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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日—傲慢·中

罗刹国的夜是喧嚣的。

皎皎的月光辉映着喜庆的灯火,亮银温柔地流转过盈满夜风的红绸,在池上萦回的水纹中聚散沉浮。明光皪皪的水面上倒映着华靡的亭台楼榭,侍女们步履齐整地端着桂酒淑浆走过曲折纵横的回廊,挨桌端上珍馐美馔,续满玉露琼浆。

喜宴连开数日,贺喜的旧友来了一拨又一拨,身旁推杯换盏的人也早已从与他勾肩搭背的牛魔王换成了其他不甚相熟的面庞。

孙悟空怀抱着再流不出一滴酒液的酒坛,追寻着风中缠绵醉人的酒香,晕晕乎乎地从宴席上起身,跌跌跄跄地越过地上醉倒的宾客,一脚踩空回廊的台阶,身若将崩玉山,摇摇欲坠。

在他摔倒之前,一道柔和的金光温柔地将他托起。他拼尽全力地想要睁开愈发沉重的双眼,却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白影,于万千霞光之中 ,施施然地落于他的身前,轻柔地唤他悟空。

那声音悲悯而慈和,哪怕看不清他的面容,哪怕他明知这是在做梦,仍忍不住委屈地想要落下泪来。

观音菩萨。

孙悟空从梦中惊起,入目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案几上摆放着一些精美的糕点与时令的水果,距他再远些的地方,放置着烧得正热的炭火炉。

通臂猿猴循声垂目,望及那双金眸中盈着的泪光,他咽回询问的话,只是沉默着抬起手来,掖了掖盖在孙悟空身上的貂裘。

孙悟空枕在通臂猿猴腿上,从锦被中探出手来擦净眼里的泪水,掀去身上盖着的裘衣与薄被,撑着身子便要坐起。

通臂猿猴见此拥过孙悟空的腰肢,轻轻一用力便将他带进了怀中。

许是因被他废去了修为的缘故,如今的孙悟空变得与凡人一般无二,身体娇弱,知寒畏暑。

通臂猿猴一手搂着孙悟空的腰,另一手拽过被子盖在他的腿上,“时辰尚早,再睡一会。”

孙悟空摇了摇头,他近来时常梦到一些旧事。

梦到他尚不曾沦为阶下囚之前,他与老猪老沙他们整日拌嘴打闹,取经的路程虽走得缓慢,却也算是称心快意。

还有那段取经之前,大闹天宫之前,尚在花果山的岁月,他无需为了自由戴上金箍踏上西行,无需吞声忍气地听从任何人的差使。

马车依旧颠簸而晃荡,向着西方,向着灵山,一步不停地缓缓驶去。

孙悟空将手覆上孕肚,他知道,通臂猿猴绝不可能会放他回花果山。

马车内又是久久无言,寂静地只剩下细风时不时地擦过燃烧的木炭,微弱的火星乍然跃起又四溅着疾落的声音。

“饿了?”

再度打破沉默的依然是通臂猿猴,见孙悟空垂着眼帘摸着肚子,他从桌案上拿了一块糕点,抬手便喂到了孙悟空嘴边。

清淡雅致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眼前那形状精致的糕点一看便知松软可口,孙悟空抬起眼,越过那块桂花糕,直直看向通臂猿猴。

起先被通臂猿猴抓来的时候,他惧怕怀上他的孩子,不肯进食不愿饮水。

通臂猿猴亦不在乎他每日吃与不吃,只有在兴致来时会掰着他的嘴强行给他灌些水,以此吊着他的性命。再后来,待他在床上气若游丝叫不出声的时候,他便开始给他喂些吃食,以他师傅和师弟们的性命为要挟,如逗猫逗狗一般,逼迫他吃下那些被他咬过的水果。

孙悟空将视线重落回那块糕点,一言不发地分开双唇,就着通臂猿猴的手咬了一小口。他吃得很慢,那只手却是一反常态,十分耐心地在他唇边举着。

他腹中的孩子很是乖巧懂事,虽已怀孕三月有余,他身上却无任何不适之感,除了那一日日强劲起来的心跳声,他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桂花糕入口软糯,甜淡适宜,甜不会过腻,淡不至寡味。但只要是甜食,只要多吃上几口,便总会发腻。

孙悟空小口地一口口咬着桂花糕,直至那过腻的恶心感从喉间翻涌而上,来势汹汹地让他低伏着身子干呕不止。

他今日没吃多少东西,除了那吃下去的几口桂花糕,再无东西可吐,可这几声干呕,便已经足够了。

通臂猿猴倒了碗热茶递来,疑问接踵而至,“怎么突然吐了?身上不舒服?”

