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拨开云雾一隅,半轮红日腾挪天际,晨间如丝若缕的雾气被徐来清风盈盈吹散,明晰的日光透过窗棂斜映在鎏金的佛像上。
庭树枝梢随风攒动,夹着几声燕鸟啁啾,孙悟空睁开眼,抬目望向佛龛。
观音菩萨静立在莲台上,左手持禅定印,右手施无畏印,低眉垂眼,端庄温柔。那双眼依旧慈悲地凝视着他,悲悯着这世间无穷无尽的苦难。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诵经的梵音缭绕在耳畔,绵长而低沉,这些早已倒背如流的经文,曾一次次地在他迷茫之时,予他清心平和,为他解疑释惑。
“师傅。”心经的渺渺诵声顿然消弥,满室的寂然无声之中,孙悟空望向蒲团上趺坐的白衣僧人,声音带着几分迟疑,抬起的金眸流露出稚子般的空芒。
“诵念心经,真的可以,减轻罪孽吗?”
白衣僧人温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口如波动之水,潺湲着慈悲入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对他悉心教导,为他复述着那些经卷上如是我闻的经文。
明耀流金碎落在滚滚奔流的海浪中,呼啸而过的海风吹乱了他颊边的绒毛。
孙悟空坐在险峭的高崖边,落目却只剩下日夜翻涌的碧波,眼前一望无际的重重汪洋。
这是,曾经的渤海之滨,遍布着村庄与农田。在撑天镇海的擎天柱被人抢走后,渤海龙王举族搬离了这里,九天之上的神佛遗忘了此处,更无人在意那些被无辜殃及的凡人。
被通臂猿猴困在金铙里的时候,他曾听见过势如汪洋的浪涛声,不似如今这般平静,那应是翻腾的巨浪冲垮了石堤,怒涨的潮水呼啸着奔腾过海岸。
听不清的悲鸣混着滂沱的水声,骤风中时不时地降下几道惊雷,瓢泼似的雨势月余不减,聒噪地一如那六百年前。
东海龙王藏于宝库的定海神珍翻起海上狂风恶浪,海沸山摇中低压的阴云遮蔽了苍穹,太过泛滥的洪流漫溢成涝,吞没了山下那些低洼的陆地,险些淹了他的花果山。
在滔天的洪水祸及花果山之前,在他与新交的好友饮酒行令时,他也曾听到过山下凡人悲声切切的呼号。
为他们被洪灾无情摧毁的城邑,或为那些被夺去性命的亲人好友。
大抵如此,他没兴趣救焚拯溺帮助他们,也并不在乎那些异族的生死。
他不过只是一只猴子,与他休戚相关的只有水帘洞中的猴群,那些称他做大王的猴子猴孙们。
断崖峭壁之间破土而出的绿芽顶着涫涫热浪在疾遽海风中飘摇欲坠。那一点亮色扎根于岩缝,生于毫末却坚韧而顽强。
一如那些幸存于这场天灾**,在故园的断壁残垣之上,艰难求生的,凡人。
他是仙石所化,生来生命漫长,为求长生而远渡重洋。从近海的渔村漂泊到不知名的城郭,如一叶浮萍般辗转于遐方绝域之间。
人世间的那**年,在方寸山的数十年,抑或五行山下的五百年,他曾见过樵夫鬓生华发从青年步入垂暮,覆雪的山峦在春风化雨中透出叠青泻翠。
云霞舒卷,草木枯荣,这些于他而言,不过皆是弹指一挥的光景。
孙悟空轻轻抬手,唤来他的筋斗云,他仍是不懂得唐三藏教他的如是我闻,不懂得凭借那些晦涩而拗口的经文,如何救得这世间众生脱离苦海。
他拥有七十二变的神通,所能做的,也只是这些变化的法术。
重建的屋舍拔地而起,一座座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纵横交错的阡陌之间,新开垦的荒地播下了蔬果的种子,在日复一日地精心照顾下萌芽抽枝。
流离失所的灾民拥有了安身之所,亦有衣食遮身裹腹,萦绕于他们眉间多日的愁苦终是消散殆尽。
孙悟空斜靠在树上,旁观着路上人来人往,猎户背着弓箭上山,青年出门前往耕耘。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在孩童围凑过来时没有像往常般陪他们玩闹,只是俯下身来,挨个捏了捏他们的小脸。
“大圣,你要走了吗?”
