就在王梅被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时候,那年秋天,金融风暴席卷而至。
市场急转直下,王梅赖以维生的小公司业务一落千丈,她的积蓄在房租、高昂的药费和照顾生母的无底洞中迅速枯竭。
原先那些在她风光时对她和颜悦色的善良同事们,也纷纷选择了明哲保身或另谋高就。
现实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她越缚越紧。
走投无路、身心俱疲的王梅,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破碎的灵魂,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她曾发誓永不回头的“家”。
迎接她的,是父亲一夜白头的憔悴和一句沉痛的话。
“嫁人吧。”
“……什么?”王梅以为自己听错了。
“嫁了人,离开这个家,不用再天天看着我们,你……或许就能开始新的生活,就会幸福了,不是吗?”
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希冀。
他作为一个男人,生理上无法生育,在那个年代这是巨大的羞耻。
在周围人劝说他“要买就买个传宗接代的男孩”的重压下,他却执意要一个女孩。
无法传递香火又怎样?他就是想要一个女儿!他想把她当成心尖上的宝贝来疼爱!让她过上最幸福的日子!
好在妻子理解并支持了他这个在当时看来离经叛道的想法。
两个被命运捉弄的年轻人,在闲言碎语的海洋中,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和巨大的负罪感,用肮脏的钱,换来了一个女儿,也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错误之路。
那些被王梅发现的照片,是人贩子“附赠”的,记录了王梅被偷走前的生活片段,他们藏起来,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内心也从未真正安宁过。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王梅听着父亲荒谬的解释,再次控诉,声音却已嘶哑,充满了绝望。
“没有我们!你有学可以上吗?!”这次崩溃吼出来的是她曾经的“母亲”。
“你学堂里有几个女生你不知道吗!那时候哪个女孩子能像你一样读到高中还能上大学的?!你告诉我!有哪个?!我们爱你!把心掏出来给你!把最好的都给你!你却为了那个根本没养过你一天、什么都给不了你的疯女人和我们闹掰!你的房子!你的车子!你从小到大花的每一分钱!哪个不是我们给你的!你有骨气,你还回来啊!你都还回来啊!!”
这番话毫无道理,逻辑混乱不堪,却像重锤击打在王梅心上。
那些摆在眼前的事实,那些她赖以为生的物质基础,都成为养母指控她的“武器”,刺得她体无完肤。
在生存与崩溃的边缘,在王梅自己也已耗尽心力照顾不了生母、又背负不起养母口中她拥有的一切的此刻,现实的冰冷让她哑口无言。
也许养父那句话才是唯一看似可行的出口。结婚吧。
结婚,离开这个让她爱恨交织、背负原罪的家。什么房,什么车,她统统都不想要了,只想切断这让她灵魂分裂的联系。
只要结婚,就会幸福了。
养父没有再帮养母说话,他只是沉默地、顺从地开始张罗王梅的相亲,并在王梅疲惫不堪的请求下,动用自己的人脉和积蓄,将那位已经彻底疯癫、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的亲生母亲送进了一家条件还算过得去的养老院,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减轻一点对女儿的亏欠和负担。
相亲的过程如同伤口上撒盐。
接连几次,那些被介绍来的男人,包括一些跟着男人来得人,也许是亲戚,也许是父母?
不是挑剔她“三十岁了?还能生吗?”,就是毫不避讳地评论“屁股太小,不好生养”,更有甚者直接讽刺“那么大岁数别想着彩礼啊!”
这些**裸的物化目光和侮辱性的言辞,让王梅感到恶心反胃,仿佛自己是一件估价待沽的商品。
直到那一次,她遇见了史今。
他没有那种带着评估意味的审视眼神,没有口无遮拦的贬损话语,甚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或打探她的经济状况。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回答问题时简短而清晰,没有浮夸的承诺,也没有刻意的讨好。
在短暂的交流中,他流露出一种罕见的、王梅在其他男性身上很少看到的特质:尊重。
他不会因为她是个事业有成的“大龄”女性而表现出轻视或猎奇,也不会因为她此刻的疲惫黯然而试图“趁虚而入”。
他的沉默里带着包容,眼神里有种朴实的善意。而且,他是位退伍军人。
军人。这个身份像一道光,穿透了她生活中的所有阴霾。
如果是军人,代表正直、可靠、守序。
如果是军人,或许就能阻断那可怕的、循环的悲剧,就不会再发生像她和她生母那样的遭遇。
王梅几乎是立刻就认定了史今。她需要这份安全和尊重,如同溺水者需要浮木。
她想,也许这就是爱情吧,她爱上了史今,王梅不断这么告诉着自己。
然而,史今却一次次地逃避,他的冷淡显而易见,让王梅一次次认识到,史今不爱她,而她,也未必爱史今,但是,王梅依旧想和史今结婚。
王梅的养父母,尽管知道女儿心中对他们的怨恨远未消除,也看出她急于想通过婚姻彻底逃离这个家庭的决心。
他们怀着深深的愧疚和一份“希望女儿过得好”的执念,拼了命地放下身段去巴结史今在乡村的那对朴实甚至有些窘迫的穷父母。
五万块钱——对于那时的农村家庭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史家也许急需这笔钱救急?