孙悟空喝了两口茶水,偏过脸靠回通臂猿猴的怀中,他的手仍覆在小腹上,掌心之下的震动一如既往地微弱而平稳,他的声音却是有些虚弱无力。

“小猴在肚子里闹腾。”

通臂猿猴眉头微皱,抬目扫了眼那凸起的肚子,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回那张正靠在他胸前的小脸。半张脸埋在衣服里,露出来的半张被垂落的长发遮挡了一半,看不清那双低垂着的金眸此刻到底是何情绪。

他将茶盏放回案上,眸光再次回落之时,还是握上孙悟空的手,放轻了语气关切道,“叫那随行的老医官来给你看看,开些安神的汤药与你吃?”

“我想下去走走。”

孙悟空从通臂猿猴怀里抬着眼去看他,只一瞬间的视线交汇,他便移开眼去,淡漠地盯着那只抓着他的手。放在腹部的手微微抬起,状若安抚地一下下轻抚着肚子,“想是车里太闷,它不舒服。”

猪八戒裹紧身上单薄的粗布旧衣,将冷得麻木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拢至嘴边呵了口热气,待搓得热些后,便又笼进袖中。

从晨起便下着的大雪落了两三个时辰终是有了要停的迹象,碎雪纷纷扬扬地飘着,时有雪糁被寒风襄进他的口鼻,那凛冽的寒意侵肌透骨,让他不住地打着哆嗦。

这样寒冷的冬日,是不适宜行路的。若是在往年,他会一觉囫囵地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吃饱喝足后再惬意地饮上几杯热酒暖胃,一边赏着院中的雪景,一边伤春悲秋,追忆往昔。

大雪一下便是一整日,连绵月余而不停,他们往往一连两月都不行路,师傅和老沙日日在房中诵着经文,他便日日地睡着,只有孙悟空那只不怕冷的死猴子,才会在这种天气跑出去玩。

他拢着四处漏风的宽大衣袖,遥望了眼前方,隔着一段距离的马车。

通臂猿猴虽是取代了孙悟空的大师兄之位,却半点没有将他们当成师弟与师傅看待,成天呼来喝去也罢,连三餐只给他们吃些清粥馒头。唐三藏过惯了清苦日子,吃什么都甘之如饴。他肚肠大食量大,哪怕沙僧每餐分个馒头与他,他也只能吃个半饱。

白日里行路劳累,临睡时腹中空空。他饿得睡不着,避开那些妖兵去厨房偷些吃食果腹。那些婢女将未动几筷子的佳肴美馔一盘盘地倒进泔水桶,却连他偷拿个鸡腿都要训斥这不是给他吃的。

这些妖兵日夜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就连关上房门说上几句悄悄话都要提防着隔墙有耳,比起那名为阶下囚的孙悟空,他们三人如今的处境,反倒更像是阶下囚。

既是同为阶下囚,谁又能救得了谁。

前方的马车不知怎的,忽而停了下来,那驾车的小妖跳下马车,正卑躬屈膝地伺候在旁。

咳得剧烈的唐三藏眼见通臂猿猴下车,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又或是全凭着一股信念,他猛地挣开沙僧的搀扶,直起那被披着的三件裘衣压弯的脊背,一步步走得蹒跚沉重,却步伐坚定地朝着马车走去。

猪八戒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这回他没有上去阻拦,哪怕他不去拽回唐三藏,也自有人会将他拦下。

“通臂猿猴施主。”

