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莱曼觉得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
不,眼熟主要指长得像,但对方并不像他以往认识的任何人,而是在预测下他会做出与那人相似的举动。
即使狼狈地坐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重伤未愈、毫无自保之力,他却不曾改变对外界的态度。他相信他下一刻就能报以风趣或冷酷的哂笑,与众人讨论着几种破局之法的可行性,棋局在手下推翻,规则在谈笑间重构。
“第一个定义卒可以触底升变的人颠覆了规则。”那年轻人曾用有些愉快的语气说,伴随着棋子与象牙棋盘的清脆碰撞声(这被认为是无礼的,他却不以为然),“我一直认为这是目前象棋规则里最有意思的一点。”
说这话时他只有十六岁,石砌箭楼的窗外同样是阴沉的天空下着冬雨。他们正被萨拉丁围困在阿斯卡隆的城堡里。
“多数人会认为就该升变为疯后,但有时升变为马更好。”然后他令马横越对手的象,吃掉了那个暂时退出进攻、本该安全的后,“因为马的行为更加难以预测。”
后来他仿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蒙吉萨。
苏莱曼的思绪越过那年轻人紧绷如蓄力之弓的单薄脊背,以及那毫不掩饰探求欲的灼灼目光,恍惚如石沉水面后的涟漪,他仿佛能听到血液规则地撞击颅骨的声音。
“你好像不喜言谈,”
正在他沉默时,靠坐床头的黑发青年打量着医师,用一口算得上流利的阿拉伯语率先开口,“所以,这是她让你来陪着我的原因?”
“我的经历使我不得多言。叫我苏莱曼即可。”神秘感十足的医师答道,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你的阿拉伯语很好,在法兰克人中实属罕见。”
对方眼中的探求欲冷了下来,视线移向窗外模糊却单调的树影和冷雨,“我是提尔的伊西多尔,希腊商人之子,自然应当懂得这些。她应当跟你说过了。”
实际上,鲍德温身边懂得阿拉伯语的人不少。阿格尼丝的第三任丈夫西顿的雷纳德热爱萨拉森文化,会把皮影和咖啡之类的新鲜舶来品带进王宫来供还是孩子的他赏玩;特里波利的雷蒙德更是在近十年的监禁中学会了与他们的敌人共存(或许只是出于利益,和对稳定的留恋),而不是一味地仇恨。可惜沙提永的雷纳德在监禁中学到的与他正相反。
有时他会设想对手的想法。是与占据黎凡特的法兰克人共存呢,还是迟早将他们清剿一空?
然而每当他决定和雷蒙德一条心时,密探获得的萨拉森人计划却告诉他雷纳德是正确的。流沙之上的条约,流沙之上的王国.....一切都不值得相信,一切都将被抹去。
随后苏莱曼要求为他检查伤势。
黑发青年一言不发,只是配合地解开那件亚麻单衣,动作有些笨拙。苏莱曼粗看他骨架还算宽大优越,但胸口肋骨根根分明,包裹其上的皮肤犹如白蛆的薄膜,横亘着几条陈旧的疤痕,时间估计超过一年了,仿佛是被刻意留下的。
随后他解开绷带和护具,看到了那处可怕的贯穿伤。清创不可避免地将它扩大了,没有化脓,有些地方没完全结痂,泛着血色,而且由于伤势棘手无法妥善处理骨骼已经长歪了,两侧肩胛骨仔细看去不再对称,右肩有些前倾、下垮,破坏了原先完美的骨架。
“怎么了?”对方意识到了苏莱曼的沉默,“恶化了,还是....很丑?”
