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消失了。
地板变成湿润的泥土,带着寒意的气息钻进鼻腔。一块块刻着字的石碑取代了囚室灰暗的墙壁。天边的夕阳没入大地。
一盏灯用暖光驱散了日落后的昏暗。蔚转头,看见蓝眼睛的女人将一束花放在其中一块石碑前。她认出石碑上的名字,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皮尔特沃夫的墓园中,不由浑身僵硬。
“下城区的管制已经实行一周了。”凯特琳在她母亲的墓碑前说,她抚摸那名字的动作很轻柔,语气却平静而尖锐。
“裂沟的培养室不具备出产粮食的能力。大桥港口被封,帮派动乱,物价疯涨,很快就会有无辜的孩童饿死街头。新议会不肯罢休,两个家族要求以血偿血,他们需要金克丝。”蓝发的女人站起来,手里那盏灯在黑暗中摇晃。
蔚假装没听出这番冷静分析背后压抑的情感,只是沉默地跟着她,两个人的影子在晃动的灯光中交错又分离。
一块块灰色的墓碑慢慢地从她们身边掠过。蔚用食指和中指在那凹凸的表面划过,寒意在皮肤上蔓延。这是死亡留给生者的一部分。
可多少死去的下城人连墓碑都没有。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刚被范德尔收养的时候她成天成夜地睡不着,死亡的阴影在梦境里不断折磨着年幼的她,白天她却要强装笑脸以免身边人担心。直到她有一天凌晨被噩梦惊醒,正好撞见同样睡不着的爆爆。
蔚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她可以背负仇恨,但爆爆年纪还小。于是第二天她就拉着妹妹偷溜到皮尔特沃夫的街道,她们各提一桶颜料,在洁白的墙壁上画出两道歪曲的轨迹。她们不管不顾地跑着、跳着、笑着,直到粉色的那桶颜料用光,直到她们喘着粗气互相对视,直到笑容下的泪水流尽。那天晚上姐妹俩偷偷开了瓶烈酒,躲在酒馆后面老旧的游戏厅里偷喝,她们互相倾诉,嘲笑那些执法官装模作样,结果自己没喝几口就醉倒在地。第二天地板上的两人被范德尔发现,各盖了床被子。
“我知道你恨执法官。”凯特琳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这句开场白是某种迟来的忏悔。“你有资格指责这份高高在上的制度。但执法官并不是悲剧的根源,也没有理由为这一切白白牺牲。”
“这里有的人甚至没有去过下城区。”凯特琳念出一个她指下的名字,“初级执法官。她四个月前刚从执法官学校毕业,单亲家庭,经济拮据,吉拉曼恩家资助她完成学业。在毕业志愿里,她写到想要成为‘能为弱者发声’的执法官。她将自己第二个月的工资全数捐给了吉拉曼恩旗下一笔资助下城孤儿院的项目。没等第三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她在大桥上值夜班时被金克丝炸死。”
“我理解你的仇恨。但我们不是怪物,制服下我们也是人,也有亲人朋友。我们也会失去、会痛苦......”她顿了顿,手掌覆在那盏灯的把手上,像是在抓住某种脆弱的支撑。“你知道的,对吧?你知道的。”
蔚的右手加重了按压的力道,没有回答。她低头盯着自己发白的指尖,那些过去如同尖刺一样扎进心底,让她哑口无言。
夜色笼罩,她们缓缓走进墓园深处,蔚一路沉默,只是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亡魂。
更多死去的名字从凯特琳嘴里吐出,每一个都像刀刃划过蔚的耳膜。寒风中,蔚的右手被冻得僵硬,不得不收回手,握紧成拳。
多少个静水监狱的夜晚她依靠那些珍贵的回忆苦苦支撑。她在囚犯 227 的脸上揍了无数拳,她尝试越狱又在失败后被毒打,她将 982 拎到屋顶上,一遍遍地问道:我妹妹在哪?爆爆在哪?