唐三藏的声音让通臂猿猴不悦地皱起眉头,他没兴趣听那些劝他回头的高谈虚论。

若是满手鲜血的恶人放下手中屠刀,便可如他所言立地成佛,那他前十三世的修行岂不是就是个笑话,取真经渡化世人便更是个笑话。

良善之人要生善心存善念,事事积德行善,处处以德报怨,而恶人杀千人万人,犯遍贪嗔痴三念,身披袈裟高坐莲台。

如此可笑的经文如何普度世人,如何能救得六界众生脱离苦海。

黄眉与梦魔等人见唐三藏行来,连忙快步挡在他身前,阻止他再往前半步。

沙僧捡起掉在地上的裘衣,抖去上面的雪水,重又一件件地披回唐三藏身上。

他竭力地拖拽着唐三藏的手臂,恳求般地冲他摇头,黄眉留心听着身后窸窣的动静,亦是无声地对唐三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多管闲事,触通臂猿猴的霉头。

猪八戒慢吞吞地抱着钉耙赶了上来,站到唐三藏身边,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瞧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人。

孙悟空不在的时候,他是剩下三人里面法力最高的,也不得不担负起,作为大师兄的责任。

他趁着饭后那段妖兵换岗的时间,装作遛弯消饱在驿馆到处闲逛,踩了几日的点摸到了孙悟空的住处,算好了通臂猿猴每日不在的时辰。

再在启程的前一日,装病让院里看守的妖兵放松了警戒,变做一只飞蛾一路避开那些守卫与婢女,飞进那疯猴子的房中,见到了孙悟空。

“通臂猿猴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通臂猿猴听而不闻地搂着孙悟空的肩膀继续往前行着,见孙悟空低着头垂着眼,不知怕冷还是怎的,拢着身上的貂裘遮挡着那显怀的小腹。

他忽而的对唐三藏的话来了几分兴致,停下脚步示意梦魔放唐三藏过来。

“说来,你好久没见过你师傅了吧?”通臂猿猴箍紧孙悟空的肩,目光紧盯着那张在雪地里愈显苍白的小脸,抬起的手却只是掠过孙悟空紧抓着的裘衣。他温柔地覆上那裸露在冷空气中的指节,用掌心的温热驱散着指尖上沾染的寒气。

孙悟空仍旧垂眸不语,他温声续言道,“我听大夫说,你忧思太重,对胎儿不好。”

“通臂猿猴施主,”冷风骤然倒灌进肺里,本就伤寒在身的唐三藏又咳了起来,他的喉咙咳得呼呼作响,心脏被寒气撕扯地抽痛,每一下呼吸于他,都是难忍的剧痛。

他用冻得指节泛红,发颤不止的手推开阻挡的沙僧,直起身子毅然地朝着前方走去。

地上的积雪很厚,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好似下一刻便会倒下。

沙僧抹了抹眼中泛起的泪光,小跑几步上前,默默地搀扶上他。

再度开口时,唐三藏看向通臂猿猴身旁的人影。

哪怕数月不曾相见,凭着那头上的金箍,他仍能一眼认出,这是孙悟空,他的大徒弟。

他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望着通臂猿猴的背影劝道,“众生皆苦,请施主你放过悟空吧。”

孙悟空闻言轻轻一颤,咬紧牙根试图堵住那从喉间翻涌而上的酸楚,双眼酸涩得红了眼眶。

通臂猿猴瞥了眼孙悟空,抓着指尖将他的手从裘衣中拽了出来,强箍着怀中的人转回身来。

“唐三藏,你再说一遍,放过谁。”

“阿弥陀佛,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悟空。”

通臂猿猴语气颇为不善,唐三藏更是面无惧色。

唐三藏举步上前,正欲再行理论,梦魔察言观色,看通臂猿猴神色晦暗,连忙站出将其拦下,厉声呵斥他以下犯上。

“大胆,你这臭和尚,竟敢教大王做事。”

“大胆,你这小喽啰,竟敢说大王的师傅大胆。”

猪八戒还完嘴便顿时后悔起来,本就紧张的气氛此刻更是被他挑得剑拔弩张,好似只待通臂猿猴一声令下,周边那些妖兵便会一拥而上,将他们三人捉拿起来。

看唐三藏又要开口,猪八戒忙忙站了出来,同沙僧一同往回拉着他,摆出僵硬的笑脸试图打圆场,“大王,师傅这几日受了寒,他许是吹了风又发了烧来,正说胡话呢。”

