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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八日—上·遡梦

穿云破雾的月光落寞地洒在紧闭的窗棂上,几支燃过大半截的烛火照得静室半明半暗。

孙悟空坐在铜镜之前,身上只着亵衣,听到锁匙旋动的声响,他低眉捊过胸前垂发,声音不轻不重,“头发有些长了。”

通臂猿猴推开门扉,闻声望向床边,那个背影清瘦纤弱,细软的金发随意披散着,比起在万妖国之时,确是长了不少。

他半眯着眼静看了一会儿,抬步走近孙悟空。没有他的允许,无人敢将利器放至孙悟空碰得到的地方,更没有人,敢给他任何的利器。

“是有些长了。”他按上孙悟空的肩头,从他背上撩起一股垂发,几缕发丝翩跹着擦过他的指尖,飘然没入那抹明媚而温柔的浅金。

他轻轻俯下身来,薄唇轻掠过耳鬓的垂发,冷冽的幽香于呼吸之间袅绕过他的鼻翼。

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馥郁而疏远,清冷却撩人,如同孙悟空。

皎月临窗,烛火昏昏,月华闭锁难窥,美人灯下如画。

是一时兴起,抑或一时心动,回过神来,他已将唇贴近那不过咫尺之遥的玉白耳廓。

那触感是意料之中的温软,好似体香般的醉人甜香蓦地盈满他的鼻腔,分明不过清清浅浅的一吻,平常地一如过往欢愉之时的温情,他的心潮却随之颤动,不似**横生,更非意惹情牵。

通臂猿猴顿然怔住,放松了禁锢的力度,孙悟空借此时机偏开了脸,默然地低垂着眼眸,不发一言。

通臂猿猴不禁抬起眼帘去看他,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灵动的眼眸,窥不见一丝鲜妍的亮色,更猜不到半分此时的心绪。

那副身子却是轻轻地颤动着,嫣红的唇面紧抿至泛白,是不敢言的厌恶,也是惊悸不安的恐惧。

那张娇俏的小脸在渐暗的烛火下愈显朦胧,盈盈一水,如隔云端。

云山雾罩,无苇可渡,涌动的细浪终是在无声无息间重归于平静。

重重烛花炸开的噼啪作响声惊破了室内良久的缄默,摇曳的昏黄烛光无声地流映着镜中的人影憧憧,通臂猿猴抬起手,指尖擦过那犹泛着薄粉的耳廓,将垂落耳畔的一缕碎发别至孙悟空耳后。

“挺好看的,”他忽而地开了口,却只是半句。孙悟空仍是不曾言语一词,只敛目将头垂低了些,尚握着垂发的指节倔强地紧攥着发梢。

他将孙悟空的不甘与不愿尽数看在眼中,未得出口的那半句只得寂然地滚回喉间。

如瀑的金发流淌过他的掌心,轻盈地被他握在掌中,一路滑掠过脸庞脖颈,抚过松散衣襟下的微凉肌肤。

他覆上孙悟空紧握成拳的手,将他试图留住的骄傲与骨气一一掰开,再在他眼前将这最后的尊严碾碎为齑粉。

通臂猿猴猛然睁开双眼,扼住探向他面庞的那只手,抬目正撞进少女稚气未脱的脸庞,灵巧秀气的五官与孙悟空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地天真俏丽,尤其那双明亮的眼眸,澄澈地不染纤尘半点,像极了记忆中的孙悟空,却又不再与他相似分毫。

“孙悟空……”

他下意识地轻喃出他的名字,触及少女蹙缩的眉头时匆忙地卸去手上力度。

眸光再度相交之际,他望着那渐染上愠色的眼眸,终是后知后觉地,松开了他的手。

“你这人怎么这样。”

少女一身鹅黄裙装,白净的小脸泛着动怒的薄红,如墨青丝挽成双鬟,鸦鬓别着一朵半开的杏花,似是簪花,又似是林间落花。她挽袖露出一截皓腕,将手腕直伸至男人眼下,不满地指着泛红的指痕,“都红了。”

那朵杏花滑过少女的肩头,飘摇在春日连绵的和风之中。通臂猿猴转落视线,眼前的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仍是不经世故的孩童心性,是喜是怒均轻易地展现在脸上,眸光流转间更显那令他恍惚的率真烂漫。

他定下飘忽的心神,抬手凝起疗愈的术法,指尖虚抚过少女纤瘦的手腕,消去那些惹眼的红痕。

再抬眸之时,他凝眸看了那双半垂着的灵动眸子许久,兀然开了口,“抱歉,是我不好,弄疼你了。”

少女正捋着衣袖,闻声半掀起眼帘偷偷瞥了他一眼,十分古怪的人,看着就不是他们仙门中人,却又会些法术。

“你知道就好,”少女撇撇嘴,将目光在男人身上打量了几下,眼珠子一转道,“我救了你一命,话本上说这是救命之恩,你要……”

“你何时救过我。”未等她说完,通臂猿猴便颇有些好笑地打断道,“你我初次相见,我怎不知,你于我有如此大恩?”

