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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此后,唐晓翼果真收到了几条新的好友申请,验证消息里无一例外地写着:我是xxx,帅哥交个朋友呗。文字便透露出十足的混子气质。唐晓翼一律无视,右滑删除申请。反而是易茗,明明就坐在旁边,却还要在微信上给他发消息。

易茗:最新一条朋友圈的照片拍得不错,是哪里的雪山?

唐晓翼顿住,想着反正在下课时间,回条消息也无伤大雅。他们毕竟是同桌,晾着人家不理也太不好看。于是他回道:冈仁波齐。

那是他去西藏探望洛基时,拍下的照片。洛基跟随高僧苦修,以冈仁波齐为中心,持久盘桓,虔诚祷诵。唐晓翼见到洛基,看到那一匹雪白巨狼,屹立于风雪当中,周身毛发皆沾满雪粒,而它兀自岿然不动。他一步步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拥抱了它。

他们已许久不曾见面,可当他们真的对视时,千言万语涌至唇畔,最终能说出口的,竟也只有一句“你还好吗?”。风雪渐渐见小,唐晓翼拉紧羽绒服的帽子,抬眼去看洛基时,它冲他露出一个笑容。

它说:“晓翼,你要好好地陪着奶奶。”

唐晓翼说:好。

他们没有再谈论,“我们何时会再见”,而是把话题引向了别的方面。相聚的时光短暂,唐晓翼不想浪费在讨论未知的未来上,他只想紧紧地抓住现在。

现在。他现在正坐在翰城一中的教室里,望见老师走进教室,将教案本放在了讲台上。

中午放学,唐欣发来消息,问哥哥是去食堂吃饭,还是在校外觅食。唐晓翼想了想,觉得食堂更加方便,便同妹妹约好,在食堂大门口见面。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转去楼梯间,再度碰上易茗与她的那帮小姐妹。

她们仍站在楼梯间的角落里,围作一圈聊着天。姬发女孩看到了唐晓翼,抬手打个招呼,他点头表示看到了,刚要下楼,却被易茗玩味地叫住:“哎,为什么不同意好友申请呀?”

他装傻:“什么申请?”

易茗手臂搭在扶手上,居高临下地望向他,像为他拙劣的演技感到可笑,干瘪地扯了扯唇角:“同学几个发给你的好友申请呢。”

“抱歉,真的没收到。”唐晓翼笑着,摆出一副不知所谓的态度,他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我先走了,回头见。”然后他下楼,头也不回,没再管易茗是否仍盯着他不放。

食堂饭菜的水准中规中矩,不至于食不下咽,但也谈不上美味可口。吃罢一餐,兄妹俩达成共识:晚饭还是去校外逛逛,看看能不能遇到不错的苍蝇馆子。

一面吃着饭,唐欣一面同哥哥聊起她的人际交往。唐欣长相甜美、性格开朗,轻易便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已有人开始亲密地叫她“欣欣”“小欣”。她好奇地问哥哥:“你呢?哥,你在圣斯丁可不缺朋友哦。”

唐晓翼垂着眼帘,耐心地把菜里的姜蒜一一挑出去:“慢慢来咯。”

他当然不排斥交朋友,只是这里是翰城一中,又是高三年级,升学压力如挥之不去的阴霾般笼罩在每个学生的头上,使得他们没有更多的闲心与余力,拿来同一个新同学相处。唐晓翼理解,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说到底,交友讲究一个缘分,而缘分是万万强求不来的。

吃罢午饭,兄妹俩在校园里闲逛一番,各自分头回了教学楼。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多数学生都在伏桌午休,少部分人窝在座位上看书、玩手机,默契地维持着安静氛围。唐晓翼想要回座位,却见易茗正趴在桌上,似是睡着了。

他没有把人叫起来,只为叫她让出空位、好让他进去坐下的坏脾气,索性放任她去睡,他则去到走廊上晒晒太阳。耳机里放着音乐,手中捧着课本,唐晓翼贴着墙面坐下去,盘起双腿,省得绊到路过的同学。

翻过几页书,耳机里随机到他已不再喜欢的某首歌,唐晓翼拿起手机,在歌单中上下划拉着,寻找想听的另一首歌。耳畔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旋即便被一旁的人声侵占:“有什么事?”

