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光线照进房间内，礼岁起身将廊下的竹帘卷下些许。分割的条状阴影打在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烦闷，她索性将文件都推开，趴在桌上不动了。
苍纯起来倒茶，看她趴在桌上快要停止呼吸的模样，问：“礼岁十三席，今天的队务很为难吗？”他发誓不是故意去看桌上的东西，但是文件上加盖的似乎都是岚上家的家徽？
礼岁抬头，她的脸蹭得通红，手臂揽着文件企图遮掩一二，结果一下看见苍纯了然的眼神，只好自暴自弃的直起身。
“队务做完了。这些是因为……时间比较紧张，请务必为我保密吧！”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恳求。
苍纯失笑：“我不是在责问……如果需要的话，或许我能帮上什么？”
不是什么机密文件，礼岁欣然应允，她替苍纯搬来椅子，恭敬地双手奉上文件。
都是些琐碎的事情。大事上，家族里的老头们不敢糊弄，或者说为了他们坚持的“岚上家的脸面”，不会任凭她出错。但在细枝末节上仍旧不遗余力地给礼岁挖坑，想看她焦头烂额不得不低头的样子。
苍纯翻阅了片刻，用笔杆点着其中一项道：“这是一个附属氏族送来的礼单，虽然用了大篇幅来夸赞你，但只需要看礼单合不合规格收下就行，并回信几句勉励的话。”
“礼单的规格一般都编写成册了，这个不需要你亲自检查，甚至回信也不用亲自写，交给管事按照‘模板’来便可。”
苍纯大概也是知道礼岁的处境，为了避免她多想，讲得直白。
礼岁了然地点头，翻过一份文件，是某个家族送来家主婚礼请帖，“我看这家之前来往不多，这次送来了请帖，不知是随礼好还是需要到场。”
“嗯？相贺家……虽然家族子嗣不丰，但世代从医，在四番队有固定席位，往常最不喜贵族间的人情往来。这次把请帖送到你手上，看来是对你颇为认可。若有交往的想法，可前去观礼。”
苍纯轻笑，“每家脾性都各不相同，费心打听却能知道个大概。或一探族中在护庭十三番任职的小辈脾性，可窥教养一二。若是往后有拿不定的，就用这个方法，或者直接问我也行。”
礼岁佩服他对各个贵族如数家珍，果然大贵族培养继承人的底蕴不是她这种半路出家的人可以相比的。
这一请教就到了掌灯时分，礼岁看着全部处理完的文件，用力吐气。她俯身朝苍纯行了个过分端正的礼，“劳累副队长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苍纯拍拍她的头，“不用这么客气，如果实在要报答的话……”
他露出一个和以往不同的，甚至能称之为“狡黠”的笑容，道：“润林安有家很好吃的餐馆，下次礼岁请客怎么样？”
“完全包在我身上！”
“哈哈哈……不过现在请先帮我一个小忙吧。”
“欸？”
“坐得有点久，腿麻了，劳烦十三席拉我一把。”
……
在快到岚上家的前一个街口，每日川野惠江都会提灯在这里迎她。贴身管事上前替她拿过沉重的文件箱子，柔声问候。礼岁笑颜清淡，和她闲聊了几句。只是越近岚上家宅邸，气氛越沉默，在番队好不容易上扬的心情已经跌入谷底。她安静地穿过院子，去往自己的居室。
川野惠江退了出来，有在一旁等候的年轻女侍大着胆子问：“惠江管事，家主今日胃口如何？”
川野摇头，“还是老样子。”
“唉，大人这么忙碌，每天夜里灯都很晚才熄，不好好吃饭怎么行？”
“不是吩咐夜晚不用伺候吗？怎么还留意着院里。”
年轻女侍红了脸，“大家都很担心家主，所以夜里轮流在院外守夜……惠江管事不也总等到家主睡下才歇息吗？”
川野倒也没责怪她们冒犯，只笑着拍拍她的手。
另一个女侍也说道：“自从家主回来后，我们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别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只愿能尽心照顾好家主。”
“嗯，那就先从餐食做起吧，多准备一些新奇美味的菜式打开家主的胃口，如何？”
受到鼓励的女侍们异口同声：“是！”
……
喝空的酒瓶倾倒，在木质地板在咕噜咕噜地滚着。
礼岁很喜欢没有遮挡的天空，院子里是她最常待着的地方，仰望宽阔的天，心似乎也能变得宽广些。可惜今天无风也无月，酒也变得苦涩了，喝了两瓶依旧清醒。
“以前不懂夜一为什么喜欢喝酒，现在懂了。酒呀，真是个好东西。”
她斜靠在柱子上，仰头灌下酒液，喝得急了，酒液溢出些许，沿着脖颈滑落锁骨，没入衣领。
“来点？”
平子褪了木屐，只着足袋跳上走廊。他挨着礼岁坐下，自顾自开了瓶酒，酒味香醇浓烈，不是她钟爱的低度果酒。
“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可听说了，酒窖快被你搬空了。”
礼岁低笑，“哪有那么夸张。”
“劝诫的话别说哦，成熟的男人是不会扫兴的。”
“再喝上一瓶。”她竖起食指，“大概今晚也能安稳地睡着了~”
“然后睡不着的人就变成我了。”
平子拧眉，从礼岁手上夺过酒瓶，将剩下几口喝光。“好了，今天的任性就到此为止了哦！”
“哈哈哈，真子你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唯独不想听你这么说。”
酒精开始侵袭大脑，四肢发软，倚靠的柱子似乎飘远了，礼岁的身体朝后倒去。