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角,回身是张稚嫩的面庞,那双乌亮的眼睛清澈见底,带着怯怯地不舍,像极了他花果山的小猴子们。
孙悟空徒劳地沉默着,踌躇之际又是一只小手抓上他的手,用未脱稚气的童音牵着他往村外走去。
那是一座新建的庙宇,供奉的泥像粗糙简陋,是个奇怪的猴子模样,和他一样的头戴金箍手持铁棒,牌匾上高挂的红布被人揭下,露出大圣庙的题字。
这是他的庙宇,为感谢他而修建。
孙悟空停下脚步,抬眼望着那尊泥像,村民们纷杂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香炉中转瞬便焚满了信香,徐徐升起的烟雾袅绕着泥像无悲无喜的脸庞。
雾气蒙蒙间,那尊泥像隐没的脸忽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张与他不甚相似的,却又如此熟悉的脸庞。
行路歇脚的时候,他曾路过一座供奉神像的亭子,凝望过那尊金像的面容,在不久的之前,他在玄光镜里旁观一帮村人拆毁它,将那金像改成他的脸。
孙悟空敛眸转身,或许,在回罗刹国之前,在启程取经之前,他尚有一事未尽。
昔日经过此地时,那座神猴将军亭香火鼎盛,香案上摆满了时令的供果。
如今将军亭变做大圣庙,他的金像被人泄愤似地推倒,掀翻的供案上结满了厚重的蛛网。供奉的瓜果或是被动物捡了去,或是腐烂在一地狼藉中。
孙悟空蹲下身,从香灰中拾起摔落在地的香炉,用衣袖擦去炉身上沾染的灰尘。
此地的香火已然断了多时,自通臂猿猴现身之后,那些村民再不敢来此,满目萧索之中唯有亭边几丛杂草郁郁芊芊。
他从不曾想过,只是这样一座亭子,竟会引起一场如此大的风波。他堂堂齐天大圣有朝一日会被困于金铙无法脱身,昔年斩妖除魔受万民供奉的神猴将军会堕入妖道。
亭中的金像恢复了他初见之时的面容,就连匾额上的大圣庙都变回了最初的字样。
孙悟空将手中香炉放回供案上,抬起的目光落在金像空无一物的手心。
那尊消失的雀像,是被村民砸了去。在玄光镜中,他看见几个贪婪的村民拾起地上散落的碎金,将那雀像的残躯偷藏进衣袖中。
孙悟空坐在台阶上,供桌上摆了两盘他用术法变出的瓜果,亦是他那日同八戒沙僧说笑时曾偷吃的供果。
他回眸又看了眼那尊金像,耳畔忽得回响起那日破庙之中,通臂猿猴直指他的咄咄质问。
情非泛泛。
孙悟空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凝神施法时又兀自顿住了手。他想起渤海的那群村人为他建造的泥像,那尊做工不甚精美却饱含真情的泥像。
思索间他放下手中石头,从一旁的杂草中挑拣了几根细长的草茎。
草编的小鸟不如那尊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的雀像精巧,亦不似那般的栩栩如生。孙悟空指尖轻轻凝了个障眼法,将变做金像的雀鸟放到了那座神猴将军的金像手上。
一如这座将军亭最初的模样,一如一切尚还不及发生之前。
孙悟空寂默地盯着眼前石砌的穹顶,他的脑袋尚有些许昏沉,那些湮没在流景中的记忆杂沓而至,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一幕幕流转而过,就像是一场诡谲怪诞的长梦。
梦中的他仍是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一路降妖除魔尽忠竭力,保护观音菩萨精挑细选的取经人,大唐圣僧唐三藏,西去灵山求取真经。
却又因一念之差与人缠斗,进退维谷间斗得两败俱伤,失去了所有法力与修为的他,不再高高在上无所不能,连生与死都无力抉择。
