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睁开双眼,依旧是熟悉的马车蓬顶,他动了动手指,意识渐渐回笼。身上的疼痛让昨夜发生的事情,无比清晰地再度重映在他的脑海中,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他还在那场噩梦里。
一场对他来说,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醒了就别装睡,”通臂猿猴听到那细微的声响,知是孙悟空醒了。他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眼皮子也不抬地命令道,“将桌上的药喝了。”
孙悟空掀去盖在身上的薄被,动作之间正带起一阵铁链相撞的声音。他低下头,见自己的衣物完好地穿在身上,手腕及脚腕处皆拴上了限制活动的铁链。偏过目光,软塌旁的桌案上放着一些时令的鲜果,还有一碗,被术法一直温着的汤药。
孙悟空不由得将手暗暗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碗汤药上移开。他望向一旁行若无事的通臂猿猴,轻扯起嘴角,讥笑了一声。
“怎么,还是避子汤?”
通臂猿猴蓦地抓紧了手中书册,直攥得修长的手上青筋暴起,他垂着眼,似是刻意躲避着孙悟空的视线。半晌,勉力从喉头挤出一个沉静的回答,“安胎药。”
“安胎?”孙悟空闻言只轻轻地笑着,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缓缓地抬起手臂,解开腰带,一层层解去衣衫的系带,将亵衣撩开。尚未显怀的小腹一片平坦,看上去毫无异常。唯有将手贴近时,那细微的动静,便会透过那紧贴着的掌心而震颤着放大,再一下一下地,好似滚滚沉雷般,砸进他的耳中。
那是心跳声,是他腹中已满两月的胎儿,微弱的心跳声。
孙悟空仍在笑着,他笑得很轻,抬着眼不知在看什么,许是在看马车内一成不变的摆设,看那碗被冠上避子汤之名,一次次地端到他面前的安胎药,又许是在看那被风掀起一角的帷帘,透过那一束明媚而温暖的日光,去看那个渐行渐远的自己。
那个曾经的,齐天大圣。
忽而一声极清脆的响声,好似瓷器碎裂之声。
(有删节)
通臂猿猴紧紧抓住孙悟空手中的碎瓷,制止他将瓷片划向腹部。锋利的瓷片割进他的手掌,鲜红奔涌出伤口,从指缝间渗流而下,断断续续地滴落。
他抬起目光,望进一双满是怨怼的眼。
那双昔日灵动的眼眸,分明明媚地一如初见,却又好似是失去生气的一潭死水。
孙悟空很瘦,身量很轻,往日里他十分轻易地便可将其制住。可此时此刻,那副瘦弱的身躯迸发出的力量却好似无穷无尽般,裹挟着滔天的恨意,正孤注一掷地与他抗衡着。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通臂猿猴一晃神,便想起昨夜来。
“那碗汤药是什么。”
桌案上的烛火被一阵细风吹动,冷冽的刀光从眼角的余光中飒然掠过,他缄默地放下手中的书信,看向站在门口的孙悟空,手中还抓着一把,恐是从巡逻的小妖处抢来的横刀。
追赶而来的侍女步履匆匆,待看见孙悟空手中的刀刃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垂首俯身地跪了一片。
“出去。”吩咐侍女退下后,他收回目光,抬手将桌上那封来自万妖国的书信靠近烛台。
明灭无定的火焰猛然窜起,那一点火星炽热地延烧过信纸,转瞬之间便将那些墨字焚烧殆尽。
“那碗汤药到底是什么!”
