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海盗,虽然这么声称简直傻透了,是个喜欢揽着漂亮姑娘在破旧酒馆喝点酒的海盗。
他们有时叫我酒鬼,有时喊我无赖,有时又说我作恶多端,毕竟总有那么几个傻瓜管不住他的妻子。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叫我Captain Hook。
(2)
这个称呼年纪跟我手中这瓶朗姆酒有的一拼,我的船员们喊我Captain Hook,跟我用每天都擦得锃亮的钩子敲那小个子大副差不多习以为常。我站在船栏边吹着海风,醉醺醺地看着他们笑。
很久很久以前,我现在常常喝醉,已经记不太清时间了,姑且就说很久很久以前吧,认识过一个小男孩,他光着脚,喘着气喊我,喊的是什么来着。
噢,他喊我基利安。
对于海盗来说,他们的故乡永远是海洋,在破破烂烂的小酒馆酩酊大醉一场,又回到颠颠荡荡的船上,继续做着姑娘和酒的梦,再吹吹跟两者一样辛辣的海风。
至于那些漂亮的姑娘,她们临别前有的弯着眼,笑着吻我的脖颈,有的捞起宽大的裙裾,拽着我的手上了海盗船。但最终,她们还是回到了眷恋的厚重的土地。
那次怎么到小牧羊人的草地,我已经记不太清了,终日的酣饮留下了恶果。要么是因为海上的风暴,要么就是我想上岸喝点小酒。但多半是前者,因为在那样荒僻的草原找酒贩子实在是件难事。
小牧羊人一手握着牧羊钩杖,一手提着盛水的木桶,光着脚走在草地上,我靠着草地中央那口井半睡半醒着,我那会大概跟船破旧的白帆一样,浑身湿透了,喝了很多朗姆酒暖身子,他路过我身边时,我看不清小牧羊人的脸,只觉得他小脑袋上的褐色头发像新长出的小截麦苗。
我大概又睡了一会,醒来时头昏昏沉沉的,天很透蓝,有一点点白飘飘的云,大概是彻底晴了。下午,小牧羊人又来了,他手上没提着盛水的木桶,在不远处站了一会。我那时已经坐起身,正巧向他看去。
他怔了怔,目光犹豫了一下,手从背后伸出来,露出一个小木篮。他从里面拿出了一袋奶酪和一大罐羊奶,又拿出两个碗,挨个倒满了羊奶,朝我走了几步,把奶酪和那碗羊奶递了过来。我只觉得肚子里咕噜噜一阵闹腾,接过来喝下了一大半热腾腾的,甘甜的羊奶。小牧羊人也低头啜饮了几口,抬起头来,碰巧撞上我的目光,那双清透见底的眸子忽然笑了笑。
我端着那碗温热的羊奶,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3)
小牧羊人时常来井边,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他通常会带来新鲜的奶酪和温热的羊奶,有次竟然抱来了一堆用来睡觉盖的稻草。我躺在舒服的稻草上,闻着清新的泥土味,竟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我有时也会想起我的船,踏在甲板上,空荡荡回响的脚步声,粗糙的纤绳,厚重的光滑船舵,还有那又咸湿又辛辣的海风。
小牧羊人把羊群在草场上赶开后,有时会在我身边坐下,抱着他的小膝盖。我握着我的玻璃方形酒瓶,给他讲起海上的风暴,海妖的歌声,激烈的战争,偶尔还讲讲姑娘和酒。他常常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笑。
我在草地舒舒服服,让人想打瞌睡的风里,等着我的船,等着我那小个子大副。海盗不曾在海妖惑人的歌声中迷失方向,却在草地的风中几乎瞌睡过整个春天。
小牧羊人第一次把他粗糙的木剑给我看时,似乎还犹豫了很久。后来就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拿木剑胡乱抽砍,似乎玩得兴致很高。我在旁边看着,有时也抽出剑,打断他实在破绽百出的几步。他看了看被打落在地的木剑,居然温温和和地朝我笑起来。
小牧羊人逐渐和我熟起来,话也多了起来,竟然会半夜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我有时白天里睡久了,晚上躺着看一望无际的天,抱着朗姆酒喝,眼前忽然跑出个孩子来。小牧羊人跟我一起躺在稻草堆上,他抱着我的胳膊,小小的身体温温软软的,总是听着听着那些故事,就靠在我肩上,安稳地睡了过去。
(4)