孙悟空偏过脸,他醒了许久。不远处的桌上点着一盏孤灯,紧紧拢上的纱幔隔住了明亮到些许晃眼的烛光。
透过一层影影绰绰的薄绡望去,那晃动的烛火昏暗而柔和,映照出榻旁那模糊不清,却又万分熟悉的身影。
他的目光徐徐游掠过烛影,隔着那一重朦胧的纱幕,与守在榻前的身影对视着。
他曾经,也试图过逃离,为结束这一切。
那是重新上路后不久,他的手脚尚未被铁链禁锢,亦无侍女寸步不离地看守着。
他等待了多日,寻得一个逃脱的良机,趁着守卫松懈,扮作婢女蒙混过那些站岗的妖兵,一路向着东方奔逃。
宽大的斗篷隐匿了他招眼的发色,他低着头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好似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行路的过路人。
只要回到罗刹国,他便能在他大哥大嫂的帮助下,去往紫竹林寻求观音菩萨相助。即便观音菩萨仍是不肯出手,他还能上天求援,那些神兵天将功夫虽不敌他,总归是能和那个疯子一战的。
他日夜兼程地急于赶路,待到精疲力倦之际,便寻个僻静之处合眼休憩上片刻,或是一棵足以倚靠的树木,又或是有片瓦遮头的破庙。彼时的他梦魇缠身,往往小睡不了多时,便会满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他喘息着抚上胸腔中剧烈激荡的心脏,心慌撩乱间惊觉如霜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亦映出了地上那不属于他的黑影。
银色的铁棒折射着清冷的月光,似是索命罗刹般缦立着,那张脸逆着月光一眼看不真切,执棒的手指上隐隐可见半月形的印迹。(空空咬的牙印)
是那个疯子,从让他惊悸难平的梦中,明晃晃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逃了两天两夜,逃出了千里之遥,却轻而易举地被他再次抓住。
防身的利刃未曾刺入他的身体便泠然一声落在地上,挣扎之间他用力地咬上那只抓着他的手。
晕晕沉沉的眩目感冲击着他被撞得钝痛连绵的后脑,眼前天旋地转的失重之下,他体力不支地跌在地上,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提起。
弥勒佛曾向他讨要金铙,那时他心怀歉意,为逃出生天不慎弄坏了佛门的法器,特意跑了一趟将听谛踩烂的金铙碎片收了回来。
那一堆看不出原貌的碎片在弥勒佛笑呵呵的随手一指下,眨眼便复原成了完整无缺的金铙。
如今兜兜转转,他又被关进了这个金铙里面,只是时移势易。
失去了火眼金睛,他无法在一团漆黑中视物,没有了术法修为,他亦听不见外面的声响。
又或者是,金铙外面从来都没有过声响,过往那些被派来服侍他的侍女,从来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金铙里面空无一物,唯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摸索着在一望无涯的昏黑中前行着,从金铙的一端跌跌跄跄地徒步到另一端,沿着那恍若浑然天成的金壁一寸寸地试图寻索到什么。
一日,三日,抑或更久的日子,他在金铙中辨不出白日黑夜,时间的流逝于他已无意义。他只能在清醒时徒劳地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出口,在体力耗尽后靠着身后的金壁恍恍忽忽地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似有人朝他而来,抬起他的下巴给他喂水。