说到最后甚至有忍不住的笑意,分不清是不以为然还是自我厌弃。
直到萨拉森医者的声音打破了那片凝滞的空白,“.....按理说不应当恢复得这么慢.....他们把碎骨剔干净了,至少一切还在正轨上,”
他感觉有人触碰着背后穿出处的伤口,并按压检查骨骼情况。
浅表感知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铅衣,唯有骨缝间的酸涩萦绕不去。不像那种令人狂喜却不安的麻木,这让他感受到了存在,踏实的存在。他曾嘲弄那群鞭挞派,现在却逐渐理解了他们。原来人真的会渴望痛苦。
鲍德温逐渐意识到过去的身份帮了自己多少。提尔的威廉是对的,倘若选择成为一名拿撒路骑士,那他最好的结局就是默默无闻地战死沙场,无法为王国做更多事。那么现在呢?是放弃一切,还是夺取更多?他试着去攥紧右手,直至颤抖也无法做到。
“我的手有时会麻木,但拿起汤匙时不至于发抖——或许也写得了字,”他描述着,感受着在肩膀显现的疼痛,若有若无像无意咬钩的鱼,“我想知道痊愈后还拿得动剑吗?”
医师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要不感染你一定能够恢复。但是你太瘦了,最好起来走走,别坐出褥疮。”
“别吓我....”
他有些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后半句却硬生生噎住。因为苏莱曼突然上紧了固定带,疼得他差点哀嚎。
“方便告诉我你经过雅法的原因吗?”伊西多尔很快把龇牙咧嘴调整成友善的笑容,抛出的问题却并不友善,像是出于对狼狈的诊疗的报复,“别告诉我你是为我而来的。”
“好吧,”苏莱曼觉得这家伙情绪正常(甚至有些乐观状态下的“恶劣”),似乎无需像受惊的猫一样被小心翼翼地对待。不过得先回答他,“今年冬天的降水量有些大,西奈半岛和外约旦有决堤,引发了洪水,不少村落爆发了痢疾,一些人远走避难。我来请求高迦米拉向上说情,允许一些人在这里得到庇护。以及,我需要一些灌肠的药油来治病,买不到,只能从高迦米拉处获取。”
“在我们这个时代,你算得上一个罕见的善人。不过在一名真正的医者眼里,应当没有基督徒与穆/斯/林之分吧。但是有一点,”对方这种赞许在先、提问在后的方式令他感到熟悉,“通常治疗痢疾以止泻为主,你怎么反而主张排?抱歉,我总是难以抑制好奇。”
“痢疾最后的死因往往是脱水。尽管有些冒险,倘若能缩短治疗周期,是否也能缓解脱水症状?我患过类似痢疾的病差点死掉,近期更是发现止泻困难且恢复期漫长,我在想一种新方法,”阿拉伯医师说,他觉得讨论问题比情绪安慰要有意思得多,“倘若痢疾可以被视为一种肠道中毒,并通过灌肠治疗。”
“至少在我有经验的领域,有时一反常态反而能成功。”伊西多尔把床头柜上的一盘蜜渍榅桲推到他面前,示意他享用一些。几乎是满的。他猜他要么讨厌甜食,要么根本没服药。“高迦米拉怎么说?”
“她?”苏莱曼像是诧异于他的问题,“我原以为以你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拒绝,因为她是个更激进的革新派。”
他突然发现对方和记忆中的影子并不相同。这大概是个未经大事强装气势、性情单纯却有些顽劣的小伙子(没错,高迦米拉爱的应该是他这种单纯和孩子气),对自己和情人的处境是无知的,仿佛从凯尔特人在橡树林里布置的传送阵里空降到黎凡特,心还留在那片神秘纯洁的树林或充满宗教气息的拜占庭城镇里,一但嗅到一丝不符合自己认知的气息,便像碰到盐的蛞蝓一样收回自己的腹足——名为伊西多尔的年轻人觉得凭那点天赋做个圣战英雄没那么简单,穷其一生也得不到所求,就开始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准备像苦修者一样寻死觅活了。他脑海里出现一只洁白、柔软乃至可爱的蛞蝓身上沾了盐,痛苦地翻滚,不停地吐水、吐水、吐水然后萎缩死掉的情景。
苏莱曼正惊诧于自己的残忍,恍惚间却听到黑发青年缓缓开口,语气非常陌生:“高迦米拉....她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他们有近十年未见了。鲍德温这才发现对她这段时间一无所知,因她不曾提起。他想起她抛下那块信物金币时决绝的目光,以及他们在船上的初见....