这话却并不是对他说的。唐晓翼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抬头,理智告诉他没有必要在意与他无关的事情,于是他仍低着头,继续寻找那首歌。它明明应当排在这个位置,但他并没有找到它。唐晓翼退出歌单,点开搜索栏,输入那首歌的名字,它总算出现在了页面里。

他迟迟没有按下播放键。

方才说话的那人,从他身边走过,倚着走廊护栏,嗓音淡淡地讲着电话。唐晓翼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庄易茗。她一手扶着手机,一手抄在口袋里,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说话时的口吻,却放得又轻又缓。她似乎对电话那端的人十分敬重。

偷听电话并非君子之举,但幸好唐晓翼从不自认是君子。何况他戴着耳机、捧着书本,自问伪装得天衣无缝,绝不可能被易茗看出他正在偷听。于是唐晓翼安心地继续听她打电话。她说:“……我知道了。七点钟,XX酒店二楼宴会厅,到了直接报你名字。你记得安排司机来接我。”

话已至此,本该挂电话,易茗的手却一直抬着,迟迟没有放下。她神情平静,双唇抿作一条平直的线,眼神望向他处,比起思考,更像是在放空。她最后说:“我知道了,爸爸。”终末的二字从她唇齿间掉落出来,含着某种隐忍的暴力,但也有可能只是唐晓翼天马行空的错觉。易茗挂断了电话。

她转过身,像终于发现了唐晓翼正坐在墙边,“啊……”了一声:唐晓翼也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啊”一声?他们的视线碰在一起,易茗像想通了什么,忽而不好意思道:“抱歉啊,我刚刚在睡觉,你进不去座位吧?现在你可以进去坐了。”

唐晓翼有些发怔。该说“没关系”吗?但他的确没有因这件事感到不悦,也就没有理由以被害者的身份接受易茗的歉意;但他似乎也不该什么表示都没有,毕竟她都这样说话了——甚至都变得不像平日里的庄易茗。

咄咄逼人、阴阳怪气,才是唐晓翼更为熟悉的,庄易茗的模样。

他还是说:“没事。”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课本。唐晓翼接着说:“你回去睡吧,我现在也不急着回座位,上课前再说。”

易茗耸肩,双手抄进兜里,像掏了掏,从里面摸出来个什么东西,递到了唐晓翼眼前。双眼迅速调整焦距,令唐晓翼看清那是一根棒棒糖,最寻常的橘子味道。他莫名道:“不用。”易茗却坚持:“收下吧,不然我真会良心不安一下午的。”

她竟会为这点堪称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良心不安一下午?唐晓翼觉得好笑,又无可奈何。他忍了忍,还是决定放任自己一把:“不敢收,我很怕接了你这颗糖,又要帮你什么别的忙——上午的好友申请就已经够烦人的了。”

“唔,反正你也直接无视了,不是吗?”易茗已不打算同他多作纠缠,手指一松,那颗棒棒糖便坠落到唐晓翼的书页间,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腿上。在它滚到地上之前,唐晓翼手掌一托,以掌心承接了它。

转眼易茗便走回了教室,走廊上重新只剩下唐晓翼一人。他按下了播放键,在音乐声里,缓慢剥开了棒棒糖的糖衣。

廉价的橘子香精味道于他唇齿间泛滥开来,其中滋生出铺天盖地的甜,齁得过了头,几乎成为毒丨药。唐晓翼用牙齿咬住糖棍儿,忽地逸出一声冷笑,像不明白易茗,也像不理解他正在过的这一种日子。

他将注意力凝在了手头的书页上,直到糖球在他口腔里化作乌有,仅有舌面残余着异样的干燥感,使他频频分泌出唾沫,试图舒缓不适。或许他的确不该接下那根棒棒糖,或许他的确不该把它放入口中,但是易茗已把它抛下,而他又刚好将它接住,那它就已经变成了他的所有物。

下午放学时,易茗没有收拾书包,直接起身走了。姬发女生“欸”了一声,冲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句:“你干嘛去呀?”却没有得到易茗的回音。