纸张燃后的余烬倏然被风掀起,纷纷扬扬地在烛台上空盘旋着。
通臂猿猴直迎着质问声,隔着跳动不止的烛火,抬目对上一脸怒容的孙悟空,面不改色,声音沉稳,“避子汤。”
“……畜生……”孙悟空颤抖地蠕动着唇,握刀的手不住地发着颤,愤恨交织着怒火在他心中上下翻腾着,克制不住的泪水在他眼眶中涌动着。
他紧紧地咬着牙,妄图咽下从喉头涌上来的酸涩,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碗避子汤,风雨不改,日日送来,哪怕通臂猿猴不曾碰过他,他心中早就有所疑虑。直到今日那送药的侍女不慎打翻了汤药,神色紧张一时失言,他方才知晓,那原根本不是避子汤,而是安胎的汤药。
而他孙悟空,堂堂齐天大圣,居然怀上了妖精的孩子。
止不住的泪水模糊着孙悟空的视线,那张让他憎厌的脸却在他眼前愈发地清晰,他恨得咬紧牙根,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我杀了你。”
那把横刀凌空而来,刀刃直指他的肩颈,通臂猿猴抬手施法,轻而易举地便让利刃停在空中。
“孙悟空,”他弹了弹刀身,以二指捏住刀尖,微一用力,刀刃便断成了两截。望着仍紧握着断刀的孙悟空,他轻蔑地勾起嘴角,“你不会真以为,你还是齐天大圣。”
“想来是我近日待你太好了,让大圣爷忘了自己现在,到底什么身份。”通臂猿猴说着,起身用力地抓上孙悟空的手腕,将人朝着他扯了过来。
那毫不怜惜的力道让孙悟空痛呼出声,他紧皱着眉头,抬起头恨恨地瞪着通臂猿猴,倔强地咬紧泛白的下唇,不肯从中吐露出半分脆弱。
断刃终由孙悟空被禁锢的手中脱落,沉闷地掉在桌案上。
通臂猿猴无趣地收了手上的力度,半倾下身贴近孙悟空的脸庞,状若温柔地亲吻过他的耳廓,贴着他的耳朵柔声提醒道,“你师傅和师弟还在我手上,记住,别惹我生气。”
那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虚伪得令人生厌。孙悟空挣扎着往旁侧躲避着那喷洒在他脖颈的热气,偏过头便忿恚地一口咬上了通臂猿猴。
他的牙齿尖利,轻易地穿透了肩颈处的皮肤,温热的鲜血霎时涌进他的嘴中,腥得让他喉头作呕,脏得让他胃中翻涌。
孙悟空仍用力地咬着,将尖牙深压入血肉之中。
咬破皮肉,咬断骨头,最好能,将他生生咬死。
通臂猿猴扣着孙悟空的肩头将他拽起,跟着便捏上了他的脖子,开口满是强压的怒气,“孙悟空,我警告过你。”
“别拿那几个和尚威胁我!”孙悟空抓上那压迫着他脖颈的手,情绪失控地朝着通臂猿猴吼道。
为了离开五指山,他戴着金箍像条狗一样陪着那该死的和尚取经。
为了那和尚的安全,他被人打出七十二变,从云端摔进满地淤泥。
为了那和尚能上路,他堂堂齐天大圣成了阶下囚,被人肆意□□。
直到现在,还要他为了那个和尚,委曲求全地去给一个妖精生子
“我告诉你,”孙悟空啐了一口血沫,扬起嘴角挑衅般地露出沾着血的尖牙,状若癫狂地咒骂道,“通臂猿猴,你最好现在就掐死我。否则,我会杀了你!一定杀了你!”
瓷片一寸寸地嵌入破开的伤口之中,那正渐渐加深着的钝痛让通臂猿猴回过神来。
那双眼睛,那双明亮耀眼的金眸之中,灼灼燃烧过半生的火光,如今终于,熄灭了。
通臂猿猴将视线错开,挥手解去锁住孙悟空手脚的铁链。
“我放你走。”他将手覆上孙悟空的手背,安抚似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把瓷片放下。”
孙悟空愣了愣,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兀自犹疑的空当里一时不暇,被他抽走了手里的瓷片。
“你说真的,”孙悟空急切地去抓通臂猿猴的手,又在指尖沾染上那片温热之际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他犹豫着将手轻搭了上去,试探般地追问道,“你会,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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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现在。”他反握住孙悟空的手,细细地摩挲过他的指尖,将视线重新对上那双隐含着希冀的金眸,再度开口道,“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我放你走。”
“放你,回花果山。”
花果山,这三个字在孙悟空心尖上轻轻地泛起一圈涟漪。他已有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就连在睡梦之中,都不敢再去妄想。
那是他的故乡,他的家。
通臂猿猴伫立在山崖边,遥望着远处翠色绵延的山峦,群山巍峨,云雾缭绕。
凡间的景致大都差不多,向西行了月余,却又好像兜兜转转了这些时日,仍在原地打转。
就好似是,他从不曾,走出过万妖国。
“此距灵山,还有多远?”
