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幽梦”利小吉正竖着耳朵,倾听。这里是白玉塔,能听的自然都是紧要的事。
金风细雨楼的大总管正在向楼主苏梦枕汇报一桩副楼主白愁飞近期做的“浑事”。利小吉却知道这其实是一桩足以改变金风细雨楼,乃至整个京城势力格局的大事。
杨无邪提及这件事时,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想笑。他对苏梦枕汇报道:“白副楼主把那棵树砍了。”
苏梦枕略带疑惑地抬头,看向杨无邪:“什么?”砍树?砍什么树?白愁飞已经快活到跑去做樵工了吗?
杨无邪敛起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棵伤树。”
“伤树……”苏梦枕呢喃,似进入了一种回忆,一种温柔的缅怀。但是他再开口时的语调却很平平,甚至慵懒。这让利小吉很奇怪,在他看来,那棵伤树对苏梦枕定然意义不同,足以令他动容才对。
“他为什么要去砍它呢?它长的地方绝不至于碍着别人的眼。”利小吉听到苏梦枕如此疑问。
杨无邪冷笑回道:“因为楼里一直有一种传言,公子与先楼主都极为看重这棵树,认为它伤了、断了,都会带来极为不好的事情。”
苏梦枕皱了皱眉:“我以为这种传言已经压下去了。”
杨无邪向苏公子解释:“楼里有些老人,为楼里立过功、流过血,总不好限制他们的言论自由。”那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苏梦枕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咳嗽了起来,咳得非常的厉害。利小吉无数次听着这咳嗽声,无数次觉得这个人马上就要咳死了。但是没有,苏梦枕无论咳多少次,咳得多么凶多么狠多么烈,他都没死。
这已要将他的兄弟白愁飞逼疯。若他们现在这样还能称作兄弟的话。
良久,咳嗽声渐渐止住。苏梦枕头一歪,抱着那只精巧别致的玉枕,问杨无邪道:“他总不会自己动手去砍叭?”
杨无邪点头,目光扫向利小吉:“是‘诡丽八尺门’朱如是、‘无尾飞陀’欧阳意意两人动的手,他们把树砍掉、断干、拔根、掘茎,彻底铲除。但命令是白愁飞下的。”
利小吉两股战战,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姓利,要和这两个人组成那个要命的组合。他自觉和这两人也算不上臭气相投。
苏梦枕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真狠呐。”
杨无邪点头,感叹道:“真狠呐。”
“但也还好,至少不是二当家亲自动的手。”苏梦枕微微摇头,他说这番话时便表明他对白愁飞还容有一分真挚的兄弟之情。
杨无邪冷笑,没有去接苏梦枕这句话。他觉得苏梦枕这句话就是多余。苏梦枕立即收起了这份兄弟之情的唏嘘。
“那棵树是父亲为我种下的。”苏梦枕轻声叹气道,“我刚刚生下没几日,它就被种下了。这么些年过去,它已亭亭如盖矣。”
杨无邪说道:“确实。你说过这树下苗的方位十分讲究,是班老爷子亲自勘定的位置,由老楼主亲自掘土挖坑将树苗栽种下去。”这已算得上十分郑重的一件事。任何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会小瞧这棵树,轻易去动它。
“我早已说过,我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就是我。”苏梦枕再次叹气道,“为什么总是有人不能听懂这句话?”
杨无邪冷酷地说道:“这都是命,万般不由人。”
利小吉惊疑,他不懂杨无邪怎么会说出这番话。像苏梦枕这种千方百计活下来的人,怎么可能是认天命一说的人?苏梦枕若认命,五年前甚至是十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令利小吉更惊疑的是,苏梦枕竟然同意了杨无邪的话。他无限惆怅惋惜地又是一声叹息道:“这都是命。”
利小吉听着这交谈,不知为何,后颈忽然起了一阵阴寒,仿佛有冷风吹过。可是这里是苏梦枕的住所,常年温暖,即便是这样的冬日也暖得似五月天。四面窗户更是关得严严实实,又哪里来的冷风?
“请树大夫这段时间都住在我这里吧。”苏梦枕已经十分困倦,他对杨无邪说道。他似已将白愁飞砍了他的树这件事完全撇在了脑后。仿佛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不值得耗费精神。
杨无邪应声道:“这是自然的。”因为京中局势的变化,身为御医的树大夫已不大容易出宫。但是以金风细雨楼楼主的能量,还是能办到将树大夫挽留几日的。
是夜,夜凉如水,寒得似冰。
朱如是从没觉得,金风细雨楼的夜是这样的寒凉。他是一个武者,武者气血旺盛,即便是严冬也不会觉得多么难耐。但他现在却很难耐,就像一个久病孱弱的老人,就像那高高的玉塔上躺着的苏公子,风一刮,人便要倒下了。
苏梦枕会不会真的被白愁飞这阵冷酷的飓风刮倒呢?
朱如是心中并没有确定的答案,只是牌面上看,白愁飞胜算更大。人生在世,总有需要面对赌局的时候。朱如是知道自己正在这张名为金风细雨楼的赌桌上押宝。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压了白愁飞。他也像大多数人一样自我感觉良好,虽然心底惴惴不安,表面上却能轻易地放声大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能赢。
一阵寒风吹过,绕着朱如是的脖子打了个转。朱如是紧了紧棉袄。他正往自己的住处赶去。那是一间不大的小屋子。金风细雨楼就这么大,兄弟这么多,每个人分到的地皮可就少了。
寒风凛冽,朱如是听到树叶被风剐蹭的哗啦啦声。除此之外,还有呼呼啦如同鬼魅一样的惨叫声。这很正常,极大的大风刮过大树树顶的时候,便会产生这种鬼叫声的现象。胆子小的孩子总是会被这种声音吓得哇哇叫。
朱如是会被这种风制造的鬼号声吓哭吗?他当然不会。他是一个猛汉,一个心性绝算不上软弱纤细的猛汉。有时候他自己都能化身厉鬼,又怎么会害怕区区风声?
