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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06

患处被水浇过后,有些渗液发胀。这回富冈义勇没有一大早就离开,食过早饭,两人决定去蝴蝶屋换次药,以免伤口感染恶化。不出所料又被训了一顿,千叮咛万嘱咐,请不要再那么随意地对待自己的身体了。神崎葵语气虽凶,但眼底的担忧明显,有些话她咽下未表,但任谁都能明白。

临出发时,两人便约好去一趟墓地。产屋敷耀哉——前主公——在生命的末期,只能被搀扶着行走,但每日都会去为战士们扫墓。不知他的墓,是否有被每日打扫?

在路边买了几束花,提了几壶酒,虽然不可能一一敬过所有逝去的人,但还是想为尽可能多的队员们表示敬意。两人各自去寻自己曾并肩作战过的队友,不死川将手上一半的花给了玄弥,没有摆酒,他不认为玄弥可以喝酒。然后他与富冈义勇在柱的园区碰头,迈步前,两人对视了许久,任何话语在沉重的死亡前皆无力。

柱这边的体量则少得多,但百年时间仍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翻篇的数字,他们一点点走,太阳大好,热烈地包容一切,石碑折光,晃得人必须眯起眼。终于走到最新建的一排墓,炼狱、时透、甘露寺、蝴蝶、悲鸣屿、伊黑,熟悉的名字一个又一个并排排好。

不死川手有些发软。他并非头次经历死亡,前一日、甚至几小时前还鲜活的生命,在某个瞬间,手不再有温度,鼻腔不再喷气,器官微弱到没有起伏,意识永远地溜走。溜进一个不死川实弥不小心去过的地方。

但具象地感受到生命的最终形式只不过是一些粉末,特别是这么多这么多的生命,却是另一种体验。一个人存在的全部都被这个小小的石碑所概括,他们生前是活泼还是沉稳,喜好猫还是狗,爱吃洋餐还是传统日餐,又如何记录?

不死川记起前主公,记得住每一名他在世期间逝去的队员,要记下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几乎是在背着那些死去的灵魂前行。不死川跪在墓前,将带来的剩下的花,一株一株地挑拣,按高度不同,摆在碑前两侧。富冈擦拭了一遍墓碑,然后不死川又轻扫了一遍。愿您安息。

跪到膝盖发酸,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决议起身离开。

出墓园前,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停留,转身仰望成片成排的墓碑,分不出逝去的先后,只能以名字序列为准,一排一排的石碑,刻着相同的过世日期,一笔一画简单描刻的名字,每一笔背后都是沉重的过往。大家支离破碎地加入鬼杀队,在这身黑制服下归一,意志相同,行动一致。个体的生死渺小,众人的生死庞大,不死川与富冈是众人里侥幸的个体,而他们是个体累成的伟大众人。如果有人活着,他们也将醒着。*

“有那么多人死了……”不死川一字一顿,似乎已将话在嘴里嚼过上百遍才一一吐出。

“是啊,隐们当时。”隐冲至身前作肉盾,迎受攻击、在痛苦中大叫着草草逝去,那些仰面在地的身型与血喷溅在脸上的湿漉,富冈义勇恐怕永生难忘,更勿提他这一生所剩无几。富冈尽力让自己从情绪抽身,继续道:“但有意义,一切都有意义。”

霎时风起,风穿叶间,围绕墓地的树林簌簌作响,似乎在模拟一场盛大的雨声。风摇撼,树齐齐左右摇摆,维持平衡,互相击打,又像在击掌。而坚硬的石碑则在风中毅然不动,风从其间隙中呼啸。

不死川与富冈在风中站立,倾听自然的哀悼。风灌满他们的衣袖,这时富冈才发现,不死川的左手死死扯住了他断臂的袖口。

07

白面,身着华服的女人,半曲着腿,随乐器节拍以及人声呼喊在台上行步、停止,头饰一动一闪。

不死川不自在地转了转肩,坐在此好一会儿,歌舞伎演员换过了一轮服饰,一开始他还能就着新鲜劲集中注意,现在他已失了耐心看一个人在台上蹿来蹿去。他搞不懂。

不死川瞥了眼富冈,富冈在白日的表情不多。注意到同伴的视线,富冈直白地转头对视,然后用食指示意了下出口的方向。

第一次歌舞伎尝试失败。不死川长舒一口气,仿佛缺氧似的,他擦了把脸,才发现额头已浮了层汗。富冈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发表了意见:奇怪。但也就到此为止。