烈酒猛地灌进他的口中,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不止,久未进食的胃更是被烧得阵阵灼痛,他摇着头竭力抗拒着浇灌在脸上的酒水,胡乱探摸的手慌乱间扒上那只紧攥着他下巴的手。
酒坛子猛然碎裂在地上,迸流的酒浆溅上他**的足,凉得他瑟缩着身子往后挪去。他的后背尚未抵上身后冷硬的金壁,便有灼热的温度覆上他的小腿,兀地扼住了他的足踝。
他被禁锢进身后那满是酒气的怀抱,肆意抚摸的热度扯开他蔽体的衣物,将无处可逃的他按上金铙壁。
被酒液浸湿的布料依旧黏腻地粘在肌肤上,涌动的泪水混着薄汗在纠缠的喘息中滴落,他的面色因下身终而复始的撕裂而痛得发白,颤抖的双唇倨傲地不愿吐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满目的昏暗之中,他力不从心地跌向那具炙热的身躯,有柔软轻擦过他的耳尖,留下些许瞬息即逝的痒意,在彻底昏过去之前,那相似的热度贴近他的面颊,流连过紧闭的唇瓣吻上他的脸。
孙悟空慢腾腾地挪着沉重的身子坐起,几经犹豫间还是伸出手拉开了眼前的床幔。
入目是睽违多年的,水帘洞中亲切朴陋的摆设,一桌一椅,一如昔年随师西去前。
他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石桌上,那些冷去多时的饭食,垂落的眸光在游转间终是落向榻前,那张曾朝夕相对的,让他憎厌不已的脸。
通臂猿猴曾在弥勒佛座下修行千年,早已脱去浊骨凡胎,堕入妖魔道后又修炼了邪门的妖法,非是神兵利器难以伤得他性命。
可即便杀不了他,又或只为泄愤,他仍无数次地畅想过,举起利刃刺进他的胸膛,在夜间同床共寝之时,与他枕席欢好之余。
只是,纵他修为尽丧形同废人,那个疯子亦不曾对他放松过戒心。
孙悟空微微倾身,纤长指尖探近那双阖着的眼眸,碰触上在睡梦中仍紧锁的眉头,他鲜少看到过通臂猿猴睡去的样子。
大多时候,他都只是沉默不语,垂着眼翻着手中的经书。那些佛经的封皮泛黄发旧,连带着书页都卷了边,有些地方还标记似的折了角,瞧着像被人翻阅了无数次。
就像是,他师傅放在行囊中的,那些十分珍视的经籍。
珍视,一点炙热蓦然攀缠上指尖,渐渐晕开在他微凉的指腹。
孙悟空一时恍惚,目眩神摇间似又置身在梦境中,扑天盖地的热浪席卷他的身躯,星火燎破他的衣衫舔食上肌肤,在他将被身后翻滚的烈焰吞没之前,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
分明一场幻梦,却又不是幻梦。
单薄的衣衫遮不住小腹愈发凸显的隆起,那个本该随着那日浸透亵衣的温热,从他身体里一点点剥离的小东西,仍旧如顽石般扎根在他的肚子里。
孙悟空望着那双相去咫尺的眼睛,那双冷峭的眼看人时永远是轻蔑漠然的,据高临下如漼溰霜雪。
曾在戾气翻涌中激荡着隐燃的杀意,也曾有旖旎俯就的温柔浮泛在眼梢。
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指尖亦是无言可地顿住,再度抬起的手缓缓游移过眉峰,抚平那些惙惙的折纹,循着那抹宛延过眉梢的绛红,款款滑向鬓角。
尚未触及那掩藏在鬓间的些许银丝,他的手腕便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扼住。那双蕴藉着疲顿倦意的眼紧跟着睁开,眸光交织的那瞬,又是一室的缄默。
孙悟空不消用力便将手挣了出来,他的目光扫过对方眼下的乌青,顿了片刻却只不置一言地偏移开视线。
残烛如豆的焰火浮漾在明明暗暗的夜色中,几缕垂落的散发飘拂过他半掩在晦瞑里的面庞。
孙悟空抬手拉了拉半盖至腰际的锦被,斜靠上床头的衾枕,开口之时平静地不似在问询,“我睡了许久。”
“数个时辰。”说话间那人起身拿过床榻里侧的软枕,倾下身堆垫在他的腰后。
