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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 105 章

在清晨出发前的那段时间,袁朗突然发现周南不见了,而她队友的神色也不算好看。只用了一瞬间,袁朗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尽管突然的消失对于他们这群人而言是常事,但袁朗心里仍然生出一点不安,甚至有些绝望。他尽量采取了一种镇定从容的心态来面对这场突然出现的分别,可他仍是经常感到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痛苦与怅然混杂着无助,就像不息的风雪一般时时侵袭他的心头。但袁朗很好地控制了一切。他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好像接踵而来的那些事只是一根又一根的丝线,而他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这些丝线厘清、理顺。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很多人都感受到了袁朗的变化。他身上透着一种平静克制的压抑感,就好像萧瑟的秋意俱落在了他的身上。但他的话和笑容都变多了,不过他给人的感觉是冷的,仿佛他只是隐藏在黑夜中的一个冰冷的影子。与此同时,他抽烟的频率越来越高,他好像是把那些漫漶的烟雾当作了一面盾牌,并以此抵御那种如浪潮般的痛楚,又好像是把烟当作了止痛剂,烟丝不能治愈伤口,却可以有效地驱散弥漫在他唇舌间的苦味。

但他依然霸道专横、漫不经心,可在此之外他和其他人的距离却突然变远了,他似乎把自己限制在了某个圈子内,别人进不来,他自己也不出去。而且在他进出铁路办公室几次以后,这种感觉越来强烈了。对于袁朗的这种状态,年轻一代的想不明白,也无法理解,而那些看着袁朗过来的人却为此忧心。袁朗现在的样子会让他们想起他刚来老A的样子,除了射击以外,他对什么都淡淡的,但对死亡却有一种执着的疯劲儿,直到经历一次濒死以后才慢慢变了态度。

而袁朗突然恢复几年以前的样子,不得不让人猜一个突遭变故。对此,各有推断。但尤以宁千和高建华的态度最为肯定。不过他们并没有直说什么,只说老幺忙得昼夜不分,甚至已经忙到钻牛角尖了,不如让他出去溜达溜达,换个地方换个心情。然而他们所谓的溜达溜达,是推袁朗随铁路去南京开会,再让袁朗顺便下一趟江南,把周南给她家里准备的一份贺礼给捎过去——那是一盆牡丹花。

周南八月就定了这盆牡丹作为她外祖的生日礼物,但商家前些日才把花邮过来。何璐想直接寄回去,可驻地距离周南的家有千里之遥,她担心花在路上会被损坏。而谭晓琳的意见是等周南回来再说,但是周南归期不定,这花留基地也就只能托吴哲照看。吴哲照顾几天以后的建议是把花早些送过去,基地条件不够,这花留下来不一定能活过这个冬天。

对于这种安排,袁朗深以为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陷阱。宁千和高建华用了一个不太高明而且仓促的手段,但是现在的他,血液中充斥着扭曲的痛楚与浓烈的沉郁,而这两样东西让他失去了判断,或者说分寸——在基地已经有流言的情况下,他接下送花的委托,实在不算是一个明智之举。

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无法抵抗那种陌生的诱惑力,一如周南透出的那种信任一样吸引着他。

然而铁路真的放他去周南家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鲁莽。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光却未消。而且浅蓝色的天变成了一种袁朗很少见过的紫色。先是淡淡的黄,再是极其轻薄的粉,又渐渐变成紫色,然后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那是一片袁朗从未见过的紫色长天。他抱着花,抬头望着小巷上的这片浓紫的天,忽然想也不知道周南看过多少次这样绚烂的黄昏。

一想到周南,袁朗的眼睛忽而沾上了一点阴郁。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是在担忧周南的处境。这段时间,他总结了听来的模糊消息,然后绝望地在周南的任务中窥见了西安的影子。他试图推翻自己的结论,并违规地向铁路要一个答案。他祈盼自己的推断是错误的,但铁路默认的态度却将他推向了深渊。然后一种沉重的懊悔如浪潮般不停地侵袭着他。他突然很后悔把周南留了下来。他想自己或许错了。假如周南回到了原来的部队,她就只是一名工程师,生活任务都很简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死未知。

但这样的事总得有人去做的,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他只是厌恶那个地方的人,忧心周南参与了他们的任务以后,能否安全地回来,又或者,他只是突然特别地想她。