回到了原点,两人又开始在街上闲转。一开始本就是因为逛集市逛得百无聊赖,这才临时起意要看场歌舞伎,结果节目还没过半,两个人便一头雾水地离了场。脸涂得平整全白的演员脸上,没表情,半敛视线,这神情同早期的富冈还颇有两分相似,不死川则尤为烦闷。在座各位似乎从一颦一动看得出趣味来,但他们的欣赏并不同前风水柱共享。不死川和富冈只看得出一女人在台前踱来踱去。

看不懂。

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不死川买些甜嘴的糕点,等待时听到街边有争执与巴掌声。不死川皱眉,转头去瞧,歌舞伎表演店面的侧门,即不死川等候的糕点铺对面,一年长的男人正对男孩疾言厉色训斥着什么。

打骂声刻意压低,但不死川打小在穷街区混迹,对中年男人脸上的神色十分熟悉,瞧不起、厌恶及轻蔑,小孩抱着一大匹布不断地鞠躬抱歉。歌舞伎舞台上只有成年男性的身影,而那些正在进行训练却不允许有任何舞台经验的男孩们,在其预备役的漫长生涯中,为了多年的工夫不被浪费,恐怕对所有的责骂和轻蔑都只能鞠躬道歉。

不死川正要动作,富冈扯住了他的手,不死川回瞪富冈的眼神吓了糕点铺老板一跳。不死川又确认了一眼,从老板瑟瑟发抖的手上接过自己买的糕点,富冈尽职地一刻不放松握力,两人肩蹭着肩回到家,返程一路惹来许多探究或讥讽的视线。无论如何,不死川没有多少胃口吃了。

没有人邀请或接受,但富冈连着几日待在风宅,白日他们同等无聊,富冈不知找什么消磨时间,不死川看起来情况也一样。他只是比富冈更爱待在厨房,但除此之外并无什么活动可做。富冈努力回想孩童时的自己在干嘛,但似乎只能想起被私塾老师打手心的痛,以及日复一日练字的无趣。那时他总想奔到屋外玩,可等他拥有了这样的自由后,又无事可做。

下午两人惯例出去晃悠一圈,好歹泡进人群里找些事做。他们路过一片正在搭建小铺的街区,似乎在准备什么大型的集会活动,拉着的宣传纸上写着庆祝秋丰收的祝福语,他们当即决定晚上来一趟。

如果不得不要过普通人的生活,那么就要抓住每一个机会融入。

两人都没经验,抓了些零钱塞进袖口和领子,两手空空地出发。在出门前,他们都兴奋异常,拿饭团随意填了下肚子,看夜幕彻底如布盖下天色,便互相念叨着要快去。

集会热闹非常,街头到街尾牵了好几条灯线,破开夜晚的漆黑。每个铺面都消耗了不少油灯蜡烛,以照亮商品,小玩意们倒是没多新鲜。小孩子举着灯笼撞来撞去,几个相熟好友跑在一块,大人牵小孩,少年聚集。不死川和富冈混在人群中,走走停停,买了个形状奇异的风车,蹲在金鱼池边玩了两把,然后将金鱼全部送给身侧的小孩。不死川心情最糟的时刻是在面具摊位上,富冈义勇指着一张白底红纹案、怒气冲冲的面具,真诚地对不死川说它跟你好像。

富冈义勇这下总算发现不死川对甜的嗜好,被制成花、兔子、小狗或草形状的各色糕点,不死川全一一拿下。一开始不死川只小声悄咪咪对摊主说,后面也慢慢不在意富冈的视线起来。

富冈正要制止已经买了一小包的不死川继续购入点心,人群突然有些骚动,然后是在混乱中小孩被撞的喊叫,街道另一侧传来喘息和此起彼伏的惊叫,以及被距离模糊掉的呐喊。不死川和富冈蹭到热闹中心,从围观群众的讨论中捕捉到了“钱袋”“偷”关键词,于是他们同时动起身,不死川速度更甚,富冈向周围喊道:请闪开!请闪开!