但是这风真的太冷了。朱如是缩了缩脖子,迈开的步伐情不自禁地快了些。
他已走了半个时辰。从金风细雨楼门口到这里,他已走了半个时辰。
朱如是猛然顿住脚。他抬头,向自己的住处看去。半个时辰前,它便在那里,似乎只要两三百步就能到达。半个时辰后,它依旧在那里,依旧只需要两三百步就能到达。
鬼打墙!
朱如是一滴冷汗流下。他也曾年幼过,自然被人用各种鬼怪志异吓唬过。但他成年后就再也不信这些,他知道这都是迷信,都是居心叵测之徒的鬼把戏。
现在是否也是一场鬼把戏?朱如是清楚,能让他产生“鬼打墙”错觉的药、物在江湖上不胜枚举,实在不少见。可是寒意,还是从他的脚底板飞蹿而上。朱如是知道自己在恐惧。因为他确定不了是哪一种药,哪一种把戏让自己陷入这种混乱的“幻象”中。
不能确定,即意味着无法处理。朱如是知道越是这样越是需要一颗冷静的大脑。他选择驻足留步,选择静静地等待一会儿。或许一会儿就有人走出门瞧见他的窘境,为他解除困局。亦或者,排布这一切的真凶等不及,亲自动手。只要他出手,便是露了马脚,朱如是就有一击必胜的机会。
朱如是静静地等待,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偌大的金风细雨楼竟然没有一个人出现,日常负责安全巡逻的人连根毛都看不见。更枉论布置这一切的真凶。
就在朱如是越来越焦虑的时候,变异陡生。他看到了一簇灯光,一簇幽绿惨淡的烛火灯光,轻轻地跳跃在他的瞳孔里。
这微弱似一点温暖的烛光,就燃烧在他的住处。朱如是看到他的住处,那一间小小的屋子,闭合的房门被轻轻地打开,烛光便从门中透露出来。这一点烛光给朱如是带来了莫大的勇气。他再次抬起脚,向那扇门那簇光走去。这一次他不再始终不得靠近它们。朱如是高兴地发现自己正一步步接近自己的住处。很快他就能回去那里,进入那道门,沐浴在那一笼微弱但温暖的烛光中。他已想好,即便是钻进被窝里去,也绝不让这烛光熄灭。他要在这烛光中闭上双眼,陷入黑甜的酣梦,就像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样。
恍惚中,朱如是看到一道黑影期期艾艾地依偎在门框上,静静地窥视他。他盯着这道黑影,很快嘴角浮现出一抹趣味的笑意。他已发现这道黑影是个女人,一个身姿绰约的女人,妖娆如蛇一样的线条,任何一个男人看见都会忍不住吞咽唾沫,立即冲上去的。
朱如是果然冲了上去。
当他离黑影越来越近时,又惊然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女人。随着他距离她越来越近,便越来越能看清,她的身形远比他之前看到的粗壮许多。越近,便越觉得黑影壮得似牛。
这黑影到底是她,还是是他?亦或者其实是“它”?
朱如是走到了黑影面前,他明白了,是“它”。
白玉塔之上,苏梦枕越来越困倦。他垂着头,呼吸声正一点一点地平息,变得越来越小。这对他而言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已病得极重,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鼓风机在他的胸膛推拉,发出巨大的噪音,让别人更让他自己难以忍受。
但是现在,苏梦枕的呼吸很轻,他的胸膛起伏的幅度也很小,已与常人无异。
苏梦枕累极了。他对守在床侧的杨无邪说道:“我想睡了。”
“睡吧。”杨无邪轻声道。最近几日,苏梦枕已经完全睡不了觉,只能干熬着,熬着仅有的一点生命力,睁着眼慢慢地将它熬掉。现在他想睡觉了,自然是一件好事。
苏梦枕闭上了眼睛,依靠在玉枕上,果然睡熟了过去。
树大夫走上前,把了把脉。大夫的脸上透露出神鬼莫测的神情。放下苏梦枕的手腕,树大夫起身,惊叹道:“毒、病都没了,这实在是未曾见闻的神迹。”就苏梦枕这个人身上的毒,身上的病,竟能无药自愈,这的确已不是奇迹,而是神迹了。
杨无邪闻言,心上最后一点担忧便已放下。他轻声地惊叹道:“癞头道人,果真名不虚传。”
树大夫唏嘘:“那棵树有几人动手?”
杨无邪冷笑:“朱如是、欧阳意意亲自动的手,递锹递锄头、围观鼓劲的却也不少。自然,下命令的白愁飞谁也不会把他撇出去。”
树大夫忍不住心悸道:“竟然这么多人砍它……太残忍了。”
“是啊,太残忍了。”杨无邪同意道。
朱如是死了,死在他居住的那一间小小的屋子的门口。人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改变了许多。他壮硕的身形变得瘦弱,只剩下皮包骨头。打眼看过去,人们甚至会以为这其实是一个细瘦的女人或者一个孩子的尸体,而不是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
最可怕惊疑的是,朱如是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趴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死得无声无息,面目安详。凶手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六扇门的捕快来了又走,没能给白愁飞给金风细雨楼一个说法。楼里的一些老人却开始赖不住寂寞,提及那棵刚被砍断不久的树,言下之意朱如是的死正与那棵树有关。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玉塔,也看向了同朱如是一同伐树的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颈后已有了一层寒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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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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