“喂！”
平子怕酒鬼给自己磕出个好歹，欲要拦住她歪倒的身体，然而酒醉的某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咚！”
空酒瓶被推远了，摔碎在院子的土地上。礼岁的背贴在地板上，而紧要关头平子的手撑住地面，才没有撞上礼岁。距离很近，呼吸交融，平子可以看见她卷翘浓密的睫毛。
真长啊。他想。眼睛很漂亮，头发也很香。
只是交换呼吸，酒气都要将他熏醉了。
“真子。”她猝不及防开口，“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啊？哦……喜欢吧。”
“为什么？”
“哪有什么……非要说的话，能吃饱饭睡好觉，拿着足够的工资买喜欢的东西……”在意的人在身边，触手可及。他没有将后边的话说出口。
“是啊，很简单吧。”她自嘲地笑，“可为什么我总是不满足呢？”
“有时候感觉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就像喝醉的感觉一样。”她以手指为笔，在头顶虚虚画了圆圈形状，“就在这里，我的意识脱离了肉^体，身体在做着不喜欢的事，意识在嘲笑它。”
“它说，为什么一定要为了没有感情的人做这些事，你这个白痴！别管了，别管了！”
平子从熏熏然的状态回过神，认真看她，放缓语气：“即使这么说着，礼岁也不会随意抛弃掉，因为你是个心软的家伙嘛。”
“我呀？哈哈哈！”她一把推开平子，踉跄着站起来。
“心软、初心、责任？什么东西，完全不在意哦！我们认识，几十年了吧，你明白我是为什么坚持到现在的吗？”
“最近我总去想，礼绘说的话。我死了礼绘永远出不来；礼绘死了我不可能活到现在；我们一起活着诅咒无法解开。从一开始就是死局，这就是命运啊！我却要为了其他人的命运去努力什么？！”
她喘着气，平子以为她会流泪，但她抬起的眼睛里只有麻木，她说：“真子，我们一起逃跑吧。”
平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怒气，他一把抓住礼岁的手，“可以的话，我宁愿你永远留在流魂街，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如今又在埋怨什么？”
挣扎间，轻薄的里衣衣袖滑落，露出一片青紫的痕迹。平子高高举起她的手臂，“这就是你对自己的答案吗？用□□的疼痛去缓解内心的虚无？”
“四枫院夜一没有发现你训练不对劲的话，你最后要怎样？将自己作弄死吗？”
“你也不能理解我吗？”
“理解？”
平子使力将礼岁抱起，遭到她的反抗。推搡间进了房间，木桌、柜架、装饰如狂风过境般被波及。没有动用灵力，两人单纯地拼起了力气。显然，成年男性的力气更胜一筹，礼岁被押着坐到镜子前。
金色长发的男性在身后将她禁锢住，一只手压住礼岁的手臂，另一只手绕过身前，强硬地握住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面清晰地反射出两人的姿势，穿着黑色死霸装的男人身形并不壮实，却也像浓重的黑暗般从身后包裹住她。她身上衣服已经乱得不能看了，惨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肢体软烂得随时要散发出腐朽的臭味似的。
“我宁愿你永远留在流魂街。”他又重复了一遍，“所有人都可以利用，只要对你有用；再笨拙的练习方法，只要能提升，就算被嘲笑也会继续下去。眼睛永远看着前方，踌躇满志去摧毁一切、征服一切。”
“但现在呢？礼绘献出生命，难道成就的是一个软弱的你吗？！”
“你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了。”
礼岁看着镜子里的平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眼神没有波动，看不见目标、野心，喜怒哀乐好像都被封印在厚实的冰面下，眼睛里的虚无要嘶吼着将她吞没。
好熟悉啊。是那年路过某个街区，看到横躺在路上醉生梦死的酒鬼时，她感受到的一般无二的情绪。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要是跟他一样轻易被什么事击垮的话，怎么对得起我这一路来经历过的所有。”
泪水流淌而下，摘掉了沉重麻木的假面，僵硬的五官拼凑出痛苦的表情。
“可是，可是……好痛苦，好悲伤……我拼命要去忘记的，可是我做不到！”
自妹妹死后再也没有流过泪的礼岁嚎啕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苦楚都宣泄出来。平子放松了力道，他双臂环住礼岁，脸轻轻靠在她肩头。
“那就不要忘记，那也是你的力量。”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沉沉的又极其温柔，“感到痛苦的时候，就短暂地离开一会吧。”
“只是最后，还要回归到原来的轨道上。因为我们不能背叛，曾经拼尽全力的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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