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里,唐晓翼待在卧室里,把校服外套脱掉时,摸到了口袋里那方单薄的铝箔。
他该把它丢掉的,当机立断、省得拖泥带水。但他忽然犹豫了,奇怪的犹豫。他把它攥在掌心,沉默、沉默,奇异的无法下定决心,只得丧气地抛进抽屉深处,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它。
如此无风无波地度过了第一周,周五不必上晚自习,唐晓翼和唐欣得以回家和奶奶一起吃晚饭。兄妹俩不准奶奶下厨,径自从超市买好蔬菜与肉类,提回家料理。
唐奶奶卓有远见,自兄妹二人儿时起,便有意识地培养他们的烹饪技能。于是时至今日,唐晓翼与唐欣皆烧得一手好菜,颇得奶奶真传。
这天傍晚,二人挤在厨房里,你一言我一语,手脚麻利、分工默契,一顿晚饭很快出炉,琳琅热闹地摆上了餐桌。
灯光下,奶奶笑意温柔,品尝一口菜肴,给出高度评价:“晓翼和小欣的厨艺又精进了。”
唐晓翼说“吃饭吃饭”,同妹妹交换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显然对这份称赞很是受用。
祖孙三人惬意地吃罢一顿饭,兄妹俩又一起洗了碗,唐欣提议说:“我们去附近的公园转转吧?”唐晓翼当然积极响应,一家人便出了门。
公园离家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即抵达。时间尚不算太晚,公园里已有不少人正在散步、运动,祖孙三人自然而然地汇入其中。沿着湖畔走上一会儿,途径一座广场,一群装束统一的中年妇人正伴着音乐跳舞,唐奶奶遥遥看着,唇角的笑弧渐渐扩大。
见状,唐晓翼撺掇道:“奶奶,您也去跳吧?我和小欣一起。”
莫名被交了投名状的唐欣貌似不满地“喂”了一声,但也不是真的介意,反而期待地看向奶奶。唐雪笑着摇头,不是拒绝,而是甜蜜的无奈:“拿你们没办法。那就走吧。”
他们跟在广场舞大军的身后,笨拙地追随着她们的舞步,动作总落后一拍,但无伤大雅,主打一个体验。
唐欣的四肢协调度竟不如哥哥,屡屡自己绊倒自己,数次遭到唐晓翼的嘲笑。妹妹逐渐气急,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扑上去捏住哥哥的脸颊:“不——许——笑——话——我——啦!”
唐晓翼举手投降,脸上却还是满载笑容的:“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欸!干嘛还拽着我的衣领啊!我是在笑你太漂亮啦!”
兄妹俩打打闹闹的,一派喜乐融融,唐雪看着,自觉情绪松快,愈看愈舒心。她笑着叫停他俩的胡闹,半真半假地训道:“可不准在外头撒野。”口吻却是极温柔的,不是真的认为他们做了错事。
唐家兄妹最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互相扮个鬼脸,此事就算揭过。
跳了一阵广场舞,三人渐觉无聊,便脱离了舞团,继续沿着湖畔散步。
八月底,翰城气温依然居高不下,即便只是在夜间走动一阵,汗珠也不可避免地从额间渗了出来。
唐晓翼方揩去几滴汗,听得奶奶悠悠道:“你俩周末没事吧?陪我去参加一场宴会啰。”
“怎么又有宴会呀,”唐欣随口抱怨一声,又亲热地挽上奶奶的胳膊,“好嘛,奶奶说要我们陪,那我们肯定去。”
唐晓翼没异议,可还是要多问一句:“这次是谁邀请我们去?”
