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临仙楼。
“我赌他这回是真的！都跟着我下注，错不了！”
“不能吧？这都第几回了，男人装深情的戏码罢了，你们还真的信？”
“这王家公子身边的姑娘可向来都是一旬一换，可现在都半年多了，这说明什么？这个男人他终于栽了！”
马上有人嘘道：“你也不想想他现在身边的是谁。那可是国公之女啊，他王致远一穷二白，好不容易攀上了这泼天的富贵，不要说装半年，一辈子都不在话下啊。”
“你懂什么？一派胡言！”
“都别吵了，”混乱中，有人激动拍桌，“这一次连妙笔仙都下场了，是真是假还用多说吗？”
当即有不少人附和，“是啊是啊，他新出的话本都看了没？谁不为贺兰小姐和这位王公子的故事流泪？！”
“就是，板上钉钉的良缘，居然还有人质疑？！”
“还良缘，不知道吧，听说他俩去月老庙的时候，刚把红绸挂在姻缘树上，忽然就被一阵风给吹下去了，这说明啥？月老都不承认，你们觉得那个什么仙能比月老灵？”
原先信誓旦旦的人迟疑了，但质疑声很快又被另一种声音覆盖，“诶你说的还真没准呢，去附近的月老庙转转就知道，冷清得很，去拜的人连以前的一半都不到。”
那个声音再次嘲道：“嘿你个孤陋寡闻的，现在管姻缘的都不是先前那个月老了吧？前阵子不是新飞升了个神么。反正不管是哪位，总归妙笔仙的能耐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吧？听我的，押‘浪子回头’准没错。”
“都让让，我也押我也押！”
“还有我！”
二楼雅间内，戴着面纱的女子收回目光，眼里盛满了笑意，她看向对面的青年，托着腮道：“阿远，你看，虽然还是有人怀疑，但大家都更相信我们是良缘呢。”
王致远似在出神，闻言轻轻打了个激灵，旋即扬起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抓住对面女子的手，“自然。念念，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何必管旁人怎么想，我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便好。”
贺兰念笑着点点头，抽出自己的手摸出块帕子递给他，关切道：“怎么都出汗了？没事吧？”
王致远笑容僵硬一瞬，又很快平复，接过手帕，他看了眼暗下的天色，戴上面具，“没事。有点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待二人离开，楼道口才转出来一个高挑的身影。
青年一身菘蓝色锦袍，玄色绦带束腰，手里慢悠悠地转着一柄折扇玩，明明是一副翩翩公子的装束，在他身上却少了几分文雅，多了几分恣肆，偏是这种洒脱的气质，叫人能在人潮中一眼望见，就再难移开眼了。
他垂眸瞥了眼底下的喧闹，避开人群的方向，单手撑着栏杆一跃而下，广袖翩跹，落地不惊尘。
窗边的座位上，沈祈神色复杂地盯着面前人落座，伸手倒了杯茶推过去，“公子，上好的碧螺春。”
对方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懒洋洋地回，“真懂事，赏你了。公子要的酒呢？”
沈祈：“……”他默默从桌底下摸出一壶酒放上来。
“怎么样，是‘浪子回头’更胜一筹？”
沈祈：“如你所料。你那边如何，发现什么了吗？”
风汐羽点头，饶有兴致道：“我发现，”沈祈凑近去听，“原来在深秋时节人也是会出汗的。”
沈祈：“……”他试图让气氛回到说正事的严肃上，“……冷汗吧？真稀奇，还有别的吗？”
他一脸“你能不能有个正经样”，成功把风汐羽的兴致扫荡一空，此刻是一点跟他讨论的耐心都没有了。
见他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发现”，风汐羽不耐烦地点了句，“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冒冷汗。”
沈祈一脸莫名，完全搞不懂这人为什么老是好端端跟他说着话就突然变脸，“……风寒啊。”
“……”
“不对吗？”
风汐羽定定看他一眼，蓦地笑了，对他一竖大拇指，“不，说得很对。喝你的碧螺春吧。”
沈祈：“？”那个嫌弃的眼神是他眼花吗？
风汐羽转向左边对上一人目光，隔空比了个手势，彬彬有礼地用扇子点了点自己旁边的空座，远处的掌柜见了点点头。
“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你少说话多配合，放机灵点儿。”
沈祈警惕地看向他：“你想干什么？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风汐羽不答，片刻，小桌旁又添一人，那掌柜端着碟瓜子放在中间，眼神示意沈祈，“这位是？”