他就势侧了侧身,束发的红绳悄然散开,一路从发间滑坠而下,悬挂在披垂的发梢。
软缎般的长发堪堪流泻过他探出的指尖,那掉落在塌上的线绳先他一步被人拾起,生疏地替他拢起散乱的垂发,重新系上缠绕在指间的红绳。
那有意无意掠抚过他耳廓脸庞的手,在他的垂目不语中渐渐碰触上他的手指,不疾不徐地覆盖过他的手背,将他的手紧拢进了掌中。
那侵占的热度如春风野火般烧灼过他的掌心,淬去烈焰的拂煦余温涌流于交叠一处的指尖。
他忽而想起,尚在罗刹国之时,那道隐伏在他身旁的,萦绕不散的窥探目光。那些在他一次次将得解脱之际,如流水般强渡进他体内的,为他续命的真气。
过往无数次曾被他略过的寻常小事,如今于他却是换了一番迥别的心境。
滋生于肌肤相亲的欲念,又或是深入骨髓的执念,这些他未曾留意过的荏弱心意,被遮掩在冠名为向他报复的行径,在朝来暮去的细枝末节流溢隐现,廉价而不合时宜。
他们是仇敌,尽人皆知的仇敌,至死方休的仇敌。
孙悟空站在水帘洞外,望着那些嬉闹的猴群。自护送师傅上路以来,他已许久不曾回过花果山,就连在睡梦之中,都怯于故地重游。
他已不再是昔日声名赫奕的齐天大圣,随意一个有些许道行的妖精都能肆意欺辱他,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即便重回花果山,他亦只是个废人,护不了这满山的猴群,更救不出他的师傅。
重新修炼七十二变需要数十载的光阴,这一晃即逝的几十年,足够唐三藏走到大雷音寺,也足够通臂猿猴对他失去兴趣。
有眼尖的小猴子瞧见了他,兴冲冲地呼唤着同伴,抱着瓜果便蹦蹦跳跳地凑到了他的身旁。
孙悟空闻声敛去翻飞思绪,舒眉的展眼不由带上几分温和笑意,他用指腹轻柔刮去小猴子嘴角沾着的浆果汁液,抬手间又不禁捏了捏它肉乎乎的脸颊。
“今日怎么不在洞中躲懒,一个两个这么乖的出来摘果子。”
“大王好久没回来了,我们都好想大王,想多摘点果子给大王吃。”
小猴子声音清脆,附和声更是此伏彼起,孙悟空将目扫去,这才见他们手中鲜果品目繁多,都是他平素喜欢吃的。那些精挑细选的桃子个大而红,入口更是绵甜得一抿即化,唯他花果山才种得出。
“大王吃蕉。”年岁尚幼的小猴子身量不及它的同伴们高,怀抱着一串沉甸甸的香蕉挤到了他的身旁,扒着他的手递着剥了皮的香蕉。
正是他最喜欢吃的,半生半熟还带梅花点的。
马车上常备着各式的瓜果,放置在那方软榻之侧,他触手可及的桌案上。那些来自凡间的鲜果种类众多品色上乘,是那些小妖为讨通臂猿猴欢心而倾力寻来。
于他来说那些果品无甚区别,入口皆是味如嚼蜡,半点不及花果山的瓜果甘甜。大抵是因为,即便通臂猿猴不在车内,他亦会在看到那些吃食之时,想起自己被迫抛下那仅剩的一点尊严,如猫狗般跪伏在他的身边,咬嚼着他手中逗弄的果品。
过了不知多少时日,他厌倦了这些戏耍他的把戏,换了新的法子折磨他,开始日日与他同桌而食。
他们之间分明相看两厌,那些饭食纵是做得如何精巧悦目,在他眼中亦是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偏偏那个疯子却是饶有兴趣,乐而不倦地往他碗中添着桌上的菜肴,纵使他时常后手便嫌恶地丢弃在一旁。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早在那时,他腹中便已怀上了他的孩子。
未熟透的香蕉甜适微涩,夹杂着些许脆生的口感,却是他这数月以来,吃过的最清甜的食物。
孙悟空坐在瀑布下的岩石上,摸了摸小猴子蓬茸的脑袋,顺着毛流为它抹平那一头凌乱的软毛,半晌轻声哄道,“去找同伴们玩吧。”
小猴子摇摇头,爬上石头乖巧地陪在孙悟空的身旁,学着他的样子挺直小身板,端端正正地坐着。
“大王,”小猴子踌躇着仰起小脸,稚气的声音里难掩忐忑情绪,“你会不要我们吗?”