“对对对,我师傅他染了风寒,说胡话呢,他胡说的。”

通臂猿猴不为所动,唐三藏亦无退让之意,沙僧急得快哭了出来,走投无路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孙悟空。

“大师兄,你……”沙僧惊讶地看着孙悟空的腹部,疑惑尚未问出,便在舌尖上廓然卡壳。

孙悟空生得矮小瘦弱,每日吃得不少却从不见他身上长肉,如今那隆起的肚子虽不如在女儿国饮水怀胎之时圆鼓,却也端不是个正常的模样。

他猛不丁记起那晚,在万妖国大殿,似听得有妖精高喊孙悟空下身竟有产道。

若是孙悟空真的有女子的产道,那便也能如寻常女子那般……

沙僧艰难地吞咽着口水,静默地看着孙悟空。

孙悟空怀孕了,怀的还是,那疯猴子的孩子。

气氛一时微妙,所有人的目光均看向了孙悟空,跟着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他那凸起的小腹上。

这些目光之中,有震惊,有探究,有漠然,亦有那应是神佛施舍与他的,高高在上的慈悲。

孙悟空木然地任由通臂猿猴搂着,抬着无波无澜的眼对上那道怜悯的视线,藏在裘衣下的手却是死死地攥成了拳。

那日在万妖国大殿,他被众妖狎玩凌辱,在那些侍女招来妖兵将他带走之时,他的师傅,大唐圣僧唐三藏,转过视线遥遥地看了他一眼。

那时的目光,便是如此时这般,满含着对他的悲悯与可怜。

悲悯他舍小我全大我,为了世间众生,为了取经大业,只唯独不为他自己,饱受痛苦折磨,自甘沉沦堕落。

可怜他这昔日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失去毕生修为,被人当成女人一般折辱,再如女人般怀上仇敌的孩子。

孙悟空坐在门槛上,靠着身后大开的门扇,静静地看着院中的飞雪。

今日的雪下得极大,他来时踩下的一行脚印,只一个下午便被新雪掩得干干净净。

院中无人走动,细雪清冷地落着,月色正明,流银倾泻,雪声瑟瑟。

又是人间月半之时,天上圆月高悬,迎着在风中回旋盘舞的碎雪望去,那月白蒙蒙的,似是蒙着一层浅淡的雾气,半点不似他花果山的明月皎洁,就连这吹落至他手上的飞雪,都寒冷地让他眼眸一阵阵地发酸,渐渐朦胧地再看不清院中的雪景。

屋外夜色深沉,烛台的红烛徐徐燃过了大半,烛光在纸页翻动的声响中摇曳不休。

通臂猿猴心中烦操,指腹捻着书页只粗略地扫上几眼便匆匆忙忙地翻过,一连翻了十几页后,他终是再沉不住气,从书册上掀起视线问道,“他睡了吗?”

“回大王,尚未。”

侍女回禀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转瞬便沉寂在满室的寂静中。

通臂猿猴默默咀嚼着回话,心神不定地收回视线,重又看起手中的书册。

再晦涩难懂的佛经他都看过,这些凡人编撰的医书比起弥勒佛藏经阁中放着的那些佛经来,措辞浅显而直白,只是翻阅过一遍,他便能熟记于心。

可此时此刻,眼前这寥寥的几行字,他费神地来回看了许久,却仍是深晦地不解其意。

通臂猿猴将那看不进去的医书放回案上,烛台上凝积着重重的蜡花,侍女进来换过三次蜡烛,已是二更天了。

他起身走出房门,伫立在檐下,雪已是停了,皎月当空,银霜泄地,满目白茫。

“他在做什么?”通臂猿猴问着,回身侧目看去,见那侍女几番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答出话来。

今日孙悟空同他置了一整日的气,走在雪地中分明冻得小脸煞白,宁愿强撑着也不肯同他说上个冷字。

他知道孙悟空在生气,气他故意让众人,尤其是他师傅唐三藏知晓,他怀有身孕一事。

可这又当如何,有孕一事便这般地见不得人,还是因那腹中怀着的是他通臂猿猴的孩子,才让孙悟空觉得,它见不得人。

他停下脚步,握过孙悟空发凉的手便将他拉入了怀里。孙悟空身量很轻,有了身子后整日好吃好喝地调养着都不见他重上多少,不费多少气力便能将他打横抱起。

“走这么慢,今晚是打算睡雪地里?”