这五万块,最终成了绑住史今的沉重锁链,将他推向了王梅的身边。
可那结婚前的最后一晚,史今终于对她说出了她早就预料的到的话:“对不起,王梅同志,我不能结婚。我心里.....心里其实有人了,真的,你去跟你父母说清楚,我这边我自己去说,责任全在我”
“史今,别这么说,结了婚,日子过久了,感情自然就深了”
那时的王梅,只是扯出一个理解的笑容,仿佛毫不在意:“没事啊,过日子而已,很正常,谁心里没个过去呢?”
没关系的,史今。她当时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也不是因为爱你才选择结婚。
但你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你会给予我最基本的尊重。
这就够了。对我而言,这就已经是黑暗里能抓住的,最像样的东西了。
她看着他,声音有些飘忽,“我也许……也该和那些人说的一样,结婚生子了。再不生,就真的……晚了。”
王梅看向夜空中并不闪耀的孤星,对自己说,也对未来的丈夫许下了一个渺茫的愿望:“我会花足时间让你爱上我。”
她疲惫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光,“同时也会花足时间……让我爱上你。”
这愿望在当时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抓住一点活下去的念想。
王梅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自己迄今为止的一生。
沉默。漫长而压抑的沉默,几乎要被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填满。
终于,史今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被真相震撼后的艰涩:“所以…你才和我结婚…才….”
“是啊,所以我才想要一个孩子,”王梅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儿子安睡的侧脸,语气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和你家里那些人成天嚷嚷着传宗接代不同…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
她想证明,一个生命可以不必经历她那样的撕裂与痛苦,可以健康、正常地长大,可以真正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
“但是,也许是我错了。”王梅的声音低下去,带上了一种彻底认清现实后的疲惫。
“你不爱我,也不可能爱上我。我从第一步就选错了,选择用婚姻逃避、从妄想用孩子拴住什么开始,就错了…错的离谱。”
她终于理解了,自己一切痛苦的源头。
“.....”史今无言以对。
“是啊,你说我怎么想的?”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混合着泪意,在寂静的隔离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又凄凉。
“我还妄想孩子能有一对恩爱的父母,所以一个劲地巴结你、讨好你,甚至...甚至还给你下药,你都说了别做了,不要,我还是…我还是强迫你...还偷藏你的信....你不报警把我抓起来都不错了,我好像…我好像有病啊,哈哈哈…”
她边笑边哭,肩膀微微颤抖,坦然的承认着自己至今以来的“罪过”。
“我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是我了….史今…我…”
温暖的触感突如其来。
是拥抱。
隔着厚重、冰冷、带着消毒水味的防护服,一个坚实却笨拙的拥抱。史今的手臂环住了她。
那份温暖极其有限,几乎被层层阻隔吸收殆尽,可那份意图,那份笨拙却坚定的靠近,却像一枚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王梅那颗早已冻僵的心脏。
“抱歉。”史今的声音闷闷地从防护罩后传来,低沉而嘶哑。
王梅愣住了,泪痕还挂在脸上。她抬起头,试图透过起雾的护目镜看清从未如此近距离的丈夫。“….你这样,对得起你自己吗?”
她问,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史今没有回答,他松开些许,直视着王梅模糊的护目镜,声音带着沉重的坦诚:“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问过…抱歉。”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苦涩的自嘲,“我爱着别人,爱着许三多,但是…我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勇气去选择我自己的人生。我躲在自己的壳里怨天尤人… 但是你不一样,王梅。”
史今在这一刻,终于直面自己的那份罪孽。
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防护服和泪水,看到了那个挣扎的灵魂。
“你的那位亲生母亲也好,这几年你对养父母也好,即使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恨得要死,痛苦得要命…你都没有真正撒手不管,不是吗?”