“他们说大王肚子里有了小大王,大王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像以前一样喜欢我们,陪我们玩了。”
孙悟空一时讶然,须臾间又被这天真烂漫的话语逗得弯了嘴角。
花果山的猴子大多是些普通的猴类,虽开了灵智却只有凡人几岁稚子的心智。个个都黏他得紧,平日里不是闹着要他捉虱子,便缠着他陪着玩,待到累得哈欠连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又争着抢着要同他一起睡。
它们不过短短几十余年的一生欢畅而惬心,对凡尘俗世中的万千烦扰不知不识,无忧无虑地在这座山林间嬉戏打闹。
“让大王想想,要是你一直乖乖的,大王就永远最喜欢你,好不好。”
孙悟空歪着脑袋眸中脉脉,慢声细语逗着单纯的小猴子,看它因几句哄小孩子的话便喜跃得眉欢眼笑,再三拍着胸脯话音嘹亮地和他保证着会听大王的话。
他忍俊不禁地抬起手,想将小猴子抱进怀中,只是伸出手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他如今身子沉重,再抱不起它们,连带那水帘洞中平日两三步便越过的石桥,也漫长得要耗费上良久。
孙悟空心上一时之间五味陈杂,眸中不由浮现几分怅然的拓落。
小猴子自是觉察不到它们大王笑颜下另藏有重重心事,只顾欢喜这场它日日翘首祈盼的阔别再见。它雀跃地抱着孙悟空的手臂欢欣地蹭着,又记着同伴们说过大王怀着小大王,不敢再贪心地嚷着要大王抱。
“大王,”小猴子瞄过那高隆着的肚子,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抬着亮晶晶的眼看着他们大王,“那大王以后,给那个长得凶凶的猴子哥哥做王后了,也会常常回来看我们吗?”
小猴子澄莹的眼底一片清湛,无心的话却如见血封喉的利刃,直刺入孙悟空心口,令他面色霎时苍白地撑不住牵强的笑意。
他终是被通臂猿猴放出了金铙,只是自此他的脚腕上,便多了一条锁链。
这条将他锁在床榻上的铁链,足够他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却再不容他跨出房门半步。
屋内的摆设较他逃走之前更是空旷了许多,那些足以伤人的利器都被人有意收了起来。饶是如此,新派来服侍他的侍女仍是十分怕他,隔着不短的距离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交叠的双手在铁链拖动的刺耳声响中不住地颤抖。
回身之时,他在那双惊慌垂下的眼中,看见了久违的畏惧。
他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眼神,在大闹天宫时那些如散沙般仓皇逃窜的天兵眼中,也定格在过往取经途中一棒落下魂飞魄散的妖怪脸上。
他落入通臂猿猴手中这些时日,这些万妖国的小妖们,似是终于想起了,他是孙悟空,曾经名闻遐迩响彻三界,令一众妖族闻之丧胆的齐天大圣。
往常他们每行至一处王都,都要帮此方国王解决一些积压已久的陈年旧事。这些大同小异的无聊琐事大多都与为祸一方的妖物有关,明里暗里掺杂着观音菩萨的手笔。
既是对唐三藏向佛之心的再三试炼,更是借此在这些边远小国造势传教。
在那些国王盛情难却的邀约下,他们往往要停留上许久,少则半月,多则数月,待到重新启程之日,饯别的宴席连摆了数日,出得宫门又是一场举国相送的盛景。