孙悟空不搭理他,他倒也习以为常,只一路抱着他,慢慢悠悠地走着。

未走多时雪又下得大了,依着如此步行的脚程,怕是天黑都到不了城镇。他思来想去,不等后面的取经队伍,架起云头便直奔了城镇。

边陲之地的小镇倒也热闹,镇上有许多远行的商队,贩卖的货物亦是来自各国各地,琳琅满目的。若是论种类繁多,自是比不上那祭赛国的王城,但若论稀奇古怪,这无名小镇倒是略胜一筹。

孙悟空似是很有兴趣,过路之时不住地拿眼往那些商贩的摊位上瞧着。他拉着孙悟空的手走得很慢,让他从街头看到巷尾,看得仔细,看得尽兴。

只是白日里他们逛了许久,孙悟空仍是不曾同他说话。

通臂猿猴踏进院门,正看见孙悟空在那坐着。

四目相望之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通臂猿猴脚上步子不停,不疾不缓地走过雪地,从孙悟空身旁跨进房中。

他将身上的外衣脱下,顺手便搭上了衣架,孙悟空回来时穿着的那件裘衣亦在旁侧挂着。他注视了半晌,回头看向孙悟空。

那浅金色的长发铺满了大半个背部,发梢垂落到了地上,露出来的小半个肩膀十分瘦削,正在夜风中打着颤儿。

他身上的衣衫很是单薄,莫说是抵御冬日的严寒,只怕是夜间更深露重,朔风卷着落雪刮过庭院,那干冷砭骨的寒意便能将他冻昏过去。

赏雪。

通臂猿猴悠悠解着身上的衣物,回想起侍女方才的答话。有风越过未关严的窗台,骤然推开半扇窗扉,吹熄了一盏近窗的烛火。

冷风沿着那扇半开的窗肆意地涌进屋内,烛焰在阵阵劲风中飘摇无定,忽明忽暗。

通臂猿猴听到声响,抬步往窗边走去,直迎上那扑面而来的寒风。

纵他只着中衣,这风吹在身上也不过只是,有些凉意。

他将手扶上窗扇,偏过目光再次看向倚在门边的那个背影,那么瘦小,偏又那么倔强。

无论是废他七十二变之时,将他抓回万妖国那日,抑或是现在,孙悟空从未变过分毫。

他和他之间,从素未谋面之时,从那尊雀像开始,便已然是仇敌,也永远都只能是,仇敌。

通臂猿猴将那半扇窗户重新关严,转身朝着床榻走去,在经过门前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

“过来。”

孙悟空掀开被子睡进床榻里侧,又在通臂猿猴的目光中将身子翻了过去。

照明的烛火尽数熄去,眼前蓦然一片黑暗,孙悟空仍睁着双眼,静静地盯着那晃动的床幔。

通臂猿猴亦无睡意,转过目光去看孙悟空,散乱的长发铺在枕边,隐隐可窥见白皙的颈子。

一张本不大的床榻,他二人却是各据边缘。中间虽无关山阻隔,但又相去万里之遥,就像是隔着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难以翻越半厘靠近分毫的高城深堑。

冬日风雪肆虐,道路险阻难行,取经队伍一路紧赶慢赶,终是在翌日的午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这座小镇。

前来报信的小妖愣冲冲地跑进房中,聒噪的动静吵得床榻上的人动了动手指。通臂猿猴听完回报后不耐烦地随手打发他下去,转目正见睡了小半日的人眼睫颤动,终是徐徐睁开了双目。

今年的冬季格外寒冷,从第一场雪落下至今,已有半月不曾见过晴日,从早到晚彤云阴翳,天色灰蒙黯淡。那妖兵进来时裹挟着一身的飞雪,屋内未散的寒气引得榻上的人虚弱地咳了两声。