通臂猿猴回过身,见来人并非探路的小妖,而是他昔日的师兄,弥勒佛座下的黄眉童子。
如今和他一样,沦为了妖魔。
倘若说他恨孙悟空,是因为孙悟空害他失了仙籍,堕入妖道,再也回不得弥勒佛殿。
那师兄呢,为他走了一遭万妖国,为了求得一颗万妖金丹,便葬送了自己千年的修行。
那师兄是不是,也憎恨着他?
“不远了。”黄眉低头从腰间的搭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待目光触及通臂猿猴眼中的戒备,他拿药的手不自在地握紧了些。
如今身为万妖之王的通臂猿猴,早已不是他的师弟,也再不愿做他的师弟了。
他将装着金疮药的瓷瓶往前递了递,如那些谄媚奉承的群妖般称他做大王,“你的手受伤了。”
通臂猿猴侧目,看向掌心尚不曾处理的伤。血早已不再流了,伤口凝了道血痕,只是皮肉外翻着,看着有些怖人。
他还是接下了黄眉递来的金疮药,却没有要处理伤口的意思。只是垂着视线望了手中的瓷瓶许久,冒出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没有必要站在他的身旁与孙悟空为敌,没有必要偷走出浮屠,再下凡间寻他。又或许是,没有必要替他前去万妖国拿万妖金丹,更没有必要,时至今时今日,还跟在他的左右。
观音菩萨曾允诺过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去灵山之日,嘉封他为斗战胜佛。
无人允诺过他,此番西行,亦可得坐莲台。这不过只是他的自欺欺人,是他,心怀不甘的一厢情愿。
可他又如何能甘心,甘心千年修来的仙籍被销,甘心被贬为人再入轮回,甘心永生永世与妖魔为伍。
“探路的小妖还未回吗?”通臂猿猴抬目,扫过来时郁郁苍苍的树林,风过树摇,飒飒作响。
他下凡那日也曾走过这样的林间,骄阳斜穿过树梢的罅隙,碎落成万千道斑驳的光影,在掠过落叶的轻风中熠熠跃动。村民的那段陈说犹在耳侧回响,让他昏了头脑,满心满眼皆是难解的怒火,无暇再多看一眼那身后残缺的金像。
或许他当时,应该多停留上片刻,问上一问那处的土地。
通臂猿猴闭了闭眼,望着不远处歇息的唐三藏师徒三人,偏过头对黄眉吩咐道,“休息的够长了,去叫他们收拾收拾,准备上路。”
他没有选择,更没有退路,除了向西,便只能向西。
哪怕此去无回,他也要同灵山诸佛,拼个玉石同焚。
摇摇晃晃地簸动了数个时辰的马车终是缓缓地停下,帏帘随之被掀起。孙悟空抬起眼,街道熙攘的喧杂声如流水般涌进他的耳朵,不似中土衣饰的行人三两而行,纷纷攘攘地从他眼前晃过。
唯有那一抹纯粹而无瑕的白色,误落入他的眼中,又久久地栖止于这一眼中。
是唐三藏,他的……师傅。
孙悟空咬了咬唇,目光闪烁地垂落眼帘。
“下来。”
通臂猿猴语带不耐的催促声从外面传来,孙悟空敛了敛眉,起身将手扶上车门,弯着腰从高撩着的帏帘中探出身来。
他的指尖忽而被人握住,一路攀越过手背,将他微凉的手拢进一片炙热之中。他抬眸看去,是通臂猿猴。
“手怎么这么凉。”通臂猿猴揽上孙悟空单薄的肩,皱着眉头问道。见孙悟空垂着眼不发一言,知他是不愿搭理,也不再过多言语,只拥着孙悟空朝着驿馆走去。
今日行经祭赛国,按那几个和尚的说辞又须得入宫倒换关文。通臂猿猴瞥了眼正与驿馆官员交谈,托其启禀此方国王的唐三藏,面露几分不悦,这一番折腾下来又是十天半月上不了路。
一声极小声的大师兄从身后传来,尚未及传远便被人强行扼止,怀中的身子跟着骤然一僵。通臂猿猴斜睨向孙悟空,见他紧抿着苍白的唇,低敛着的眼睫微微颤动着。
他知道孙悟空在想些什么。
猪八戒伸着脖子左右瞧了瞧院中站岗的妖兵,待确定他们偷听不到屋内的谈话后急急忙忙地关严了房门。
“老沙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强装笑脸哄着那疯猴子已经很累了,你帮不上忙就别乱找麻烦了行不行啊。”猪八戒耷拉着一张苦脸无奈地拍了拍手,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沙僧。