“你昏迷在此,若不是我路过好心救你起来,你就被山里的野狼吃掉了。”

“野狼?”

“对啊,后山有很多野狼出没的,大师兄说它们一到晚上就会出来觅食,还会跑下山去山脚下的村庄里吃人。要不是我救了你,你今晚一定就被它们吃掉了。”少女神情十分认真,一双明眸似有亮光灼灼,将一番强词夺理之言说得似是确有其事,理直气壮地扬起那张明媚的小脸,“你说,这怎么不是救命之恩。”

“好一个救命之恩。”

通臂猿猴哑然失笑,透过眼前那张如此相像的面容,似乎回到了一切最初开始之时。在小雷音寺,在初见之时,那只天生地养的野猴子,言行骄纵又放肆,蛮不讲理,胡搅蛮缠。

分明惹人讨厌,却又好像,没有那般厌烦。

他正了正神色,又不免带上了几分忍俊不禁的调谑,问道,“那按你所说的话本,你要我如何报答你这大恩?”

“按照话本说的,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少女眼眸瞬时一亮,狡黠地笑了笑,“我要你给我做仆人。”

男人尚未置可否,少女已是不高兴地变了脸色,她拍去裙摆上沾染的泥尘,气鼓鼓地提起地上的食盒,口中碎碎念叨不止,“亏你还说是大恩呢,这么大的恩,给我做仆人都不愿意。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就该让你被野狼吃掉。”

少女最后一句嘟囔放小了声音,通臂猿猴却是听个清清楚楚。方才听少女提及之时,他便已然用法术查探过,此处山灵气充沛仙雾缭绕,是一处绝佳的修行之所。山上被一众凡人所占,借此间灵气修行 ,山中不乏珍禽走兽,却无猛兽出没,更无什么食人的狼群。

而面前这个少女,身上并无丝毫的仙气,好似就真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少女提着黑漆食盒,沿着山路哼着小曲步伐轻快地走近一座院落,猫着腰避开门口的弟子,轻车熟路地绕到一处矮墙。矮墙说是矮墙,仍是有些高度,少女尝试几番无果,便将目光落至一旁的桃树。

此山原是座仙山,树木亦是生得蓊郁茏葱,那株桃树已有百岁,树皮历风霜侵染而斑驳剥落,繁茂的枝干纵横交错如盖。枯死的枝桠与新生的枝芽并存,青绿伴着点点碎红颤颤摇落,那道攀爬的身影踩折了一截枯枝,身子一倾便摔向了草地。

少女惊呼之余,双脚却是踉跄着踩上了坚实的地面,重心不稳的身子被人以手稳稳支撑着肩膀,她惊魂不定地抬起视线,正是她前不久遇到的怪人。

通臂猿猴沉默着托着少女的肩头,见她站得稳了,抬手在她肩处轻轻一送,助她站直了身子。

“你想翻墙进去?”

“关你什么事。”少女瞥了眼高筑的院墙,有些气馁地抱起地上的食盒。她的心情颇为不佳,连对着身后隔着几步紧跟着她的男人更无甚好脸色,撒气般地朝他威吓道,“你又不愿给我做仆人,一直跟在我身后做什么。你再跟着我,我就告诉阿爹,你欺负了我,我要叫阿爹狠狠地打你一顿,把你打得半死不活,再将你丢下山去,喂给那些野狼吃了。”

“你年纪这般小,倒是十分狠毒。”通臂猿猴挑了挑眉,两三步上前拿过少女怀里的食盒,弯下身子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听人说,野狼最喜欢吃小孩子的肉,尤其是像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小丫头。不如我带你去好好瞧瞧,野狼吃你还是吃我。”

少女踮高脚尖抬手抢夺着她的食盒,闻言拧起一双秀眉,抬目便张牙舞爪地朝男人瞪去,“你敢!”