唐晓翼心知她是要去赴电话里那场七点钟的约,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作业,心里轻飘飘地感到一阵奇异的快乐,像他隐瞒着所有人,知晓了庄易茗的秘密。尽管这个秘密不具备任何的实际价值。

唐欣发来消息,叫他一起去吃晚饭,唐晓翼一边回复她,一边起身往教室外走。一时没看路,撞到了易茗的课桌,桌屉里的书包便掉了出来,他连忙弯腰拾起它,塞回了原位。书包没有拉上拉链,这好一阵动荡,倒令不少东西从包里洒落,唐晓翼只好俯身,把它们一一归入包中。

头一次,他接触到女生的书包。庄易茗的包里当然不可能有课本、作业、笔记,尽是些精致小巧的化妆品、小镜子、小梳子,以及几张拍立得相纸。他不愿窥探他人的**,但在捡拾时,仍不可避免地多看一眼。相纸的主角,自然是易茗和她的小姐妹们。

他将这些东西尽数收入易茗的书包,视线落在最后几样仍躺在地上的物件上:一串钥匙,同一个憨态可掬的泰迪熊挂件串在一起,唐晓翼猜,昨晚易茗就是用其中的某一把钥匙,启动了那辆重机车;一瓶漱口水小样,薄荷味道,已用了大半;一张庄易茗的校园卡,照片也许拍摄自她高一入学时,显得青涩、稚嫩,一双藏纳凉风的眼,直勾勾盯向镜头,以及正在捡起这张校园卡的唐晓翼。

他定定同她对视,忽而想要微笑,好似在这一瞬间,跨越三年的时间尺度,抵达她的面前。

最后,还剩在地面上的,仅有几枚方形的铝箔状小物。

目光触及它们,唐晓翼的动作竟变得迟钝。他小心谨慎地确认,它们是否真是他想的那样东西。但,来不及细想,也不能细想,手指快速地捡起那几枚小物,塞进易茗的书包里。像撞破一个天大的秘密,在他得知易茗的七点钟约会之后的又一个秘密。她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秘密,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令他躲都躲不掉。

……也许是他想错了。唐晓翼长舒一口气。也许那不过是一次性手套,只是包装成容易叫人误会的样子。他劝说自己,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杂念快些清除出去,现在他该下楼,和妹妹一起去吃晚饭。

唐晓翼朝门口走去,在出门前一刻,如清晨那般再次撞上了易茗。这次是他后退,让开通行的空间。易茗走进去,察觉到自己的书包和东西似乎被动过,似笑非笑的眼神立刻投向了唐晓翼。

可他不是故意翻看她的东西的。唐晓翼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易茗却已拿好了她要找的东西,抬脚向唐晓翼走来。

就在他们擦肩而过以前,易茗忽然抬手,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唐晓翼的掌间。他下意识握住,旋即如同触电一般,想要松开手指,却又不得不夹住了它。

铝箔的冰凉表面,亲昵地紧贴着他的指腹。

“也许你需要呢?送你一个。”易茗口气轻快,像单纯地和他开个善意的玩笑,“还是说一个不够?没关系的,直接去我包里拿就好。毕竟我们是‘同桌’嘛,要互帮互助。”

她眨眨眼。从室外照入室内的夕阳余晖,在她的眉梢调皮地跳了跳。易茗挪开眼神,步履轻盈地走出了教室。

唐晓翼的目光,黏在她的肩上,随着她一齐来到了走廊上。傍晚日光呈现出橘黄暖调,将易茗整个人皆裹入一层如蜂蜜般黏稠的糖衣,每走出一步,都似有融化的黄金自她发梢与指尖跌落。她踏踏地下楼去了,这被塑作糖人的幻觉也在顷刻间失踪。

唐晓翼走出门去,伸脖往楼下张望,便见唐欣已等至不耐烦,频频看向手机。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走向楼梯间。

那枚安丨全丨套仍躺在他的掌心,犹如一个沉甸甸的砝码,无处安放,亦无法轻易遗弃。他只好将它藏入口袋,尽可能地埋进深处,祈祷它不会突然掉出来,叫他出个大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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