那疯猴子疯疯癫癫喜怒无常的,上回他失口说了一句妖精差点连累他们三个被扔进油锅活煮,全靠他急中生智胡诌了一番才将他稳住。
“我知道你很久没看见师兄了很激动,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没法力了,连自己都救不了,哪还有能耐救我们。”
猪八戒说罢重重地叹了口气,观音大士不肯出手,天庭那边无人来救。他们跟着通臂猿猴上路已有数月,距离灵山也是越来越近,为今之计恐怕唯有一个忍字当头,待捱到灵山后,让佛祖出面收了那疯猴子。
“ 不是啊,二师兄你又不是没看见大师兄今日这样子。”
孙悟空往日里自诩齐天大圣,心气儿比天还高,莫说让他看人脸色伏低做小了,就连劝他跟师傅服个软都梗着脖子犟得不行。如今不过两三月的光景,他对通臂猿猴乖顺得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可想而知,这些时日里,在他们能听见的,还有那看不见的地方,大师兄受了他多少折磨。
“那疯猴子最恨的就是大师兄了。”沙僧一想起孙悟空便难受得眼中含泪,他看着低头不语的二师兄,又看了看沉默的师傅,着急又无助地哭喊道,“那可是大师兄啊。”
“老沙!”猪八戒猛地拍了下桌子,大声喝止住哭哭啼啼的沙僧,“你以为是我跟师傅不想管吗?我法力低微,师傅是个凡人,你脑子又蠢,我们三个加起来都不够通臂猿猴打的。”
“再者,你也说了,那疯猴子最恨的就是师兄了。当初要不是那猴子嘴贱,非要惹那疯子的不痛快。他找上门来问亭子谁砸的,你和我跟他好好解释了不就没这档子破事了吗。是那猴子小事化大,非要跟他赌斗纠缠,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全是他自己惹出来的,还要白白连累咱们跟师傅,陪着一群妖精上路取西经。”
“二师兄,你怎么能这么说。”沙僧也知猪八戒一直对孙悟空有所不满,如今听他说来心中更是替大师兄不忿,“当初要不是为了救我们,大师兄怎么会向通臂猿猴投降,怎么会被他废去法力。要是大师兄还有七十二变,他怎么会被那疯猴子抓回来。就连现在被疯猴子侮辱折磨,也全是为了保全我们。”
“什么保全我们,通臂猿猴做梦都想着取经成佛,根本不会动师傅一下。那猴子保全了什么?他保全的分明是他自己!”
“好了。”见两人争执起来,唐三藏不得不出声阻止。他心中怎会不担忧悟空的处境,只是悟空被通臂猿猴囚禁着,莫说是同他说话,就连远远地见上一面都是极之不易。
“悟空聪慧机敏,定然不会有事。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同悟空联系,商讨对策。”
唐三藏既已发了话,沙僧与猪八戒也只得点了点头。
“听侍女说,晚间送来的饭食你没怎么动。”通臂猿猴抬眸,看向一旁正擦着头发的孙悟空。
孙悟空擦拭湿发的动作微微一顿,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他本就不喜食荤腥之物,如今出家做了和尚,更是半点沾不得荤腥。
通臂猿猴拿过孙悟空手中的沐巾,从那柔顺地铺陈在背部的浅金中拢起一束,细细擦拭着发尾处未净的水珠。
屋内早早地便点了灯,烛火照明昏黄,衬得掌中那一抹碎金更是柔和,好似流照着皎皎的月华。桌上的铜镜莹光如水,正映照着一张俏丽的小脸,五官精致韶秀,低垂着的一双杏眼澄澈清纯,蒙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那方红润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分明不施粉黛,却嫣红地似涂了口脂。
“怎么吃那么少。”通臂猿猴擦着孙悟空的发,目光掠过镜中双手交叠坐得端正的孙悟空,有意无意地多问了一句,“不合胃口?”