这时候,袁朗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热闹的笑声。

听到笑声以后,袁朗迅速整理好情绪,换上了一个得体礼貌的笑容。他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人过来应门,于是,他又敲了第二次,力度比第一次稍稍大了点。这回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开门的是魏砚卿。

袁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魏砚卿。然后袁朗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装作没认出他的样子说:“你好,我找周芳女士。”

说话间,他微微偏头扫了院子一眼。在微茫的灯光里,他看见小院的桌子上摆满了瓜果零食,而围着桌子稀稀疏疏地坐了五个人。院子不大,人也不算多,但有一种热热闹闹的气氛,像是一种紧密的家人聚会。

想到这里,袁朗忽而有些心疼周南。她一直努力地爱护着她的家人,但在她家人的世界里,她并不是唯一,或者说没那么重要。然后他听见魏砚卿用一种谦逊的语气和他寒暄,再用一种甜腻的语气喊着妈妈。而随着这声呼唤过来的不只有周芳,还有方禾。

周芳对袁朗的态度不好不坏,没那么热情,也没那么冷淡。

而袁朗对此并不在意,尤其是他看见周芳与方禾亲昵地挽着手时。以他上次的行为来说,也不知道在方禾的嘴里,他同周南是不是已经私定终身,再要飞到天涯海角了。所以这些芜杂的琐事并没有激起袁朗的愤怒,他只感到一阵怅然。

周南成为了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但好孩子很少能得到父母的偏爱,甚至会因为省心而被理所当然的无视。

而这里的人几乎是周南人生中最亲近的人,可也正是这些人,刺了她一刀又一刀。

袁朗冷眼看了一会儿周芳与方禾的母女情深才出声。他冷静地拒绝方禾的客套,耳朵在听到那一声听不太懂的吴语以后,脑中一片混沌,但在这一片混沌中,却忽然跳出一句十分清晰的话。

袁朗想,如果周南在,她又会难过了。

现在花送到了,他也该走了。

但在他刚走出巷口时,周芳却独自追了上来。她先是递给袁朗一袋水果,然后又递给袁朗一张照片,她低声说:“周南很喜欢这张照片,但她高二那年台风大,家里进了水,也就不知道它丢哪了。前阵子搬家倒是翻出来了,麻烦你给她带过去吧。”

“我会的。”袁朗低头看了眼照片。照片已经斑驳,许多地方都花了。但仍能看出一些东西。周南的鬓边别了一只淡黄色的发夹,看起来青涩稚嫩,不过是十几岁的青春少年,而她的眼睛则盯着一只停在她手指上的大蚕蛾,畏怯但很惊喜的样子。

青春韶华,安宁平静。

她人生亿兆时刻中的某一刻就这样被冻结在相纸上,可如果能回到那一瞬间,袁朗以为她会向他讲述一个平常的故事。

周芳看着袁朗微微出神的样子,又想起方禾说的话,态度也冷了起来,但她不能直说袁朗的不是,便转而提起周南的不好。在她的话里,周南的人生一直在犯错,就好像周南是一个没有血、没有肉,只由骨头组成的一个形似人像的骷髅架子,而这骨头又是由次到不能再次的石膏做的。总而言之,周南的人生只有瑕疵。

袁朗秉着尊长的态度,一直没有说话。

但听得越多,他的眉头皱的越紧,也渐渐明白周芳如此贬低周南的缘由在他的身上。然后他就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解释说:“周南在训练中表现的很好,也许您说的这些问题以前存在,但她现在已经脱胎换骨了。至于您担心的恋爱问题,我们有规定,本部队的不许恋爱,不过您不是给她介绍相亲对象了吗?她正犯愁怎么安排相亲时间呢。”

周芳看袁朗态度坦然,想起周南之前也解释过,就含含糊糊地把这件事敷衍过去,转而提起周南父亲公司出问题了,可能会去找她。周芳叫周南不要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把自己卖了。说完以后,她叹了口气,再次数落起周南来。

而袁朗听着这些话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照片。那双模糊的眼睛像是一泓春水,泛起一点清风,微微曳动他的灵魂,让他变得敏锐。然后他感觉到一种不忍、一种怜悯,这使得隐藏在他心底的温柔不再躲藏。那一种想要维护的感觉十分强烈,他想要说点什么,想要筑起一面盾牌把这些威胁她人生的东西全部挡下来。于是,他就这样开口了。

“她很好,”袁朗以一种夹杂着郑重与温柔的声音说,然后他低头看向周芳的眼睛,微微扬声,语气非常地坚定,“她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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