“不如你试试。”通臂猿猴一时性起,恶劣地抓过少女的手腕,捏诀使了个腾云架雾的法术,似要真将她带去喂狼,少女忽而腾空而起,吓得闭目紧扒着男人手臂。

那双杏目缓缓地睁开了些,又被扑面而来的疾风激得连忙紧阖。

通臂猿猴垂目瞧着少女那副惊怕的模样,心情莫名大好,嘴角轻轻上扬,“你方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儿又成哑巴了。”

云雾载不住凡人的重量,少女紧抓着男人的衣袖,往下只瞧得群山连绵,一片烟岚云岫之景。这一眼怵得她不敢再看,强撑着睁大眼眸转向男人看去。

“我告诉你,我可是仙门的大小姐……”那双灵动的眸子心怯地扑闪着,面上倒是不肯失去半分跋扈张扬的气势,少女紧攥衣袖的五指在疾风中惊怕地颤抖,那张小嘴张合间仍是恶声恶气的威胁,“我身上要是少了一根毫毛,我一定,一定活剐了你……”

少女聒噪的声音在通臂猿猴耳畔袅袅不绝,言辞间已为他安排了数十种花样百出的死法,他听得喧闹不已,便有意地将手放低了些。

少女果是惊叫着闭上了嘴,十分紧张地又将他抓紧了些,只是尚未安静半晌,便又叽叽喳喳了起来,像只小麻雀一样。

像极了他,可又,不应是他。

通臂猿猴自嘲地笑了笑,他历经了十四世,活了将近两千岁,几时竟也会与一个凡人小姑娘计较,不过一个被家人宠坏了的娇气小姐。

“你不许拿我喂狼。”

少女闭着双目紧抓着男人的手,落地的感觉并未叫她心中生出些许安然,反倒让她怕得抓着衣角便往男人身后躲了躲,傲气十足的神情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似是心中挣扎许久,少女忽而吐出一句闷声闷气的话语,声音细若蚊蝇,听着不情不愿。

“大不了我不叫阿爹打你。”

通臂猿猴亦没想到方才还叫嚣着要活剐了他的少女竟也会服软,哪怕这软服的令他哭笑不得。

“你既于我有恩,我丢你喂狼,这岂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就该被野狼吃掉。”

男人似是故意逗她,一字一顿轻声慢语地将她背后偷说的那些小话儿重述了一遍。少女羞赧地面皮染上薄红,圆睁的杏眸恼怒地瞪了过去,“你就该被野狼吃掉!”

“不对,”少女想了想,似是仍觉不够解气,“应该先将你打上一顿,再将你的肉一刀刀活剐了,扔给野狼吃。”

“空空,”白衣出尘的男人听到院中动静,持剑而来便闻得少女气呼呼的声音。

男人声音温润如琼琚,其人濯濯如朗月,长身缦立若高山独立。

“你又要拿谁喂野狼。”

少女连忙矢口否认,说话间抬眸心虚地瞄了眼白衣男人,便慌忙闪烁着垂落,面上早已不见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慌乱之间只顾支吾着几句半吞半吐的词句。

白衣男人反手将长剑收起,淡漠的目光匆匆扫过少女身旁的人,落至少女身上之时,眼中盛满纵容的柔情笑意。他无心追究少女拙劣的说辞,“他惹你不快,将他赶下山便是,何必失了你的身份,与一个外门弟子动怒。”

通臂猿猴满耳只闻得那句空空,微微愣神了片刻,他抬手扣住堪堪到他腰身的少女,似是追问又似是证实,“你叫空空。”

少女被这一下拽得趔趄,她愤愤地瞪向男人,又不得不在白衣男人面前收敛些脾气。

“算你走运。”少女小声嘟囔着,踮起脚一把夺回她提了一路的食盒,挣出手便朝着白衣男人小跑而去。

“大师兄,我给你带了糕点。”

“空空自己做的?“

“那……那当然了。”

白衣男人松开少女的手,看着她殷勤地将食盒中各式精致的糕点摆满了石桌,也不戳穿她,抬手捻起一块杏花糕浅尝,在少女期盼的目光中轻轻点了头。

尚抱着漆盒的少女得到夸奖,弯弯的眉眼随着上翘的嘴角漾出盈盈笑意,她抬起眼睫,顺着男人纤瘦修长的五指向上看去,那半张侧脸眉目清俊神态潇然,低眉敛眸更是皎皎如云间月华,朗朗若玉山上行。

