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课,已是将近十点。
住宿生结伴回宿舍,唐晓翼收拾书包,正垂眸思索着晚上需要带什么回家,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一下。
他折转视线,见是后座的那位姬发女生:“哎,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女生嚼着泡泡糖,舌尖抵着牙齿,吹了个泡泡:“酒吧、KTV、夜店、剧本杀、密室,哪里都行,一起去玩吧?”
唐晓翼觉得,眼下装成一个好学生没什么不好的。尽管他的六个耳洞已把他出卖得彻底,但幸好他脸皮够厚:“不了,晚回家的话,奶奶会担心。”
女生耸耸肩,用纸包好了吐出来的泡泡糖,随手丢进了垃圾桶:“好吧——那明天见!”她摆摆手,将书包单肩挎上,走出了教室门。唐晓翼跟在她身后出去,一直走到楼梯口。在那里,他的鼻腔敏感地捕捉到了辛辣的烟草气味。
教学楼里的学生已走空了大半,大部分教室业已熄灯,因此楼内多半空间皆笼在黑暗之中。楼梯间是声控灯,须得用力跺脚、大声咳嗽,方能唤醒垂暮的灯光。
唐晓翼无所谓有没有照明,借着楼外的月光,他一样可以下楼。但他没有立刻下楼,乃是因为他看到了站在阴影里的庄易茗,以及正在她唇齿间跳跃的一抹火光。
她一动不动,坦然地任由他看见她抽烟的模样。
一根香烟燃至末端,被易茗从双唇间摘下。她不急着按熄它,而是将那短促的烟头夹在手指上,用双眼盯住唐晓翼。
易茗唇齿清晰地念出他的名字:“唐——晓——翼。”带着一丝玩味、一丝疑惑,“再不回家,就要被奶奶盘问了哦,乖宝宝。”
“爱抽烟的短命鬼貌似没有立场嘲笑我。”说罢,唐晓翼便下了楼。当他转到下一层楼时,楼上似乎飘来了隐约的笑声。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易茗,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在笑话他,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远远的,唐晓翼便在校门口的路灯下看到了唐欣。唐欣和他在同一所中学,两人分属不同年级,但唐欣不必上晚自习,因而回家比唐晓翼早。她会在这时出现在校门口,这发生在唐晓翼的意料之外。
唐欣骑着一辆自行车,见唐晓翼出来,便神气十足地按响了车铃:“嗨——哥,快上车,我们回家!”
唐晓翼把书包扔到车筐里:“你要载我啊?我只怕我没这个福气,毕竟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唐欣早习惯和他拌嘴:“有我陪着你一起去阴曹地府,你就知足吧。别废话了,快上车。”
他顺从妹妹,跨上了后座。可怜他生得人高腿长,若要坐在单车后座,非得把双腿蜷缩起来不可。唐欣骑车倒是四平八稳,慢悠悠地兜着风,时不时和哥哥说说话。她告诉唐晓翼,奶奶受邀去参加某场晚会了,不在家吃晚饭。
“现在她应该到家了,希望我们回家时她已经休息了。”唐欣说,“老人家,到底年纪上来了,精力远不如从前,早点休息也好。”
唐晓翼漫不经心地“嗯”上一声,双臂虚虚环住妹妹的腰身,礼貌克制地保持着距离。他提醒她:“注意看路,回家再聊天也是一样的。”妹妹便从鼻子里发出神气的一声“哼”,像决意同他赌气,果真不再说话。
途径十字路口,唐欣停下来等红灯。时值八月底,翰城的夜风依旧混杂着热气,把汗液从毛孔里蒸腾出来,黏糊糊地粘住衣裳。兄妹俩都穿着新发下来的校服,涤纶材质透气性差,唐欣颇觉不适地抬手去拨后背的衣裳,试图在衣料与肌肤间隔出一道呼吸的空隙。
唐晓翼抬眼,盯着红色的倒计时数字,默念着:三十九、三十八……十八。在数字跳到“七”的那一刹那,一阵发动机轰鸣声从他们身边掠过。
深夜的街道上,行人与车辆皆罕见,整个十字路口,乖乖等红绿灯的也只有兄妹二人。另一辆重型机车,自他们身边飞掠而过,裹挟着沉重的、嘈杂的嗡鸣声,以及几声灿烂的笑。不过惊鸿一瞥,唐晓翼便认出,骑车人正是易茗。
她还穿着校服,不过把宽松的袖子挽至肘弯,露出纤细又修长的小臂,手掌轻松地把控住那辆机车的车把。她把车骑得飞快,气流挟着她的长发,在脑后纷乱地飞扬着,拂到了她后座乘客的脸上。乘客是坐在唐晓翼后方的那名姬发女孩。
女孩紧抱着易茗的腰,像生怕被她甩下车去,可她又显得快乐。姬发女孩将额头抵在易茗肩上,大笑着叫她:“易——茗——庄——易——茗——”最后一个“茗”字的尾音,湮没在机车发动机的轰鸣里。她们迅速地远去了,消失在了街道上。
唐欣感慨:“好不要命的开法,骑重机车还闯红灯——这可是十字路口。”
唐晓翼却没头没尾地接一句:“我们班的。”