通臂猿猴循声探了探孙悟空的额头,仍是滚烫得厉害,他将孙悟空半扶进怀中,扣着他的手腕又给他输了些真气。

伺候的婢女端来了药物,重煎的汤药尚还有些烫,通臂猿猴拿过药碗,贴近孙悟空唇边。

此前是喂过一次药的,只是孙悟空昏睡不醒,那些灌进去的药汁咽不下去,大半都从唇角流了出来。如今孙悟空清醒着,这药喂的仍不顺利,那双唇紧紧闭着,褐色的药汁满沾了唇瓣却喂不进去半滴,只顺着下巴往下流着,奔淌过脖颈,污浊了衣襟。

孙悟空不肯配合拒不喝药,通臂猿猴也失了那仅剩的耐心,他将洒了小半碗的汤药重重地放回了托盘上,拽过孙悟空的手腕便将他拖下了床。

他的力气极大,孙悟空蓦地摔到冰冷的地上,四肢和脊背都疼得厉害。他护着坠痛的小腹尚不及站起便被一股大力蛮横地往前拉着,力道大的让他只得忍着疼痛踉跄着爬起,被他半拖半拽地拉着,一路拖出房门拽到院中。

“孙悟空,你不就是想寻死吗,我成全你。”

朔风皦?,素雪瀌瀌,孙悟空光着脚被掼在雪地里,他只穿着素白的亵衣,除了那头亮眼的金发,几欲和这冰天雪地之景分辨不出。

屋檐上覆压着厚重的深雪,时有积雪在寒风中扑簌着落下。地上的积雪有人清扫过,那扫出来的一条小径,如今又覆上了一层薄雪。

孙悟空趴在地上,手脚被风刮得发红。冷峭的寒风裹着细碎的雪粒飘落在他的身上,那料峭的寒意沿着在肌肤上消融的雪水,好似直滲进了骨髓之中,不多时他的长发上便落满了碎雪,漫天铺地的飞雪正掩埋着他的身躯。

他动着手指艰难地想要撑起身子,奈何浑身上下沉痛得使不上劲,只得眼睁睁看着愈发僵硬的指节无力地深陷入雪中。

见孙悟空不动了,通臂猿猴蹲下身,拽起他的头发,露出那张惨白了一片的小脸来。

细雪落在他的眼睫上,那双不复灵动的金眸此时空洞而无神,在看到他的那瞬,忽又燃起了滔天的恨意。

通臂猿猴挑衅地回之以笑,用指腹拂去孙悟空脸上的落雪,“你别以为你死了就能摆脱掉我,你要是死了,我便去地府将你的魂魄抢来,重新塞回这副躯体里。”

他的动作温柔经心,好似对待情投意合的爱人,那双阴郁的眼眸深不见底,黑沉地没有一点光泽,话音泠然,凛如霜雪。

“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无论你孙悟空做人做鬼,都别妄想从我手上逃走。”

孙悟空蠕动着嘴唇,冷得已然失去了知觉。他颤抖着抬起沉重的手臂,竭尽全力地朝前推去,从嘶哑的喉咙中怒吼出声,“疯子!”

孙悟空推不动通臂猿猴,反倒自己狠扑到地上,脑袋磕得头破血流,那隆起的腹部亦是猛地砸向地面。

眼前头昏脑胀的眩晕感尚未消散,小腹的坠痛感便一阵一阵愈发猛烈地袭来。他感受到有液体正随着那绵密的阵痛从他□□涌出,应如那从他额头流下的液体一样,是温热的,鲜红的。

殷红的热血流淌进他的眼中,孙悟空强忍着那黏腻的不适大睁着眼,高扬起下巴去看通臂猿猴。

半张小脸惨白如恶鬼,半张脸血泪淋漓,他扯着弯起的嘴角笑得肆意,那双失了血色的唇翕合之间,正放恣地撩拨着通臂猿猴的怒火。

那个孽种,它没了。

孙悟空再次转醒之时,躺在柔软的床塌之上,额头上缠着重重的纱布。屋子里很静,除了他再无他人,他只是睖睁着眼,恍惚地盯着床幔。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传来细微的声响,有人走进了房中,正朝着他走来。

他一动不动地被来人抱进怀中,在有东西碰上他嘴角的时候张开嘴,迟钝地吞咽着他喂进来一勺勺汤水。

“再多吃些。”