男人微抬眸光,便见少女慌里慌张地低头,只瞧得颊边耳尖若绮似锦的流霞葳蕤。末了又见她紧张地攥着裙摆,缓缓抬起那张悄然生霞的脸,如点漆般的眸子赧赧地忽闪着。

“那师兄,你喜欢吗 ……”

琴弦铮然一声断裂,泠泠琴音戛然忽止,男人负手执剑,玉冠束起的墨发纠缠着昏暗的夜色,月下清风盈起他素色的衣袍,回眸间少女正形色仓皇地收拾着琴案。

长剑入鞘,他俯下身,抬手捉住少女的手将她牵起,眸光停留在断弦处未擦尽的深色,抬眸又见少女将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地藏了藏。

他抬起手,又叹息着抬高了手,为少女理了理松散的鬓发,“空空,你无需为我学这些。我赠琴予你,不过下山看到,想你或会喜欢。”

“这琴我很是喜欢,”少女微红着脸庞,将被男人握住的手指抽出。她年岁渐长,已然不是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的孩童,亦懂得了男女之防。她悄悄抬眼,触及男人眼中温柔,又觉她连日练琴,为他奏这半曲实在委屈得紧。

她将指节摊开,特意将指尖举高了些,撒娇似地嗔道,“就是弹着手疼。”

男人轻笑一声,拉过少女白嫩的指尖轻揉着指腹,眸光将少女嘴角压不住的弧度尽收眼底。

他这小师妹娇气又贪玩,学了几日的心法初初入门,拿了木剑练了两日便卧床装起病来,吃不得修仙的苦便在长老处挂个虚名,明明年纪最小成天不去上课,偏还要门中晚入门的那些弟子叫她做小师姐。

弦月渐渐西移,流光飘渺似泻,男人将少女送至院门,将照路的提灯递了过去,“夜有些深了,你应回去了。”

怀抱瑶琴的少女迟迟不曾接过,半晌终是鼓起勇气,将手攥上了男人衣袖,“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了。”

“我知道,”男人握着提灯,望着眼前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长开了的五官姣美动人,一双秋水明眸盈盈含情。他似有所觉,再度开了口,却只拣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师傅让我带些新弟子下山历练,你生辰那日,我会尽量赶回来,给你带些礼物。”

少女徐徐抬起眸光。她将唇抿了又抿,纵是几多赧然难言,又不得不张口捅破,“过了生辰,我便满十五岁了。”

未言之意溢于言表,夜风吹起衣袂翻飞,男人稳稳执着那盏提灯,声音一如过往那般温和,“空空,你还太小。”

“虽说是怕被野狼吃掉,那倒也不必哭成这样。”

隐隐含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言语之间尽是对她的戏谑。少女用衣袖使劲地擦了擦脸上泪痕,泄怒般地回嘴道,“这山里根本没有狼。”

“那你哭些什么,是走了几步夜路实在怕黑,还是手疼地受不住了,娇气地掉了几滴泪下来。抑或者是,”说话之人有意拉长了语调,压低了开口之时难以抑制的笑意,“是有人被情郎推拒,委屈地抹起眼泪来。”

少女白皙的脸庞登时红了又红,恼羞成怒地将手中木琴摔向男人怀里,跟着又推了一把,“谁许你偷听的。”

通臂猿猴顺势托住那张断了弦的琴,悠悠拽住少女沾了血迹的衣袖,用术法疗愈了那纤纤素手上新增的伤痕,抬眸间半是挖苦半是揶揄地说道,“依我看,你若是告诉你那师兄,你为了弹这一曲凤求凰给他听,蠢笨地将十个指头割破了遍,他怕是会多心疼你些。”

“你才蠢笨呢。”少女不悦地缩回了手,她长那么大,仙门上下谁不夸她一句聪慧机灵,唯有这个不明来历还不知尊卑的仆人,瞎了一双眼睛。

她将提灯塞进男人手中,扬起小脸轻慢地吩咐道,“这可是师兄给我的,你给本小姐好好拿着,不准弄坏了。”

不过一盏竹篾编成的木灯笼,和那张梧桐木制成的七弦琴一样,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只因是那男人给她的,便一件件被她如珍似宝的收藏起来。

通臂猿猴偏过目光,看身旁的少女提着裙摆专注地避着山路的泥泞,在不慎踩进水洼时娇气地抱怨肮脏的泥水污了她绮绣的衣裙。

少女虽亦叫做空空,与孙悟空有着相像的容貌,几分相似的秉性,却又与他天悬地隔。

一个芸芸众生中平凡至极的凡人少女,资质平庸地没有修仙缘分,在父母过分偏爱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识得人间疾苦,无需历西行艰苦,在情窦初开之时爱慕上尘世间某个,如清风朗月的男子。