“……哇,那你可别和奶奶说。”绿灯亮起,唐欣再度踩动踏板,“她听了,肯定觉得你进了一个垃圾班,不好不好。”
回了家,唐欣把自行车停在院中那棵石榴树下,唐晓翼则检查院门是否关紧锁好。屋内已亮起灯盏,显然奶奶先他们到家。听见兄妹俩回来的声响,奶奶探出身来:“回来啦?快去洗澡,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知道啦,奶奶你先睡觉吧!”唐欣轻快地应答着,拉着奶奶的手晃了几下,撒娇似的。奶奶笑着抬抬下巴:“你们先收拾着,我倒还不困,还想跟你们多说说话呢。”
于是,兄妹二人一面拾掇着屋子,一面听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晚宴会的情景。出席那场晚宴的,俱是翰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说是为唐奶奶接风洗尘,因而宴会上一片其乐融融,大家全都心有灵犀地维持着花团锦簇的表象。
在宴会上,奶奶见到了翰城政府的话事人,庄应生。他为人和善,总把笑容挂在脸上,其他人都显得敬重他,而他也以谦逊礼貌的态度应对所有人,推杯换盏、滴水不漏。
唐奶奶阅历丰富,识人精准,只同庄应生来回应酬几句,便已对他有了大概的估量。如今他执掌整座翰城,说一不二,最是权威,性子却如此温和有礼,要么是手段铁腕,要么是惯会伪装。对此人,奶奶只有一句话:少来往为妙。
姓庄。这个姓氏不可避免地令唐晓翼联想到他的同桌,遂发问道:“庄应生是不是有个女儿?”
奶奶摇头:“他并没有提到。但按他这个年纪,想必早就结婚生子,有女儿也很正常。”
说到底,这一人物离唐晓翼还是太遥远,他没有探听八卦的癖好,便把话题拨到了别的方向。祖孙三人又闲聊一番,奶奶起身去睡觉,兄妹俩则各自去洗澡。
躺在陌生的床上,唐晓翼望着天花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隔壁卧房的奶奶或许已经睡熟了,妹妹也早就关上了房门。四下里寂静无声,他能安静地数出自己的呼吸,以及心跳。
唐晓翼知道,他现在应该要闭上眼睛,要睡觉。明天七点钟的早自习,意味着他六点半必须起床。但睡意毕竟不是说来就来的,需要耐心等待,或者只在某一刻,忽然被攫住。他唯有闭上双眼,试着调整呼吸频率,使自己的心情渐渐趋向平静。
几近凝滞的空气中,他忽然闻到了,易茗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类似于海藻的发酵气味,像在东南沿海城市的梅雨季里,久久阴干的衣裳。
在下午的暖黄日光中,她走进教室里来,在他身边坐下。
隔天,唐晓翼在闹钟铃声中醒来,久违地感到了头疼——他已很久很久,都没有为了“上学”,而按时早起了。
在圣斯丁,他是散漫随性惯了的,常常外出冒险,极少正儿八经地去上课。来了翰城,要同普通的中国高中生一样,朝七晚十地上下学,把日历一页一页地揭过去。他不情愿,但这份“不情愿”,很快被早餐桌上,奶奶的殷切眼神按捺下去。
老人家睡得少,精神头却显得好,起得比兄妹俩还要早,有精力为他们准备好早餐。一面剥着蛋壳,奶奶一面向他们念叨着“好好读书”一类的话,兄妹俩仿佛提前说好了一般,都摆出听话乖巧的模样,快速地吃罢早饭,便起身去学校。仍是唐欣骑车,唐晓翼坐后座。
他们分着同一副耳机,一起听着英语单词。在国外生活多年,他们的外语水平都不差,此时要听英语,无非是怕丢了语感。晨间,路上的行人与汽车见多,唐欣因此骑得又慢又谨慎,待他们抵达学校大门,距离早自习只剩下不到五分钟。
锁好自行车,唐晓翼同唐欣道了别,匆匆朝教学楼跑去。他三步并做两步,快速冲上楼梯,踩着铃声拐入走廊,却在教室门口处同他人撞个正着。
唐晓翼及时刹住脚步,才不至于与那人真的身贴身。
那人像反应了一秒,才抬起头来看他。二人眼神相碰,唐晓翼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一轮。是庄易茗。
她稍稍退开些,让他进去。他说声“谢谢”,声音又轻又急,如一把细小卵石,琳琅叮咚地坠在地上。唐晓翼落座,拿出早自习要用的课本,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后座,瞥见姬发女孩正趴在桌上睡觉。
他想把椅子往后推一推,好坐得更舒服,椅子后背却不小心磕到了后座的桌角,震颤感令姬发女孩不舒服地换了个睡姿。
“不好意思。”唐晓翼道歉,尽管他不确定她在不在意。
下了早自习,住宿生们三两结伴着去食堂吃早饭,教室里一时空荡了不少。唐晓翼望着课表,想着要先温习一下课本,忽而被人戳了戳后背。他回头,姬发女孩单手撑着额头,一副困倦至极的样子:“喂,你不去吃早饭吗?”