“所以我需要问你,金克丝在哪。”
凯特琳停在了最后一块墓碑前,墓碑上是一个女人的半身浮雕。蔚记得这张脸,几乎立刻记起了绿玻璃上的血。有一瞬间她变回了那个地下室里绝望的孩子。
“我小时候在一次射击比赛里碰见这位格雷森警长。她问我,我开枪是为了追求什么[3]?我曾以为这是很简单的问题,我有我的正义,我的追求。但自从那次袭击之后,每一次我扣住扳机,都控制不住去想你妹妹的脸。”
夜色渐深,月亮升到半空,冷冽的光芒切割着墓碑与地面,洒下一片苍白的阴影。两人站在光影交错的边界上,彼此对立而无言。
“我累了。”凯特琳终于开口,目光没有从墓碑移开。“我们的追捕已经持续近一个月。我眼看着那窟窿像发烂的疮口一样越来越大。”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模糊:“我恨她。同时......我害怕。我害怕在这漫长的追捕尽头只有深水里的黑暗。很多夜里我醒来,生怕双手已沾满鲜血。”
蔚咽了一口气,喉头却像被什么哽住了一样,卡在每一个音节之间。最终,她只吐出一个名字:“凯特……”
她还想要说更多。但她的身体已经走了过去,缠着绷带的右手试图握住那只攥成拳的右手。
这不是她自己。蔚意识到。这是幻象,也是真实。她与这个自己共享过去,想她所想,却并不完全一致。
凯特琳松开拳头,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如果我们能抓住金克丝,她未必会死。或许有人会要求以血偿血,但明事理的人知道审判对团结这座城更有利。只是追捕的时间越长,复仇的情绪就越重。”
蔚凝视那深蓝色的双眼,困惑像火焰一样窜上心头。她要出卖自己那份珍贵的回忆来换取这份夹缝里的生机吗?她可以彻底相信凯特琳吗?她知道凯特琳有善良的灵魂,但多少人的善心能不因生活的剧变而被破坏。
但另一个她并不困惑,这里的蔚奥莱更疲惫、更迷茫,两个世界撕扯她,逼迫着她做选择。这份渺茫的希望已足够作为行动的指引。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我需要确认,你是否真的意识到我们追捕的并非你的小妹妹,而是一个危险的精神错乱者?”凯特琳将视线放在两只交握的手上,语气像把尖刀,每个音节都淬上冷锋。“你仍可以有所保留,只要你能看着这些石碑,看着我,告诉我这一切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告诉我尽管你与我们同行共处,但毕竟和她流着相同的血。”
这确实不公平。蔚想。几乎是卑鄙的。她甚至有些愤怒,又说不清楚自己在为什么生气。过去她把回忆与梦藏进匣子,像个守财奴一样抱着外壳坐困愁城,生怕时间将她最后的珍宝偷走。现在她被要求主动拱手相让?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那点灯火如此渺小。
她无法操控这具身体,并且一切不过幻象。
她看着自己松开凯特琳的手,缠满绷带的拳头落在冰冷的石头上。
“我答应你。”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语气很平稳,“我确实还知道很多地方,如果,在黑巷里有一家废弃游戏厅……”
接着蔚开始描述儿时的秘密基地和安全屋,她讲述它们在黑巷中的位置以及如何用通风管道过去,她快速地将自己咀嚼了七年的回忆和盘托出。她努力忽视心脏的抽痛,言语像尖刀一样剖开血肉,鲜血淋漓,赤诚又残忍。
我可以相信你吗——我不想思考了,把全部的我——我到底该做什么——
那盏微弱的灯火终于熄灭了。
“滚。”
蔚奥莱说。她找到了自己干涩的声音,但话语在夜色中没有回声。
墓园融入黑暗,禁闭室的墙壁重新出现。
蔚还坐在椅子上,冰冷的金属椅紧贴着她的小腿,蓝色的幻影一点点走近她。
果然。她自下而上地打量逐渐清晰的人影:膝甲,腰间的皮城徽章、多余的蕾丝边、深蓝的制服、闪亮的金边、懦弱的防毒面罩以及一头被黑色掩盖的红发。
人影停在她面前,伸手摘下面罩。
蔚奥莱看见自己的脸。
“你真混蛋。”
她顿了一下,又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那抹悲伤的灰蓝色与她对视。这个可笑的家伙伸出右手缓缓落在她肩上。
“我不能看着她堕落。当时我想相信她。”前执法官说。她的右手在蔚的肩上有些沉重。
“当时?”蔚重复了一遍,自己站了起来,“那么继续讲啊,讲故事也没有只讲一半的道理。”
幻影的脸上用黑色的颜料抹去了自己的名字。两张相似而不同的面孔在很近的距离里对视着。
“继续。”蔚奥莱说。
“如你所愿。”
禁闭室又消失了。这次取而代之的是狭小逼仄的管道,穿着执法官制服的红发蔚走在她前面,身后是凯特琳和三张不认识的脸。
“这是凯特琳为了抓捕金克丝建立的突击小队。”幻影在她身边解释道,这回似乎并不想让蔚继续身临其境的体会自己的经历。
然后眼前的场景像是按下了快进键。突击小队用灰瘴作为掩护,上到铲除两个炼金领主[4],下到捣毁仅剩的微光工厂。蔚看着那个自己在毒气中走进儿时的秘密基地,在忙乱中请求凯特琳不要改变,在画满涂鸦的通风管道与金克丝大战。
“是你真好。也只能是你。”[5]
蔚看见自己犹豫。然后意外发生,隧道坍塌。
“你和她流着相同的血!”