而孙悟空,是天之骄子,是一只无父无母的,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

夜色深沉,星斗寂寥,渐浓的云雾掩住了那轮弯月,穿林而过的夜风婆娑了树梢,时明时暗的灯盏只照得两人方寸之遥,浮沉的漆黑墨色中响起几声窸窣虫鸣。

少女不安地快走了两步,抬眼四顾之间将手抓上了身前的男人,在不知何处传来的沨沨轻响中,将五指乍然攥紧了他的袖子。

通臂猿猴脚步随之一顿,他无声地放缓了步子让走在身后的少女得以跟上,又在一片无言的静寂里,空出一只手来牵住了她。

少女单手支着面颊,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案上的话本,眸光不时地越过庭院,落向虚掩着的门扉。春日午后的暖风拂煦,溶溶耀金铺满了窗沿,细碎的浮光悄然跃上桌案一角。

那一缕日光随着日轮辗转,如流金般泼洒过堆叠在案角的书册,渐染上铺陈在书案上的墨发。摊开的话本不知几时被伏案的少女压在手肘之下,有风穿庭过院,携裹着零落飞花,跋涉过那扇支起的窗,轻拂那张酣然睡去的脸。

余霞散绮,皓月遥挂,斜阳残照徐徐隐没,朗朗长空澄明如昼。

通臂猿猴将手中雕了小半日的桃木簪子收起,飞身翻下屋檐。屋内不曾点灯,少女趴在书案上,却是早已醒来。她身上仍穿着那件晨起之时挑拣了多时的朱柿衣裙,梳起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金簪,那双眼睛在月光下黯淡得失色,不见了白日里的那份欢忻雀跃。

“那份礼物于你,便是这般重要。”

少女移了移脑袋,拾起案上一朵落花,那点妍色被她蹂躏作一团,深色的花汁缓缓流淌过指缝,伴着飘飘扬扬的绛红,侵染了那玉白纤长的指。

她不言也不语,只是执著地捻起那些飞花,抬手翻指间将揉碎的花瓣悠然倾洒。

通臂猿猴一时晃神,倾身紧攥住那只手,那黏腻温热的不适感熟悉地令他眼前一阵晕眩。

一如那日那时那刻,在那座观音庙中,他接住孙悟空倒下的身子,握上他血肉模糊的手。

浓重到些许刺鼻的花香攀缠上空气霎时钻入鼻腔,他抓着的那只手分明柔软而娇嫩,肌肤细腻地不曾沾染过半分的苦楚。

通臂猿猴摇头重睁开眼,视线蓦然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脸,睁圆的杏眸清澈得懵懂,正呆愣地盯着他。

烛台高窜起火光,室内骤然亮堂,少女端坐着身子,隔着那张书案,男人临风而立,如水月色沾衣着袖。

“他今日不会回来,”通臂猿猴半蹲下身,案上落花在他抬手间消失殆尽。他合上桌案上的话本,将它们收放在一旁,“你无需再等了。”

通臂猿猴说着抬起手向前,少女半藏于袖中的手随着他的靠近往后缩去,他的手无声地悬停于空中,落下的指尖变出一方白巾,轻放在案上,“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想见你难过。”

少女抬了抬眼,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拿过手巾擦拭着指上渐渐干透的花汁。

她擦着手,不禁抬起眸光望向对坐的男人,岁月从不曾在他面上留下过痕迹,那张脸一如三年之前林间相遇时。纵是她的大师兄,门中最有天赋的修仙者,眉宇间也添上了几许风霜。

“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转过视线看她一眼,却是不答,她心中越发好奇,便边猜边问,“修仙之人?”