过于拥挤的人群是最为不利的因素。不死川和富冈刚出蝴蝶屋没多久,被几次警告不准动武,全呼吸因使用过久已成本能,没法改,他们的动作比普通大众仍要快上不少。不死川在前面跑,富冈在后面为被撞的人道歉。

幸好闹剧结束得很快,不死川在街道中央抓住了小偷衣服,再迈一步,彻底将人拉倒在地。几人的呼吸叠在一起,小偷不过十七八的少年模样,身子骨细长,两腮长期饥饿而削下两条线,眼皮浮肿发青。

不死川要对方将钱袋交出,再把不情不愿的小偷从地上拽起来,对方本还想反抗,不死川下意识威胁了几句,他便乖乖站在原地等待审判。不死川只用一只手桎梏对方,他手劲极大,小偷则手腕比同龄人细。不死川心底泛起些酸劲,望着富冈领失主向他们走来,对男孩小声说:“有那么多正经的赚钱机会,你非要干这。”

小偷撇过脸。不死川能感觉到这小子仍盘算着逃跑的几率,但使出浑身力气也抵不过不死川实弥一只手,更别提不死川满脸满手臂的疤,让任何人都很难不将他与暴力相联系。

“要你管。”

不死川气得差点撒了手,只想把人打一顿。等富冈和失主们走近,警察也差不多赶到,三方到场,似乎没不死川和富冈什么事。当着警察的面,不死川分了一袋糕点,塞进男孩手里,然后道了别。

这一闹后两人没了兴致,准备打道回府。稍远离集市后,他们才意识到手心浸透了汗。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驻足回头,望了望包裹着吵闹集市的黑夜,在衣服上擦两下手汗,悠悠地回到风宅。

风在呼吸。心脏强劲地跳动,甚至听得到血液冲破什么而爆出“嘭”的有力响声。

两把木刀相砍,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不似大战前的柱对练,他们当时使用呼吸,将富冈义勇的庭院打得柳叶纷飞,竹林都稀疏了几处。这次再握刀,是为了安宁。几个招式挥舞间,时间延缓,叶微颤,月光冷冽干燥的味道,丝线般撩过发尾的风,长有四对脚的虫绕过石砾缓行。

月亮是一颗巨大的眼球,偷窥,有时它的视线被遮蔽,有时它明亮得似乎在燃烧,四周的云被卷入焰火。它如此无情地监视大地的生生灭灭,从不评价,不多嘴,状似乖巧。月光悄无声息地淋到不死川和富冈身上,和服染着集会的烟花味,闻起来像灰。月光裹到剑上,下一秒又被挥走蹭掉。

热气在浑身游走,汗液趴出皮肤,不死川忍不住要笑。他控制不住表情,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身体都在渴望这一刻,被调动的时刻:感受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在彰显其力量,感受万事万物都在刀下迎刃而解,感受自己轻如叶片,步伐搓在石子上进退也几不可闻。

不死川和富冈再次近距离交锋,鼻尖咫尺之间,双方视线在静静的夜里、在监视的月下,爽快和坚毅流转。富冈义勇也在笑。不死川乐得笑出声,他好久没如此舒畅,他叫道:富冈,接招!

不消他说,富冈自然上前接招拆招,两道人影在院内飞速闪移,互相击打。

直到两刀相抗衡,两人都喘得压不住,手发软,身体状况还未大好,对峙了一会儿后精神便集中不了,视线跟着模糊。富冈和不死川干脆就着抗衡的姿势休息起来,听着对方同样急促的粗喘,不死川又要发笑,诡异的是富冈也跟着他笑,更诡异的是不死川对此心情更好了。

两人放下刀,坐在廊道饮茶,风带过汗涔涔的身子。

他们人为复刻了熟悉的夜晚,月亮是间谍,叶在聆听,刀在手中震颤嗡鸣。只是这种熟悉已剔除了最为危险紧绷的成分,鬼已消失,夜变得尤为温和,握刀的手不再被仇恨驱使着发抖。

十余年来,生活只教会他们斩杀恶鬼,几百年来,鬼杀队员也并没有其他生活的可能,也就没有习得另外一种生活的必要。但此时此刻,生活突然改头换面,富冈和不死川才发现自己滞后生活太多。新世界对他们而言有些过于“新”了,那么平静地漫步在集市旁,静得过头,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再也不会有突发任务,不必一遍一遍地警惕自己的巡逻区。但又正是在这种平静中,因为失去目标,反而无所事事,反而不知如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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