“我吃过了。”他转而把问题抛给她,“你昨天晚上没睡吗?”
她点头,打了个哈欠:“玩了个大夜,爽。”
说着,她又趴回了桌子:“好了,我再睡会儿……你可别乱动了,我不想再被你的椅子弄醒一次。”
唐晓翼的确不再乱动,他起身离开了座位,拿着课本来到了走廊上。将近八点,天光大亮,用来看书绰绰有余。他倚着护栏,手头翻着课本,时不时将视线投向楼下。学生们吃完了早饭,正在朝教学楼走来,一面走着,一面聊着天。唐晓翼看了片刻,重新把目光黏回了书页上。
耳朵却不可避免地捕捉到某些信息:女生们从他身边走过,等不及走远,便开始低声地讨论起他。十七岁的唐晓翼,早早地抽了条,长得高挑清癯,兼之少年式的英气清爽。体内一定的白人血统,使他比寻常黄种人要生得皮肤更为苍白、五官更为锋利,再加上他的天生自然卷,令他从外形上,变作更加符合大众审美的模样。
在圣斯丁,他便没少得到同龄人的另眼相待,收到的告白与情书,更是在抽屉里积压了一沓又一沓。但这些又有什么益处么?唐晓翼不知道。他对情爱的感受似乎总显得迟钝,或者他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倾注太多的关心。那些好意、那些喜欢,他一视同仁地拒绝。
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青少年,心智尚未完全发育成熟,仍能从同龄人的爱慕与谈论中,汲取到些许的满足感。这或许能被算作“虚荣”,但也无伤大雅,对吧?人们总是爱听溢美之词的,唐晓翼从不觉得自己能够免俗。
又翻过几页书,他听见她们的议论已经来到了“要不要找他要联系方式”上。但她们只是说着、笑着,脚下却如磐石般钉在原地,无一人真的走来向他索要。唐晓翼合上书,准备走回教室,旁边却忽然有人前来,拦在他的去路上。
是消失了一整个早自习的庄易茗。她仍散着一头长发,校服松垮地挂在肩上,手从袖口里伸出来,拿着一部手机,手势却让唐晓翼联想到昨天晚上,她捻着那根烟的动作。
“欸,加个好友?”她熟稔的语气,几乎令他生出错觉:难道我们已是相处许久的好友?但事实上,他们真正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超过十句。他当然拒绝:“不用了,我不喜欢加陌生人的好友。”
庄易茗微笑着,像用后槽牙轻微地咬住了口腔内壁的肉:“我们是‘同桌’,不是陌生人。”
“同桌”二字,被她暧昧地强调,切齿贴舌般的郑重。
唐晓翼垂眼注视着她。她身后不远处,方才那几个将唐晓翼当作话题的女生,正围成一圈,纷纷转头回来看着他们。他猜到易茗是为了她们而来。
若是他同意和易茗加好友,旋即她便会把他的联系方式拿给那些女生。基于此,唐晓翼并不想扫她的好友码。
可是庄易茗,正拦在他回去教室的必经之路上,把那部手机端到他面前,面上含着笑意,仿佛笃定他必定会加上她的好友。这份信心究竟从何而来?观察着她的眉眼,唐晓翼很快有了答案。
庄易茗,长得十分漂亮。
她的眼眉、鼻唇,乃至于耳朵与下颌,皆比照着世间对于“美丽”的定义而创造。这副容貌根本无需过多妆饰,天然妩媚,风流艳绝。而她显然懂得,如何拿美貌作筹码,换取她渴望的商品。
易茗,以镇静的神情,等待着唐晓翼掏出手机,加上她的好友。她自信无人能抵挡她的邀约,无人能推拒她的橄榄枝——或者说,即使被拒,易茗也将会越挫越勇。
考虑到自己的方便,唐晓翼最终还是向她发送了好友申请。
易茗笑眯眯地让开通路,恩准他回去教室。
她紧跟着他一起进来,二人先后落座。易茗反手将早饭放在了姬发女孩的桌上,顺便推了后者一把:“嗨,醒醒,起来吃饭。”
与此同时,易茗通过了唐晓翼的好友申请。他习惯性瞥一眼她的头像。一朵盛开在黑色背景里的白色百合花。
唐晓翼鼻翼翕动,忽而又闻到了昨夜,易茗指尖烟头的刺鼻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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