“上次晚宴,作东的是从前就和唐家交好的苏家,这次则是庄应生递的请帖。”奶奶说道,“你们还记得吧?庄应生这个人。”
“我记得。上次奶奶提到过,现在翰城政府的话事人就是庄应生。”唐晓翼抿唇,唐欣也在这番提醒下想了起来。她吐吐舌头,不满地嘀咕道:“哎,真讨厌这些宴会……但没办法呀!推不掉就只能去咯。”
尽管唐欣活泼开朗、擅长交际,但她确实很难适应“宴会”这样的场合——太庄重、太拘谨,每个人都被装在并不合身的套子里,努力伪装成光鲜亮丽的模样,微笑着同彼此捧杯时,发出的都是濒临破碎的声响。
宴会定于周六晚上,在庄应生的府邸里举办。作为官员,本该保持低调朴素的作风,但庄应生不愿走寻常路,反而大方地向众人袒露出自己的雄厚财力。他的府邸位于翰城的高级小区内,安保完善、物业周到,府邸依山傍水、环境优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以肉眼可见的财力堆砌,营造出一派优渥殷实的富家气象。
若有记者追问起他的财富来源,庄应生总淡淡回应:祖上积蓄丰厚,我不过承蒙祖荫庇佑,小心经营,方得今日之成就。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显然无法敷衍掉记者的好奇心;然而任凭记者再怎么深挖,竟无法探清庄应生的真实底细。他在翰城扎根多年,布下绝对安全的天罗地网,极难从外部攻破,除非有铁腕从天而降。
渐渐,再也无人探查庄应生的财富从何而来。
商务车在府邸大门外停稳,身着礼服的侍者打开了车门,祖孙三人逐一下车。
唐晓翼不习惯穿正儿八经的西装,总忍不住去拨弄衬衫领口,想要松开一粒扣子,好喘一口气。每当他抬起手,唐欣便默不作声地替他按下去,不准他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举止。
现在,他们都不仅仅是“唐晓翼”或“唐欣”,他们还代表了在翰城的“唐家”,绝不允许落人口舌。
唐晓翼默默调整呼吸,握住妹妹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示意她放心。在侍者的引领下,他们穿过大门、进入府邸。
迎面而来的,先是头顶水晶吊灯洒下的明亮光辉,如同一盆掺杂着碎金纸屑的清水,把宾客们浑身都浇透,由此便可如鱼得水地落入纸醉金迷中。随后,迎到唐雪面前的,便是庄应生夫妻。
庄夫人是续弦,因此似乎年轻得过了头,刚满三十岁,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一副凹凸有致的身材。她满身珠翠环绕,一袭璨金长袍,仿印度纱丽款式,柔软布料衬托出她的雍容气质。
她握住唐雪的手,亲切地叫她“奶奶”,请她在宴会上玩得开心;又来招呼唐晓翼兄妹,含笑的美眸一一点过,先夸唐晓翼帅气,又称赞唐欣的美丽,将好话说得滴水不漏,整个人化身成一尊丰满优雅的珐琅白瓷,其上开遍繁丽复杂的花鸟画。庄夫人笑眯眯,祝愿他们好好享受这场晚宴。
庄应生则一如唐雪先前的描述,生得一副沉稳、温和的面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只需打量上一眼,便知他是个习惯掌控一切的男人,这“一切”里包括他自己。
他说着同妻子别无二致的客气话,同唐雪一家三人一一握手,表示出十足的尊重与礼貌。当唐晓翼把手交给他时,庄应生好似不经意般地,用指腹摩挲过他的掌心。
旋即庄应生便撤离,转而颇为郑重地同唐雪说,请务必为他留出时间,他想和唐雪谈些事情。
唐雪当然笑着应好,回头招呼孙子孙女,陪她一起去和老友们交际。
唐晓翼和唐欣的脸几乎都要笑僵,被奶奶领着,和那些素未谋面的叔叔阿姨、婶婶伯伯们一一敬酒,然后在一旁罚站,时不时被提问砸晕头脑。
终于,大人们盘问到尽兴,大手一挥:玩去吧!兄妹俩方如蒙大赦,连忙逃离了暗无天日的社交圈。
他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唐欣觉得饿,又跑去宴会桌旁挑选自助餐,唐晓翼则留在原处休息。然而他安静不到一瞬,旁边便有人靠近,不是路过,是为他而来。
唐晓翼抬眸,第一眼竟没认出来,倒是对方先惊讶开口:“唐晓翼?”
他再一看,才发现来人是他后座那位姬发女孩。
不怪他脸盲,纯因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她,与平时的差别实在太大:没再往身上挂些五彩斑斓的配饰、摆出二流子般的神情,而是正正经经地穿着华贵礼服、手指稳稳托起一杯马提尼。唐晓翼忽然觉得惭愧:坐了一周的前后座,他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像早有预料,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还没和你说过我的名字吧?你也从没问过。我叫苏祯,礼字旁加个贞子的贞,可得记住啦。”
唐晓翼点头:“你好,苏祯。”
很自然的,便把她的姓氏,与奶奶提到过的“苏家”联系在一起。果然,苏祯浅抿了一口手头的鸡尾酒:“唔,周一时我家举办了宴会,特地邀请了唐家,想来那就是你家吧?听说咱们两家世代交好呢。”
唐晓翼干巴巴地笑两声,原谅他实在没什么社交能量,能够用来附和苏祯:“哈哈,是啊。是吗?”