当我快要喝完最后一瓶朗姆酒时,我的小个子大副来了。他戴着他那顶滑稽的红帽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似乎准备着挨我那一钩子。
我忽然才想起来,这次海难的事因就是他的一时疏忽。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敲了他一钩子。
我的小个子大副缩在不远处,他一向喜欢把脸埋进他那厚厚的棉衣里。我靠着那口陪了我大半月的井,握着最后一瓶朗姆酒。喝下几口后,小牧羊人果然踏着夜色来了。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小个子大副,对方脱下帽子,笑眯眯地向他行了个滑稽的礼。
聪明的小牧羊人抿了抿唇,他什么也没说,像往日一样在我身边坐下。
我将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小牧羊人低着头,他那双清透的眼睛看着远处摇曳的牧草。讲着讲着,我有些索然无味,拿起一旁的酒瓶喝了几口。
小牧羊人抬头看着我的酒瓶,我的大副看了我几眼,我知道我的船就停泊在不远处。于是我站起身,揉揉小牧羊人的脑袋,醉醺醺地朝他笑了笑。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的酒瓶上。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俯下身,将酒瓶递到小牧羊人面前。
“男子汉长大前,不能贪酒喝……”
小牧羊人靠着井坐着,他抢过酒瓶,灌下好几口,呛了几声,将酒瓶递回给我,我伸手去接。他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我感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滚烫的东西从我的手背上慢慢滚落,掉进了草丛里。
我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我的大副看着我,我用力拍了拍他的小肩膀,跟大副向前走了一会。他仍然坐在那口井边,夜风簌簌吹着他那件宽大的羊皮袍子。我用钩子撬开瓶盖,不得不说,那老鳄鱼的“赠礼”还颇有用处。最后一点朗姆酒灌进我的喉咙,和往常一样,带着点辛辣,和麦子熟烂了的味道。
(5)
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船上,又回到了颠颠荡荡的海洋,粼粼的海面泛着点点波光,那出身浪花的女神用白皙的胳膊,揽着我的脖颈微笑。我曾做过一个乱糟糟的梦,那个小牧羊人光着脚,手里拿着笛子,跟在穷牧羊人的羊群后,眼中滴落着那滚烫的东西,我的手背也像是跟着灼烧。
真奇怪啊……我的漂亮姑娘们吻着我的眼睛,我的船员们为我摘下帽子,我的哥哥曾穿着崭新的海军服,站在甲板,朝岸上的我微笑。但他们眼中从未滴落下那滚烫的东西来。那小牧羊人……是酒烫辣了喉咙,还是夜风吹冷了衣裳?
真奇怪啊……
(6)
我又到过那个村庄两趟,小牧羊人已经出落成一个颀秀的青年,他脱掉了粗糙的皮革外衣和羊皮外套,换上了精致的衣服。霍亨索伦王室的军队在外面恭候他,他拥抱着他的母亲,久久不愿松手。他那双眼紧紧闭着,像澈澈的清泉,却又有着熔浆的温度。
我和我的船又去了很多地方,大副崭新的红帽子变得灰扑扑的,又被他洗得崭新。我站在甲板上,想起这里离去的姑娘们,想起我穿着崭新军服的哥哥。当然,海盗的生活不会如此忧伤,我喝着一瓶瓶的朗姆酒,握着我的剑和敌船的水手痛快地击打。
这次的敌船扬着霍亨索伦王室的旗帜,王室的徽章在旗帜上张牙舞爪。我的小个子大副又畏首畏脚地躲进了船舱。船员们和我站在甲板,和那些士兵激战着。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很想把刚刚没喝完的朗姆酒喝完。霍亨索伦的王子在士兵的拥簇下走到我面前,他有着清俊的面容和清透的双眼。他站着看了我很久,久到我记起了那个村庄的小牧羊人。
我听见他问我,“我可曾见过你?”
我醉醺醺地看着他笑,将剑插回剑鞘,“哪有荣幸认识殿下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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