“可你好像比我师兄厉害,你那个凭空变东西的,还有把外伤治好的法术,看着就很厉害。”

“仙人?”少女自顾自地说着,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也不像。”

“他们说师兄天赋极高,将来必定得道成仙,飞升仙界,仙人应该都是像他那样的。”少女托着腮,渐渐放低了声音,抬眼遥望天心圆月,“抛却七情六欲,终有一日,超脱凡尘。”

“即是如此,那你喜欢他什么?”通臂猿猴终是开了口,世人多愚昧无知,勘不破粉饰皮囊,爱得深沉只因眼中浅显,“他那张脸。”

“你胡说。”少女气极,抬手便将手巾揉成一团砸去,那方手巾尚不及碰触到男人衣角,便在一束忽起的火光中燃烧成灰。她迎着男人投来的沉沉目光,气势半点不减,抓过案上书册又扔了过去,“你才不懂什么是喜欢。”

飞来的书册如愿砸中他的肩膀,在沉闷的一声重响中坠落在地上,通臂猿猴捡起书册,目光渐落在封面寥寥的墨字上,是本才子佳人的俗套话本。

喜欢二字,情爱一事,他是不懂,更不应懂。他曾于人间行走十三世,降妖伏魔救助世人,以累世的功德换来飞升成仙的机会,拜入西方弥勒佛的门下,不再受人世轮回之苦。

沦落至万妖国后,成为万妖之王后,仇恨在他心中蔓蔓日茂,连日继夜地教他寝食难安,唯有烈酒浇喉灼心的醉倒,唯剩一枕南柯的大梦一场。等到打败孙悟空,重新回到万妖国,万妖为他接风洗尘,举杯贺他大仇得报,他闭目却仍彻夜地难以入眠。

生杀之权,红粉骷髅,这些全不过是过眼烟云,他千百年来的所修所图,至今所愿,皆不过是,成仙成佛。

理应如此,应是如此。

春日暖风脉脉,堂下红绸悬挂,人影花影纷乱如潮,通臂猿猴捏了一个隐身诀,穿过风中飞花游絮,行过身畔语笑喧阗。

少女一身热烈红衣,墨发簪着几支金钗,手持石黛细扫蛾眉。铜镜亦步亦趋地映现出那张明媚的脸,朱唇粉面若昕昕明霞,玉流沉沉似潋清秋水。

黛绿轻描远山,一笔偏绘过眉峰,少女顿手抬眸,一弯新月轻颦。

他现了身形,抬手抽出少女手中石黛,对上那道惑然投来的目光,轻声细语,“我帮你画。”

少女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看着他俯下身靠近,指尖抬起她的下巴,那布满薄茧的指腹扫掠过她的眼尾,按拂上她的眉尾,为她擦净那一抹盈溢春山的黛色。

那只执着石黛的手在她眼前游移着,一笔笔轻柔地落在眉间,沿着眉眼的轮廓勾描过眉峰,摹绘着山峦起伏之景。

男人提笔画眉的动作细心而温柔,好似藏着从不肯宣之于口的柔情挚意,那双半垂着的凤眸却是那般黑沉,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又像是一潭死寂的深井。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的身影跌入一池墨色,在那双狭长的眼中,轻易地翻搅起漪澜荡漾。

通臂猿猴缄口无言,这双与他对视的眼,纯真如天真稚子,澄澈似明河朗月,再不似往昔那般,激涌着镂心刻骨的恨意,目光更若淬了毒的利刃,从不屑于遮掩对他的厌恨。

那些不堪言说的前尘影事瞬时浮上心头,再三斟酌的语句在此时此刻,全都苍白地好似在欲盖弥彰。

他的目光在那张脸上来回了几度,转过身将石黛放进妆奁,终是低声开了口,神色淡然轻描淡写,眸底却有余悸难平,“是我欠你的。”

“只是这样?”少女狐疑地瞧着男人的侧脸,誓要从他身上瞧出些什么,“我才不信你为了什么救命之恩,就愿意给我做那么多年仆人。”

“怎么,不是你要我给你当仆人的。”通臂猿猴敛去眸中思绪,挂了调侃的笑逗她,“我怎记得你说,我若不报你这救命之恩,不给你做这仆人,便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那是什么救恩之恩 。”少女性情直率,被他拿话一堵,当即便性急地回嘴。

“哦?”通臂猿猴嘴角弯起的弧度愈甚,眼中也染上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重复着少女的话,声音温柔含笑,似是有意诱导,“那是什么救命之恩?”