简单介绍过，掌柜笑问，“公子听了好几天，就不想去凑个热闹？”他抬抬下巴示意桌台那边。
风汐羽随意地把扇子撂在一旁，开始磕瓜子，“没法凑，我觉着两边都挺有道理的，选不出来，看个热闹就得了。”
掌柜的笑笑，两人又寒暄几句，终于转了话题。
“公子前两天与我说的事我仔细考虑过，只是来找我们做生意的，大多都是这尘世中的不如意之人，似公子这般……潇洒的，恕我实在想不出有何缘由。”
风汐羽颔首，“理解。不过，从始至终我可没过说要做这笔生意的是我。”
掌柜疑惑地看着他，就见风汐羽微抬下巴往旁边一点，“他。”
沈祈端着茶刚送进口中，闻言直接喷了出来，呛了个死去活来。
风汐羽拍拍他肩，不着痕迹地把他整个人往下压了压，让掌柜无法窥探他此刻的表情，沉痛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还是走不出来，我替你说。”
沈祈感到自己肩上的力道紧了紧，明白他意思，只得忍气吞声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见风汐羽神色又是关切又是遗憾，一副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作罢的模样，掌柜眼里的警惕消减了大半，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悄悄从碟子里摸了把瓜子，奇道：“看来这位兄台也是个有过往的人呐。”
风汐羽重重一叹，捞起扇子一展，“这大概是个很长的故事……”
月上梢头，银霜自天边一路洒落，透过窗缝渗进，映亮了沈祈泛青的脸。
“沈公子用情至深令人感佩啊……”
“做了这么多，甚至连对方名姓都不知道，所求仅是再见对方一面，真是……唉，人间痴情客，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公子可曾后悔过？”
不知何时，小桌边已经挤满了人。众人原本要散去，见整个酒楼里就窗边这桌格格不入——俊俏公子摇着扇子讲得传神，掌柜磕着瓜子听得入神。哦，旁边还杵着个脸色缤纷的青年。
最先是一群姑娘互相推搡着凑过来围观……后来事态发展就不受控制了。
期间沈祈几次三番提出让三人去二楼雅间关上门再说的要求，无果。
沈祈嘴唇翕张，深吸一口气，“我……”
“错了，妹妹，”风汐羽摇着扇子叹道：“对他来说，何必问后不后悔，只管值不值得。”
姑娘见他看过来，眼睛一亮，声音不知不觉就放轻了，“可、可还是会有遗憾的呀。”
沈祈嘴角抽搐，眼皮狂跳，觉得自己无法再保持沉默了，“不……”
“不错。”风汐羽合上扇子，“遗憾难免啊，不知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这兄弟都为前尘往事所扰，每每回想，总有一腔酸楚无处言说，他虽不提，我却能感觉到，总是意难平的。”
“这又是何苦……”
“沈公子也莫要再难过了，人活一世，总是要往前看的。”
风汐羽看向某位沈姓公子，语重心长，“听见没，让你别难过，唉，人嘛，要学会放过自己。”
沈祈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拳，生生对风汐羽挤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我会的。”
但你他娘没放过我。
风汐羽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就忍不住移开目光，怕自己笑出来。
四下都是人们遗憾叹惋的声音，风汐羽估摸着火候够了，看向一边难掩动容的掌柜，“掌柜的，您说呢？”
对方面露犹豫之色，没立刻回应，风汐羽并不催促，料他会拿乔，也懒得拆穿。
掌柜终于叹了口气，抬手倒了杯茶对着沈祈一敬，“鄙人以茶代酒，敬这位兄弟。”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风汐羽对上沈祈的目光，看得出他骂得很脏，毫无波澜，眼神示意：回敬。
沈祈：……
他人渐渐麻木，铁青着脸周全了礼数，决心以后都不在这片混了，也再也不会相信姓风的一句鬼话！
故事说完，听众也各自散去，等二人走出临仙楼，已是夜深人静时。
“你有良心吗？你良心被狗吃了？你的良心长哪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沈祈悲愤交加，第三次质问姓风的王八蛋。
风汐羽早就笑完了，冷静地一一回答他的问题：“或许有一点，但被狗吃了，都被吃了你还问我在哪，要上哪给你找去？”末了评价道：“简直不可理喻。”
沈祈扎扎实实地愣了下，可耻地发现自己竟有一瞬觉得这番鬼话很有道理，险些失去反驳的力气。
风汐羽安慰他，“你想，你也不损失什么啊，明天过后，相信你痴情公子的名声就会满城皆知了，说不定还能传到邻城去，以后见了你，谁不说一句久仰大名。”