长街上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民众,国王与他师傅并行而谈,他牵着马无趣地在后面跟着,无非还是那些挽留推拒的客套话,颠来倒去地说着也不嫌烦。
那个猪精倒是高兴地很,腆着那张猪脸冲那些百姓挥手告别,还将他们送来的东西照单全收,拿不下了便将那些装得满当的竹篮往沙僧身上挂着。
天光沉寂,烛照幽微,低沉的男声骤然落入他的耳中,渡越过寥寂的院落遥遥传来,简短片言转瞬即散,旋即只余渐近的脚步。
他从那些恍若昨日的故梦中醒来,垂眸压下眼底激涌难平的宿恨。
夜色深沉如墨,星月暗淡无光,屋外的侍女提着照明的灯盏。那一点萤火在夜幕下熠熠眩目,引来三两只飞蛾盘旋围绕,一次次不知疲倦地,纵身撞向摇曳的火光。
伺候他脱衣,任由他摆弄,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曲意逢迎,装作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再在床笫间迎合献媚,婉转放声博得他欢心,用盈盈坠落的泪珠求得几分施舍的怜惜。
通臂猿猴想要的,无非便是如此,世间男欢女爱之事,不过便是如此。
但他,不屑如此,更不愿如此,催折他最引以为傲的铮铮铁骨,对恨之入骨的仇敌摇尾乞怜。
秋日里天高气清,碧空万里无云,飘落的枯叶飞旋在萧瑟的风声中,天际偶尔飘飖着几只寥落的纸鸢。
闲来无事之余,他便站在门前,抬目遥望那些摇摇晃晃的风筝,乘着猎猎长风扶摇直上,又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牢牢缚在他人手中。
如他脚腕上取不下的锁链,如这方囚笼般的方寸天地间,他举目便可望到尽头的余生。
眼前的水帘奔流如急雨,清澄如白练,明珠滚坠击石,恰似碎玉之声。
早春时节乍暖乍寒,晨风拂面犹显料峭,孙悟空凝望的目光越过那道千年不变的水帘,万千往事悉数沉寂于低眉时风恬浪静的眼眸。
他看向身边天真无邪的小猴子,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温煦的笑,淡然地揉着它被风吹起的毛发。
“大王以后,都不会离开花果山的。”
水帘洞内冷冷清清,少了熟悉的欢声笑语。孙悟空睁开眼环顾四周,石桌上尚还堆放着晨间新摘的鲜果,空空荡荡的洞内却是不见那些小猴子的踪影。
“它们太闹腾,扰了你休息。”
孙悟空循声支起身,望向伫立在洞口的身影,屈拢的指节在来人朝他步步靠近之时,下意识地攥住了身上盖着的虎皮。
通臂猿猴止步在石座的重重台阶前,瞥视到他似是心怯的小动作,又多解释了一句,“来时见你睡着,便打发出去玩了。”
他的目光顿在孙悟空参差错落的发梢,恍如流光瞬息之间,又倒回至他来到人间那日。
那只猴子两手背着铁棒走在最前给唐三藏开着路,一头堪堪过肩的金发披垂着,额角的发丝飘拂过上扬的眼梢,眉宇间那股子桀骜之气压都压不住,只是遥遥一眼,便让他生出讨厌。
一如在小雷音寺,那双金眸相隔着金碧荧煌的佛殿,透过那虚幻的佛祖法相看向他时。
通臂猿猴心上一阵惘然,敛目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这几节凹凸的石阶,三两步便可跨过,不似万妖国神殿,那层层叠叠不见尽头的长阶。
初至万妖国,立在那仰之弥高的玉阶前时,他满眼皆是愤愤难平的怨恨,蒙蔽了他的理智,再看不清前路。待他走上高台,在十方妖魔高呼的喧豗声中,他遗忘了昔年降妖除魔,苦修千载的本心,执迷于成仙成佛的夙愿。