苏祯看他一眼,再抿一口酒,不说话了。
唐欣正沿着宴会长桌,一样一样地挑选着餐品。她知道哥哥也饿了,因此多拿了个盘子,预备给他也带几份食物回去。
不知何时,庄夫人来到了她身边。望着唐欣的动作,庄夫人柔柔说道:“这盘是为你哥哥准备的吗?你真是个体贴的好妹妹。”
“啊!庄夫人您好!”唐欣忙不迭打招呼,谨记着出门在外,要维护唐家的体面。她回答说:“是呀,他太累了,在那边休息,我给他带点儿食物吃。”
庄夫人手里捏着一把银钳子,慢条斯理地在菜品中择取着,忽而夹起一样牡蛎,询问唐欣:“爱吃吗?这份肉质鲜美、汁水丰沛,很好吃的,尝尝看吧。”她将牡蛎放在了唐欣的餐盘中,垂眸微笑,“喜欢吃的话,可以再回来拿嘛。”
“谢谢庄夫人,不劳您照顾。”唐欣双手托了托盘子,以示尊敬。她带着盘子回到唐晓翼身边,刚把餐盘连着餐具一并递给他,他便直接伸手,将牡蛎从唐欣盘中捡走。
唐欣“喂”了一声:“爱吃的话自己去拿,抢我的干嘛。”
“抢来的才好吃。”唐晓翼呛她一句,一口吞掉了牡蛎肉。软、烂,带着些微的凉意,混杂着葱蒜香气,从口腔一路滑至胃里,轻盈得像梦,一片可食用的梦。
苏祯在旁看着,沉默地啜饮完了那杯马提尼,便优雅起身,同唐晓翼作别。
“419。”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报出这三个数字,得来唐晓翼疑惑的眼神。苏祯抱歉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可能需要。”然后她迈步,离开了这处角落。
唐晓翼没放在心上,眼下显然是手中的这盘菜更重要。兄妹俩一阵风卷残云,勉强填了填肚子,侍者前来收走空盘。他们又在那里坐了片刻,唐雪忽然向唐欣招手,示意她去到她身边。
于是,又只剩下唐晓翼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
他渐渐感到困倦,像浸入一处温暖的海洋,周遭环绕着白噪音,诱使着他慢慢合上眼皮。觥筹交错的宴会、热烈交谈的人群,飞速地离他而去,唯有他身处的这方逼仄角落,成为建筑在热带雨林心脏地带的庇护所。
每天每夜,他聆听着户外的雨声、风声,以及野兽嘶叫声,明明是危机四伏的环境,他却觉得安心,顺理成章地阖眸睡去,等待着下一个白日的到来。
等待着侍者一个响指,在他耳畔如爆竹般炸开。
唐晓翼倏然睁眼,侍者正面有忧色地看着他。
“客人,请问您是觉得累了吗?”侍者问道,“楼上有客房,您需要休息一下吗?宴会结束后,我们会上来叫醒您的。”
唐晓翼想说,“不用”。这两个字涌到唇边,竟如鱼吐泡泡般无声破裂,他沉默不语,被侍者视作默认。侍者试着搀扶起他,而他没有反抗,跟随着侍者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电梯走去。
藏纳在人群中的苏祯,已新取了一杯“白色佳人”,放在唇边浅浅地抿着。望见唐晓翼被带去电梯方向的身影,她弯了弯嘴角,却不含一丝真正的笑意。
她转身走向庄夫人,向她举了举杯,庄夫人亦微笑着同苏祯碰杯。苏祯说:“庄夫人总是好运,总是梦想成真。”
庄夫人的笑容几乎揉入血肉、成为她五官的一部分。她温柔道:“承您吉言,不胜惶恐。”
唐晓翼进了电梯,侍者按下楼层键,电梯上行。
“叮”地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打开,侍者扶唐晓翼一把,像担心他摔倒。“我没事。”这句话形同逞强,但他确实尚能独立行走,因而拒绝侍者的帮忙。
他被引导着走入一间卧房,侍者请他躺倒在床上休息,他依言照做了。
侍者关门出去,房间里静悄悄,唐晓翼的呼吸声似乎都变浅,慢慢地却发起奇异的热来。他想着:空调性能未免太好,只是似乎开错了模式,怎么吹出的是热风?……不自觉地把西装外套脱去、把衬衫扣子解开几粒,领带扯掉,随手就丢在床边的地毯上。
再一声开门声,将唐晓翼自床上惊起。
他坐起来,努力地睁大眼睛,同走进房里来的那人对上眼神。这回他没有再脸盲,而是精准地识别出来,她是庄易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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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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