“那……”少女反应过来,自是不肯承认所谓救命之恩,只是她强词夺理的一场闹剧。

“那自然是救命之恩。”她梗着脖子高声说罢,又心虚不已地移开了眼 。男人低低的笑声在身后响起,在一室静寂中愈显明晰盈耳,烫红了她的耳尖,羞红了她的面颊。

她抬起眼,临镜自照,这身红裳张扬夺目,一如那三年前的元夜,满城飞花凉风盈袖,她在喧嚣长街奔走之时,手中提着的那盏火光灼灼的鱼灯,又似是在灯火憧憧中驻足时,夜空中霞明玉映的漫天烟火。

少女望着镜中,轻声开口问道,“我今日好看吗。”

铜镜中影影绰绰映照出那道玄色的身影,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伫立在她的身旁,她抬起手取过那沉重的凤冠戴上,对镜细细端详了片刻,轻扬嘴角牵出嫣然一笑。

她站起身来,挽着双手回身看去,这身锦绣华服繁复而隆重,那层层叠叠的衣袖掩住了她紧攥的双手,曳地的裙摆拖慢了她曾轻盈灵快的步伐。

她望进他的眼眸,那双深邃地不起漪澜的眸子,神色从容沉着地一如往昔。好似那夜华灯映月长街挂星,拥挤的人潮将她撞进男人怀里,她抬起眼凝望着他的双眼,踮起脚尖将唇印上那方微凉的唇。

彼时她跌跌撞撞地被男人拉进怀中,那只宽大的手搭扶在她的腰际,万千纷扰与喧嚣之中,她的脸庞避无可避地贴上男人炽热的胸膛。

那怦然跃动的心跳声随之落在她的耳中,一声声慌乱而急促,隔着手下那层单薄的衣料,震颤着她屈起的指节。

少女朝着男人走去,启唇又问了一遍,“我今日好看吗。”

通臂猿猴只是沉默不答,那凝视着他的眼眸太过清湛,是纤尘不染的明月光,是宝光流转的琉璃珠,是江上流光逶迤的易碎月色,亦是那日天际,昙花一现的火烛银花。

攘攘人潮中,明晦灯火里,那淡雅如兰蕙的清香盈盈坠入他的怀中,那缓缓抬起的眸子清亮澄明,垂着眼睫送上那方红润的唇。

他向后退了半步,一如那时,那方温软的唇忽而覆上时。

少女停下脚步,站在他的面前,扬起那张脸看他,“日后,你无需再给我做仆人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隔着熙攘的人群,少女执扇而立。那把团扇掩住了她的面容,又在她转身之时,显露出那双眼睛,那双让他心神恍惚的眼睛。

“不准躲。”

少女不满的声音依稀回响在耳侧,那双手得寸进尺地挽上了他的脖颈,将温热的唇再度贴了上来。

通臂猿猴垂目摸上坠痛的心口,从怀中拿出那只桃木簪,簪首雕刻着三两朵杏花,是初遇之日风过林间,曾飘落在少女鬓旁的杏花。

“我今日与师兄成亲,你可有什么贺礼,或是离别赠礼,予我。”

“无论何时何地,若是你需要我,只需和以前一样,唤我名字。”

满目的红绫忽而消散成烟,深沉的夜色淹没了鼎沸的人声,迎面而来的寒风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通臂猿猴皱起眉头,抬步跨过阶上横尸,沿着那蜿蜒曲折的血迹走进重重山门 ,刀剑凄鸣之声不绝于耳畔,处处皆是火光冲天的颓景。

那些嘈杂的声响渐渐远去,风中腥气淡不可闻,他走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胸口一阵接一阵地发闷。

心绪恍惚之间,他又见到了那一日,了无生息的孙悟空躺在雪地上,碎雪落在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染白了他纤长的眼睫。那双没了生气的眼睛安静地阖着,被他握入掌中的手冰冷地失去了温度。

通臂猿猴踉跄着停下了脚步,抬眼间遍目皆是飘荡的白幡,恍如苍茫厚密的大雪。越过那些旋绕牵缠的白绫,一道清瘦的身影独立在灵堂中,一身素缟的衣裙,如墨青丝随意地挽起。

少女听见屋外声响,蓦然握紧手中烛台,“别过来。”

通臂猿猴站在门外,目光落在那道身影上。那曾经偏爱华服锦衣的少女脱下了她锦绣的衣裙,换上了素衣,那曾经簪满她发间的钿头金钗被悉数取下,只余下一根竹节玉簪。

那是昔年及笄时,她心上的少年郎赠予她的,迟来的生辰礼物。

他的目光倏然望向供桌,开口时喉头干涩得喑哑,“空空。”