“那是我不知道…”王梅的声音带着虚弱的辩解,“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一切…我只是…被推着走…”
“是啊,被推着走。”史今的声音充满了疲惫的认同和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力感,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才是对的。”
他缓缓松开了怀抱,双手依旧扶着王梅的肩膀,隔着防护服,前所未有地认真地看着她。
王梅透过自己模糊的护目镜和史今同样模糊的镜片,看到了他眼中映出的影子——一个憔悴、疲惫、眼神涣散、充满了迷茫和痛苦的女人。
这是谁?这是我吗?
而史今的目光里,除了那份沉重的悲悯,更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一个同样被命运洪流裹挟、无力挣脱枷锁的影子。
“抱歉,”史今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我为我一直以来的所有,我的沉默、我的高墙、我的视而不见,感到抱歉。”
他拿起手拍了拍自己被防护服遮住的脸,如果没有衣服,他可能会当场先扇自己两巴掌。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王梅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低了下去,“更何况那晚是我下的药,是我逼着你结婚,你只不过喜欢一个男人,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这突然的维护,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明明前几个小时还在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他的同性恋丈夫,此刻讲完自己更不堪的故事后,竟下意识地想替他开脱。
史今打断了她,苦涩地笑了笑,回忆着那些伤人的话:“你不是说了吗?我只不过随便那么一下….”
他摇摇头,“我并不是为那些道歉,王梅。那晚…是我们共同的错误。我道歉,是为我从来没能像现在这样,真正地、平等地,和你聊聊。为我的冷漠,为我的逃避,为我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却从未试图去理解.....为浪费了我们这四年… 为直到此刻,才真正看见你而抱歉。”
王梅沉默了,只是看着史今,从未对她露出的那份,温柔至极的眼神。
“还有,多多…”史今深吸一口气,觉得必须澄清这一点。
“你误会了。他的名字,不是许三多的‘三多’。我是希望…我能对他,和对三多一样好,希望他得到的幸福和快乐能有‘那么多’,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多’多益善。简而言之,我对多多的爱,不比你少半分。王梅,这点我必须告诉你。”
王梅沉默了几秒,突然嗤笑一声,但那笑声里少了些尖锐,多了点复杂的释然:“呵…刚刚还一句话都不说,听完我的破烂人生倒是话多起来了?”
“咱王梅同志可以敞开心扉和我说那么多,”史今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竟然也轻轻扯了下嘴角,带着点久违的、生涩的轻松感,甚至下意识地挠了挠被防护服裹住的头。
“再当哑巴…也说不过去。”
他们几乎是同时望向一旁的心电监护仪,代表孩子心跳和呼吸的曲线似乎变得更加平稳有力了些。
那颗因为孩子病危而几乎崩断的心弦,仿佛也因这意外的坦诚和孩子的逐渐好转,稍稍松弛,恢复了少许弹性。
这一刻,隔离病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
两个遍体鳞伤、互相伤害了太久的灵魂,在血淋淋的坦诚之后,终于触碰到了一丝疲惫至极后的平静与和解。
“那史今同志,”王梅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近乎透明的调侃,这在他们四年的婚姻里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史今愣住了。
之后?
之后……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为了多多,为了这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孩子,他们这两个伤痕累累、被命运捆绑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像王梅曾经对自己说的那样,继续“过日子”,维持一个表面的、完整的家庭?
他承认自己错了四年。
自我折磨,逃避,用沉默伤害王梅,如同困兽一般,囚禁自己。
但如今,这场对话撕开了所有伪装。
他看到了王梅血淋淋的真相和挣扎的韧性,王梅也看到了他压抑的渴望和懦弱。
这份互相的“看见”,像一剂猛药,带来了剧痛,但也带来了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
他了解了眼前这个曾经陌生的妻子最真实的一面,这份了解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也许,为了多多,就这样…过下去?
“我….”史今张开口,他想说“我们为了多多,继续过下去吧”。这似乎是当下最合理、最“负责任”的选择。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即将化作言语脱口而出的瞬间,许三多的脸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个在车站泪流满面、绝望喊出“忘了我吧”的身影;那个在隔离区外冷静指挥、扛起责任的军人;那个他藏在心底四年、从未停止过思念的人。
心里那个自私的声音,从四年前被迫结婚时就存在,一直压抑至今的声音,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咆哮起来。
说啊史今,说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史今,你想再重蹈覆辙吗!