穷尽跌宕一生,夙梦空付,浮沉人世,换得六欲沾身。
通臂猿猴走近那铺着兽皮的石座,看那人直起身子挪了些位置与他。迎着他视线的金色眼瞳无波无澜,既不复见过往切齿拊心的怀恨,亦泯没了昔年意气风发的骄矜。
那本记载八十一难的劫难簿,被猪八戒当成了随身的日录。从最开始的三言两语,再到后头的事无巨细,流水账似地记录着他们师徒几人取经路上,每日零七八碎的小事。
那些错字连篇的手稿中时不时地夹着几句东拉西扯的评点,还有一些被恨恨涂抹去的含怨咒骂。
透过未涂净的凌乱墨迹,隐可窥见孙悟空的名字。
那是与他所听所闻的传言不同的,更鲜活地不似,他认识的孙悟空。
浅金的发丝飘坠在他的眼前,通臂猿猴再度开了口,“头发剪了。”
孙悟空轻轻嗯了一声,抬起手将那缕碎发拨回耳后,金银器物泠泠的凉意悄声揾染上他别发的手指。
那是,观音菩萨赐给他师傅的紧箍,在他得出困了他五百年的五行山后,这见肉生根的金箍再次束缚住了他的自由,教他受制于如来旨意,护送唐三藏去往西天。
为他荡除拦路的妖邪诸怪,待到行满功成,授他莲台正果,放还他归家。
孙悟空眼睫轻垂,抻开皱缩成团的薄毯遮护住孕肚,淡淡续道,“不甚方便。”
“你今日……”他又动了动嘴唇,话至一半欲言再止 ,只抬眸对上那道凝注在他身上的视线。
通臂猿猴已有数日不曾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夜月没参横曦光薄明,他在迷蒙未醒中翻过身子,搭垂的手只触及到床榻上铺展的寝具。
那半截将要燃尽的蜡烛渐渐消融在层叠烛花中,和衣卧在他身旁的人在他酣眠时已然离开。
“今日得空,”通臂猿猴接过话头,剩下半句翻滚过喉头,张口时牵过那近在咫尺的手,摩挲着他半屈着的指节,避重就轻地模糊道,“左右无事,四处走走。”
花果山本是海上仙山,林中珍禽奇兽甚多,瑶草奇花随处可见,水软山温,浮岚暖翠。
今日天气也晴朗,风轻云净草木茏葱,桃李未绽亦有柳色欣欣。
他们两人并肩在山间径道上行着,有顷会搭上两三句话,一些可有可无的琐碎小事。
那些小猴子在跟同伴玩闹之余,会跃下林间涉过溪涧,一路欢快地奔走至他们的身旁。
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团团围在孙悟空身边,一个个唧唧喳喳地叫他大王,邀功似地为他捧来一些小玩意儿。
像是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一块光辉耀目的石块,一只草茎编织的小鸟。
孙悟空对它们极有耐心,温声细语地含笑哄着,收下那些不值一文的东西。
有只小猴子因跑得太急而踉跄跌倒,趴在地上便委屈地掉起了眼泪,刚哭上两声便被孙悟空哄得笑逐颜开,抓着他们大王的手,乖乖地擦着鼻子跟在孙悟空的身后。
孙悟空将小猴子牵到山间溪流边,掬起一捧明澈溪水,为它洗去面颊上沾染的污泥。
那双明媚的金眸满盈着缱绻笑意,眼底更是涌流着他从不曾窥见过的柔情。
通臂猿猴一晃神,好似又看到了那个眉眼弯弯的少女,行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市,踏过身后水波般的溶溶月色,傻里傻气地被摆摊的小贩哄骗去耳边的明珠,从摊上琳琅满目的玩物中挑得手中逐风旋动的风车。
她回眸时,那双纯稚的眼中流动着潋滟的浮光,笑靥粲然如绮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