“那为什么你表现的就像她一样!”
然后枪托砸到旧伤。犹豫者孤身留下,跪倒在地,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无声嘶吼。
“我骗了自己,因为我不想思考未来。”幻影在旁边说,“我骗自己没看到放灰瘴时仓惶逃窜的民众,哪怕之后去赔偿时我听见咳嗽声;我骗自己凯特琳是冷静的,议会可以相信;我骗自己金克丝真的让爆爆死去了,我骗自己她说的都是真的,我是创造出那个怪物的人。一切都搞混了。”
蔚奥莱张了张嘴,语气有些缺乏感情:“哦。”
她看着那个家伙踉跄地爬起来,忍着疼痛攀爬管道里的直梯。这家伙回不去皮尔特沃夫,又有何颜面面对下城区的熟面孔?她儿时在街区里挣扎成长,长大后却带着毒气奔走于街头巷尾。
“我不会成为你。”蔚简短地说。
幻影近乎怜悯地看着她,蔚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轻,更多的画面在大脑里闪过。幻象不过是礼物盒彩色的包装纸,收件人拆开包装,幻象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你会的。”
黑发的幻影在留下这句话之后迅速溃散。蔚被一阵寒意击中,突然意识到这份莫测的礼物以后仍会反复出现在梦中,迫使她认真审视前路。
屋外,皮尔特沃夫的钟塔敲响了午后的第一声。
一束冷光驱散门口的黑暗。
蔚抬起眼,禁闭室沉重的门从外面滑开,蓝发女人背着光走进来。
“你怎么坐在地上?”
凯特琳还穿着那套她们初见时的执法官制服,蔚奥莱下意识伸手按住腹部结痂的伤口。
她一时竟觉得恍若隔世。
----【注释】----
[0]s2ep2里突击小队得知祖安安全屋和游戏厅的情报应该来自史密奇(那个猴子)而非蔚,因为它后来派了人堵jinx。我看第二遍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但蔚对这件事应该还是存在心理斗争。
[3]What are you shooting for ? 有一个翻译是你练枪是为了什么。原文shoot for有努力追求的意思。
[4]炼金领主:chembaron,又译做炼金男爵
[5]"I am glad its u. it had to be u." "Its her blood in your vain."以及后面那句来自s2ep3大战时台词。
[6] 并不确定凯的妈妈是不是和这些执法官葬在一块地方。s2她和麦迪祭奠的地方是雕像,但mv里是有棺材的。
[7] jinx在广场袭击案里炸死了六个执法官,s1ep7也有一群执法官被炸倒的画面,不过桥上明确被补刀的是马库斯。
[8] 蔚静水里揍的人编号来自之前的理事会档案端游。她回忆里和爆爆涂墙的那段来源于s2ep6伊莎的回忆,猜想那是金克丝曾与姐姐做过的游戏。是不负责任的私设。
[碎碎念]
有些担心幻想里的蔚和凯特琳会不会太啰嗦了,也写过不这么啰嗦的版本,最后感觉还是要多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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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蔚奥莱/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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