通臂猿猴用羹匙碰了碰孙悟空的唇,见他不愿再吃只得放下还剩小半碗的米粥,转而为他拆起头上的纱布。

额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了个浅浅的疤痕,他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疤随之消失,视线再往下,那双金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地不起波澜。

通臂猿猴张了张口,想唤他的名字,却在触及那张失去了表情的小脸,无声地沉默了。

他错开视线,取过一旁浸在热水中的手巾,随意地拧了几下,便给孙悟空擦拭起了双手,握着手腕擦过他白净的手背,拉直五指细细地擦着指缝。

孙悟空靠在他怀中任他摆弄,如往常般呆呆地毫无反应,只有在脱去他身上的亵衣,会垂目看着自己的肚子,却仍是那幅神情恍惚的模样。

通臂猿猴擦完孙悟空的身子,为他重新穿好了亵衣,牵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亲,“明日难得是个晴日,我带你出去逛逛,你快些好起来,好不好。”

孙悟空动了动眼珠,茫然地看着面前神色温柔的男人,他的头依旧很疼,疼得想不起来他是谁,也记不得他自己是谁。

年关将近,街市甚是熙攘,虽是数九寒天,路上行人倒也不少。

通臂猿猴牵着孙悟空在街道上行着,沿着他们初来那日走过的街巷,通衢越巷,缓步慢行。

孙悟空却再不如那日般,对什么都意兴盎然。

通臂猿猴瞧见前方有个卖面人的摊贩,想起那日孙悟空似是很喜欢那些面人,走过之时瞧了好几眼。

他拉着孙悟空的手将他带至那商贩前,让那小贩捏了一只小猴子。

买面人的小贩手快,拿着一截面团翻弄了片刻便捏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猴子,小巧而精致地立在签上。

通臂猿猴付了银钱,拿过面人便递给了孙悟空,“喜欢吗?”

孙悟空看着那被塞进他手里的面人,目光在那小猴上游移着,似是在辨认那是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举高面人,张开嘴便咬了上去,小猴子的脑袋被他咬下,一口吞进腹中。

似是觉得不好吃,或是有些被噎到,他没再吃剩下的面人,紧抓着五指的一松,那残缺不全的小猴子便掉到了地上,彻底地四分五裂。

通臂猿猴忽地想起他砸大圣庙那日,那座彩绘的泥像在他一掌之下,四分五落地碎裂了一地。

彼时那猴子的泥像上,是什么表情来着?

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日,他恣意地跳上那须弥座,志骄意满地看着庙中惊惧的村民。在那幼童的无心之言中,心头怒涨的恶念遽然占据了上风,驱使着他飞去渤海之滨,强抢了撑天镇海的擎天柱。

渤海之中掀起滔滔巨浪,汪洋澎湃地破堤涌出,须臾之间便吞没了村庄与农田,破败的农舍在狂涛骇浪中翻腾着,村人哀恸的悲声淹没在天际震荡的鸣雷声里。

他听得见更看得见,只是不敢去听去看。

孩童脆响的哭声惊回通臂猿猴远去的思绪,他转目望去,只见孙悟空正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

那女童年岁不大,扎着两个小抓髻,手中似是拿着零嘴,正被他吓得哇哇大哭。

孙悟空挪着步子慢腾腾地朝着那女童走去,滚动的喉结似是在吞咽着口水。通臂猿猴心中大惊,连忙伸手拽住孙悟空的胳膊。

孙悟空不情不愿地挣扎着,脚上使劲地往前蹬着,那双眼仍目不转睛的盯着。

女童的哭声引来了亲眷的察看,那妇人环视了一周正想看是谁弄哭了她家孩子,蓦然对上孙悟空那呆傻的模样也吓了个激灵,口中低喃了一声晦气,抱起哭泣的女童便匆匆地离去。

看那妇人走远,通臂猿猴长舒了口气,手上的气力随之松了些许,被孙悟空挣开了去。

孙悟空走得慢,通臂猿猴只随着他走着,隔着几步在他身后跟着。

只见他走了不远便停了步子,在地上蹲了下来,似是在看什么。通臂猿猴走了上来,见他从地上捡了一个东西便往嘴里塞,两腮一鼓一鼓地嚼着。

通臂猿猴定睛一看,地上原是掉了几块梨膏糖,想是方才那妇人走得急,女童手里的零嘴撒落在了地上。

“你想吃这个?”