心中那个声音不断地呐喊着:我想告诉三多,我喜欢他!我想听许三多亲口告诉我答案!我想和他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共度我们共同的人生!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心里那个不是父亲、不是军人、只是“史今”的声音疯狂撕扯着他的灵魂。
他只能露出一个极其苦涩、充满挣扎的笑容。
王梅看着他脸上那复杂到极致、欲言又止的痛苦表情,突然心中伸出了一个莫名的疑问。
为什么那时在绝望和愤怒中,会对着史今吼出那些最精准也最恶毒的诅咒?——“死同性恋”、“变态”、“不配当爹”……
那句“你不过就是随便爽了那么一下”…… 这些字眼像毒蛇一样盘旋在她脑海里。伤害这个…其实骨子里那么善良的人?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怎么做到的?
王梅的心头猛地划过一丝冰冷的顿悟。
也许,正是因为理解。
是的,她能在这一刻如此清晰地理解史今灵魂深处的悲伤、压抑和那被铁链锁住的渴望,恰恰是因为她曾经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那些将史今塑造成如今模样的冰冷模具。
她见过史今那三位被“重男轻女”彻底牺牲掉的姐姐——年纪轻轻就辍学、眼神麻木空洞、言语粗鄙,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沉浮,身上带着被过早压榨和漠视的烙印。
她见过史今那些亲戚拿到那沉甸甸的五万块后,脸上堆起的短暂谄笑,以及之后无数次登门时,那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一旦要求未被立刻满足就拉下的难看脸色,仿佛史今和王梅只是他们换取利益和延续香火的工具。
她更见过,史今的父母一次又一次冲到他们的小家,用最难听的话催逼着“赶紧生儿子”,而被夹在中间、面色苍白的史今,是如何沉默地、几乎是卑微地,用身体挡在门口,将父母“请”出去,独自承受着那些不堪的辱骂和巨大的压力,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顽石。
正是因为了解这些,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史今是在怎样一个扭曲、功利、视他为“传宗接代工具”的原生家庭泥沼中长大,她才在情绪失控的顶点,精准地抓住了最能刺穿他盔甲、也最符合他内心自我怀疑的毒箭。
她的恶毒,源于她对史今痛苦根源的深刻了解。
此刻,这份了解,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让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史今挣扎的本质。
他不仅被自己对许三多的爱所困,更被原生家庭强加给他的“责任”枷锁勒得喘不过气。
那锁链,和王梅试图用婚姻和家庭来绑住他、证明自己身份的无形枷锁,何其相似!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其实也一样成为了那些人的一部分,锁住史今,折磨他的一部分。这和他的那些家人,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不都是为了私欲去强迫他吗?
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区别,有的时候并不大,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而此刻的史今,依旧在被这份枷锁所折磨,因为他是男人,更是一个军人,他不会放弃,也不会抛弃枷锁上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伤害他,折磨他的人。
也许,这么多年以来,他不说自己对许三多的感情,不是因为他的懦弱,而是他刻进骨子里的那股责任感。
他也一样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去维持这个家庭,那些沉默、冷淡、礼貌的疏离,实际上已经是维持他最后所剩无几的那点身为“史今”的部分。
王梅轻轻吸了一口气,防护面罩上凝结的水珠滑落。
她看着病床上儿子安稳的睡颜,那个承载着她证明“孩子可以有不同人生”渺小希望的生命。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坚定:结束这场从一开始就建立在错误、逃避和互相伤害之上的婚姻,不再扮演“史今的妻子”,也不再要求史今扮演“王梅的丈夫”。
这不是牺牲,也不是认输,而是对彼此扭曲关系的最终割舍,是给两个被命运戏弄太久的人,一个挣脱枷锁、各自去寻找真正救赎的可能。
让她王梅,找回那个名叫夏招娣女孩的可能。
“我们...我们还是和以前....”史今鼓足勇气,这句话终究还是到了嘴边,自己的未来和孩子的未来,孰轻孰重本就不应该思考,可爸爸却依旧那么自私,抱歉,多多。
可下一秒,王梅却平静的说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愿望,那份“私心”,也是自己的“私心”
“离婚吧,史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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