那张回转过来的脸庞一如初遇之时,那双眼睛却不复那时的天真懵懂,重杳情绪翻涌一瞬便沉寂在垂落的眸底,连眼角眉梢皆沾染上了凡尘俗世的忧愁。

“是你。“少女轻轻瞥了一眼,俯下身将搁置一旁的黄纸悉数丢进了火盆,拿着那盏烛台缓步抚过盖了棺的灵柩。

她在祭桌前站定,眸光越过那高设的灵位,直直望向正中偌大的奠字。她看了许久,扬起唇讥笑了一声,抬手倾倒烛台点燃了垂落的白绫。

猛然窜起的火焰攀燃上挂满白幡的粱柱,溅落的火星随风四散,燃着了桌案,焚烧上棺木。燎原烈火吞没了翻落在热浪中的灵牌,迎风翻涌的炽灼火光乍然映明了她的脸,那张平静地无悲无喜的面容。

“别过来。”她抬手取下挽发的玉簪,碧玉温润莹洁,修竹遒劲挺直,犹如那年山门外遥遥一眼,那端明秀雅的谦谦君子跪过重重长阶,抬首拜师之时屹然傲立的脊骨。

他的声音温和,好似足以消融残雪的春风,眉眼孤傲清冷,宛如山顶经年不化的冰雪。

那一捧误落入她心上的岭上雪,从不曾在微末和风中消融半分。

玉簪迸然碎裂,她转过身来,碎发垂落在那张明媚如初的脸上,清亮的眸中依稀水雾氤氲,她倨傲地扬起手,五指顿然一松。

“我是仙门的大小姐。”

那盏烛台狼狈地摔落在地上,蜡油缓缓流淌过遍地零碎的蜡屑,有飞溅的火星随风跃上了那素色的裙摆。

那飞出的半截蜡烛点燃了曳地的白绫,熊熊烈火如火墙般隔绝了那道孤绝的身影。奔涌热浪之中,盘桓的火焰攀上她的衣裙,她望着朝她奔来的男人,一步步坚执往后退去,倾身倒入背后冲天的火光。

“我是……仙门的大小姐。”

她轻声喃语,闭上双目。

滚滚浓烟熏得她睁不开眼,那只手紧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从耳后灼烫的热浪中强拽了出来,隔着又十载的光阴,她落入那个炽热的怀抱,恍如一场临终前的幻梦。

“我不需要你救……”少女强撑着挣扎起身,说话间呛入口鼻的烟雾让她咳嗽不止。她乏力地栽回男人怀中,含泪的目光飘向烈火中的棺木,那当中躺着的是她阿爹的尸骨。

“……你不应救我。”

通臂猿猴用指腹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凝望着那双悲痛的眼,轻声问道,“你真的这般痛苦。”

少女抬起泪光盈盈的眼,一行清泪滑掠过脸庞,烧灼着他钝痛的心脏。

通臂猿猴闭了闭眼,俯下身在少女额头落下浅浅一吻。

“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场噩梦。”

“你不是仙门小姐,而是齐天大圣。”

他温柔地望着那双坠泪的眸子,难掩眷恋地轻抚上他的脸庞,“你是孙悟空,齐天大圣孙悟空。”

明晃的烛光摇曳不休,地上碎落着几段月华。

眼前的铜镜晖映着寥落的亮光,似是闪忽的水光,细看又似点点的泪光。

那双金眸弥蒙着渐起的水雾,眸中潮涌着些许莹澈的银白,漫溢的泪珠滑过眼帘而滚滚落下,跌坠在他的手上,烧灼着他的手背。

孙悟空的眼角被清泪沁染出一圈薄红,眼眶中摇漾着澄莹的水光,灵动的眼珠旋动顾盼,那原本无神的眸子煌煌若明月珠,正一点点地烁亮了起来。

通臂猿猴一时失神,隔着在人间蹉跎的这些急景流年,透过不再绞缠着怊怅与憎恨的眸光,好似一切回到了最初,一切都尚不及发生时。

他伫候在迢迢云端上,看那只猴子终拗不过唐三藏,撇着嘴牵着马跟在最后,怏怏不平地拖着步子登上那座变幻出来的灵山。

少女空是我理解的空空内心所化,他太强大所以一直在扮演保护所有人的角色,他在现实被通通折磨得太痛苦了不愿醒来,所以编造了一场美梦让自己的内心沉溺其中逃避一切。少女空什么也不会就是因为,如果他没有那么强大就不需要为保护他人而再牺牲自己,他可以被人保护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这场美梦在通通闯入后而崩坏,少女空移情别恋选择了通通,但通通不敢选她。少女空嫁给白月光后过得并不开心,因为她的不开心和内心的痛苦,所以师兄白月光的形象被扭曲黑化,拿了复仇屠山剧本来终结这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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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八日—上·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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