见孙悟空又从地上捡了块沾着灰尘的黄块,通臂猿猴忙将其夺去。孙悟空的目光紧追着那糖块,露着尖牙便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血珠登时飞溅,通臂猿猴岿然不动,垂着目光去看孙悟空。纤长的眼睫卷翘而浓密,半掩着那双昔日明媚动人的眼眸。

孙悟空对那些淌出的鲜红起了兴趣,伸出舌尖舔着那些血,抓着他的手便在他指上或深或浅地印着牙印。

通臂猿猴抬手摸过孙悟空头上的金箍,抚着他细软的长发,忽而地开了口,“孙悟空,我放了你,也放过我自己。”

他们如今身在西牛贺洲,花果山位于东胜神洲。

从东到西,要历经三三之劫九九之难,这是那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而从西向东,从这不知名的小镇到花果山,却只需凭着一时的意起。

通臂猿猴抱着孙悟空坐在云头上,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已不知行到了何处。

孙悟空吃了半块糕点,似是觉得冷了,抓着剩下的糕点蜷缩着身子钻进他怀里,此时埋在他胸前睡得正酣。

到花果山的时候天色晴朗,尚在云头便能瞧见山林郁郁芊芊,一片浮翠流丹之景,满山皆是嬉戏打闹的猴群。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

通臂猿猴降下云头,牵着孙悟空下去,那些猴子许久不曾见过他们的大王,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围着孙悟空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有小猴子眼尖,瞧见了孙悟空手中的东西,扒着他的手便想瞧瞧是什么。

孙悟空将那块糕点抓得更紧,口中模模糊糊地吐出了个音节来。

通臂猿猴正答着那些猴子的话,隐隐约约地听见孙悟空开口说话,他侧目看去,那双眼睛仍是无神地盯着前方,嘴唇动了动,这回说得清晰些,“……要吃。”

“大王饿了,大家拿瓜果来给大王吃。”

那些猴子也听见了,猴群间顿时吵嚷一片,有手脚麻利的,爬上果树便摘起了枝头高挂着的果实。

通臂猿猴听着孙悟空的话,蓦地想起他之前啃面人那事,拉过孙悟空挡住了他看向那些猴子的视线,半掩着口鼻清咳了一声,便向拿来瓜果的猴子打听起孙悟空的住处。

“这里就是大王的住处了。”

通臂猿猴跟着猴群走进水帘洞,又在小猴子的带领下,往里走进了一处石洞。那石洞里布置得十分简洁,除了一张简陋的石床,一个石桌与两三把石凳之外,再无其他。

带路的小猴子蹦蹦跳跳地在不大的石洞里转了转,又凑回至孙悟空身边,抬起的小脸天真懵懂,“大王生病了吗?”

通臂猿猴按住孙悟空伸向小猴子的手,从怀中拿了一包尚温的糕点塞进他手里,“那不好吃,来,吃这个。”他说着掀开油纸,拿起一块喂进他嘴里。

通臂猿猴喂了几口,看孙悟空会自己拿着吃,便抬指给他擦了擦唇角的碎屑,“你们大王他没有生病,只是不记得了一些让他难过的事。”

“可是这样,”小猴子好奇地指了指孙悟空的肚子,“大王的肚子怎么变得这么大?”

通臂猿猴偏过视线,看向那只尚不及他腰身高的小猴子。

若是孙悟空腹中的孩子生得下来,不过五六年,便也能有这般高了,聪明伶利的,一定会十分讨人喜欢。

“他怀孕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平静,却在看见小猴子那双干净的眼睛时,想起那双曾在午夜梦回之际,让他心悸不止的眼眸。

磨平了骄纵,不见了光焰,失去了生气,连唯一支撑他活着的怨恨都消散了,只剩下那疯魔一般的癫狂。

鲜明的赤色随着那疯颠的话语盛开在涅白的大雪中,浸红了他身上素白的衣衫,他力不能支地垂下头,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通臂猿猴开口轻喃,话音不自觉地颤抖,“我和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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