沈祈幽幽道：“以后见了我，谁的目光不是带着怜悯？”
风汐羽忍着笑摆手，“别这么想。”
沈祈冷笑，“那我要怎么想？啊？”
就听那混蛋慢悠悠来了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娘，的。
沈祈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心内连念数遍“打不过打不过打不过切莫自取其辱”才勉强冷静下来，“那我真是谢谢你了，送我好名声的大善人。这么好的名声，善人怎么不自己领啊？”
风汐羽抛起扇子又接住，“没听见掌柜的说吗，‘来找我们做生意的都是尘世中的失意之人’，你看我身上哪里符合这一点，要我去，说没鬼谁信？”
沈祈：“……”
这倒确实，姓风的自带一种挥之不去的没心没肺气质，不是那种天真懵懂的感觉，而是一种对万事都不上心的淡漠。
当然，吃喝玩乐除外。
虽是如此，他还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蓦地反应过来，“那我是哪里符合这一点了？！”
于是风汐羽就又用那种怜悯中略带嫌弃的目光扫他一眼，很快移开，笑意不变，“那当然是因为，沈公子自带忧郁气质，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呐。”
沈祈：“……”他这是被嘲讽了，绝对是吧？
他索性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你凭什么这么确定妙笔仙肯接你的‘生意’？就靠你临时给我编的这些……‘爱恨纠葛’？”
风汐羽：“故事里的女主角既无家世背景，又无鲜明性情，你说还有比这更好做文章的白纸么？你扮演的角色又那么‘卑微’，只求再见一面，难度降得这么低，钱又给得足。啧，离了咱们还有谁肯这么惯他。”
“……”沈祈回过味来，“所以你之前把我塑造得像个傻子一样是为了方便他行事？什么‘只一眼就沦陷’，‘连对方名姓都不知’，‘只敢默默地陪伴不敢靠近’……只是你不觉得有点用力过猛了么，天底下能有这种傻子？”
风汐羽笑他，“能啊，怎么不能，天底下有什么事是他们大情种干不出来的？再离谱的事情放他们身上都不会崩，多新鲜。”
沈祈摇摇头，不理解但尊重。
“这么说妙笔仙甚至都不必去深入调查，只需要造出我‘印象中’的那张脸，再安排我跟对方见一面就大功告成了。”
“太局限，看看先例就知道，人家可向来是钱财声势两把抓，怎么可能敷衍你自砸招牌，等着吧。”
沈祈莫名，“等什么？”
风汐羽拍了拍他肩，笑逐颜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要降临到你头上啦，怎么样，是不是很期待？”
“…………”沈祈先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很快被火气压下去，冷笑道，“是哦，我真的是谢谢你。”
“客气。”
风汐羽提前往沈祈眉心处打了道灵光，一有异动他这边就能感受到，想起什么，笑眯眯地提醒道，“妙笔仙应该这几天就会找上你了，晚上别睡太死哦。”
沈祈：“……万一你没及时赶过来，他不会对我做什么吧？”
风汐羽：“不会，哪怕灵光挡不住，他也就翻翻你的脑子看看你那‘求而不得的心上人’长什么样而已。”
他还“而已”。
沈祈虽知这人是故意恐吓，还是忍不住发毛，转过头怒视他，“你就不能在我房门口弄个阵逮他吗？!”
风汐羽：“好有道理哦，怎么弄，我现在去学一个来得及吗？”
沈祈哑巴了，怪他一时脑子发懵，竟忘了此人不学无术。
“是什么让您误会对阵法一窍不通的我可以突然有了布阵的能耐，莫非我是天才？”
沈祈：“……或许是因为那道把你劈上天的雷劫吧。”
二人转过一个拐角，沈祈刚要张口说什么，旁边的人倏地顿住，同时折扇拦在了他面前。
“怎……”
风汐羽没看他，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噤声，“嘘，人说夜路走多了就会撞鬼，你瞧，我们也是撞上啦。”
沈祈：“……”
我来啦，有没有家人冒个泡给我看看？
下下章，应该最迟下下章雨师大人就能出来了（哭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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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放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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