“我的货船专往战乱处去.....”
“你比我更像好人.....”
“她曾希望留在耶路撒冷的修道院,最终却嫁给一个年迈的希腊领主。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改良了取箭器,一直在寻找更好的麻醉剂,她是第一个使用结石刀的基督徒.....”
苏莱曼接着说,仿佛那些话像咳嗽一样涌到口唇间不可抑制。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你不知道她冒了多大的风险.....有人不幸死在一场手术中,他们说她是叛教的女巫,她有段时间只能东躲西藏,变卖不少家当后选择了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我不认为她经历的不幸比你的更少。”
“我不知道她还会爱上某个男人,某个不了解她、看上去也并不成熟的男人。很抱歉,我看不出她的眼光好在哪里,因为我认为你很幼稚。你尚未失败就已经绝望,强撑着精力与人呛声、自暴自弃般虐待肉/体既不会成为圣徒,也配不上她的爱。”
他毫无表示地听着,清楚自己很可笑,也清楚自我折磨是徒劳的。鲍德温庆幸自己还没有全然被悲观的情绪笼罩,却发现多年前被扼杀的情感正在死灰复燃,甚至阻碍了判断。拜托,虽然你的本意是善良的,可身为一名将领你足够冷血,已直接或间接杀死了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为犯下的罪久久不安、因一个人的死而崩溃?
“如果你指望嫁给一位拜占庭领主的遗孀就能安享后半生,那我劝你停止幻想,因为迎接你的只有责任,大多数人认为是痛苦的责任,而你脆弱的精神无力承受。”
苏莱曼看见靠坐在床头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听完他的话,像是出于礼貌稍稍勾了一下嘴角,“她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好,就希望你来骂醒我,不是吗?”
此刻他不想争吵,只是疲惫。但苏莱曼话语中确实有一些东西搅得他心头不安。他对不起达芙涅,害她蹉跎多年。如果她能成为王后.....但他已弄不清哪种选择才不自私,哪种选择才能给她带来最大的利益。或许正如那些古板的父母所说,我们应该替所爱之人做选择,因为他们被爱蒙蔽时常常伤到自己,就像蒙着眼切肉做菜。
“她为你那点可怜的自尊考虑,什么也没说。”萨拉森医师难得觉得自己胆气犹在(当年若能以这种胆气毒死居伊那个混蛋,或者只是把他痛斥一遍,被拖出去问斩也值了),心中只觉舒畅,收拾好物件准备离去,“我难得见她为一个人犹豫、裹足不前,你是第二个。但她爱上你是个错误,我会跟她谈谈。”
苏莱曼每说一句,那年轻人嘲讽的僵硬微笑更浓(虽然脸色更差了),然而听到这里他突然慌了,那种一切都在预料中的镇定面具被彻底击碎,竟挣扎着去阻拦他,碰倒了桌上的那碗榅桲,“不....别,别这样做.....”
高迦米拉啊,这小子还真是吃定你了.....苏莱曼觉得有些好笑。他觉得自己完蛋了也想为你活下去....
然后他想起高迦米拉把这个任务给他时的情景。
“他一定很自责。”她说,“我当时极力劝阻他去......我痛斥他的野心。我不后悔,但是.....”她扭过头看着窗外,“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只要他愿意好好活下去。我并不擅长说服他人。”
“我会悔罪。”
这个一向咄咄逼人且颇具说服力的年轻人此时有些难堪。他看起来更苍白了,额头满是薄汗,整个人以扭曲的姿态拉着他的衣袖,再探身一寸就会摔下来,“告诉她,我会用行动悔罪。在这之后你可以劝她离开我。我知道我将做什么,像她爱上的第一个人一样。”
我希望我的决心一如往昔。
哪怕我正在失去最后的尊严与力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