孙悟空交叠在腿上的双手动了动,隔着亵衣覆上自己的小腹。通臂猿猴鲜少会过问他的事,每日派侍女送来饭菜不过是确保他,不会被饿死罢了。
如今假模假样地对他嘘寒问暖,所在乎的,不过是他腹中的胎儿。
“它还小,饿不着。”
“我有些累了,”孙悟空抬目,扬手拢住后颈的头发,将半干的长发悉数捋到了胸前,“想休息了。”
通臂猿猴扼住孙悟空的手腕,将未行两步的人拽了回来。木凳被踢翻在地,通臂猿猴抓着孙悟空的手将他直抵上了桌沿。
两人间的距离忽而拉近到咫尺,逼仄的空间里就连呼吸都不可避免地交缠在一处。孙悟空以手支着桌面退避,偏着脸无声地抗拒着通臂猿猴的靠近。
通臂猿猴见此,不满地揽上孙悟空的腰肢,将人带进了怀中,“我准你走了?”
通臂猿猴比他高上许多,孙悟空满撞进他的怀里,又下意识地将手攀上他的胸膛推拒着,那双淡漠的金眸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慌乱与惧怕,“我身子不便,不方便……”
“ 不方便,什么不方便?”通臂猿猴挑了挑眉,看向窘迫地红了脸的孙悟空,顿时了然他在想些什么。他有意捉弄地将孙悟空往怀中箍紧了几分,低着头轻咬上那玉白小巧的耳尖,“怎么会不方便。”
他熟悉孙悟空的身子,哪怕闭着双眼,也知哪里是他的敏感之处。只要稍稍加以挑逗,便能让他软着身子呻吟出声。
情动的浅粉在隐忍的喘息中侵染过玉色的肌肤,将耳尖染得一片绯红,又在颊边晕开两抹红霞。
通臂猿猴抓着孙悟空的手一路滑过胸膛,摸上他的腰带,低沉的嗓音带着引诱,“给我宽衣。”
孙悟空裹着锦被躺在床塌里侧,只将后背面对着通臂猿猴。他拽着被角,悄悄地摸了摸自己尚未降温的脸庞。
(有删节)
孙悟空拉了拉被角,难堪地将发红的脸埋进了被子之中。
“睡不着?”听见窸窣的声响,通臂猿猴从身后抱上了孙悟空,将脸埋进他颈窝蹭了蹭那柔软的发,似有所指地轻笑道,“你身子不方便。”
孙悟空动了动嘴唇,想要反驳些什么又意识到不妥,只得沉默着将脸埋得更深。
“我记得你以前,是极爱说话的。伶牙俐齿的,嘴上一点也不饶人。”通臂猿猴在被中摸索寻觅着,将孙悟空的手包入了掌心,“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对我破口大骂,那蛮不讲理的样子让我很生气。”
“我当时便想,这猴子怎偏生长了张嘴,若是个哑巴便清净了。”
“可你现在不与我说话,我又不觉清静了,偏又怀念起以前来了。”
通臂猿猴摩挲着孙悟空的手,哑然地看着枕边那毛茸茸的一小团。
孙悟空的头发长了许多,原先只堪堪齐肩的金发,如今披散下来,已是垂落到了腰际。
若非是头上的金箍,他都要遗忘了,这曾是齐天大圣。
活在他所听闻的传说里的,那个肆意张扬的齐天大圣。
“孙悟空。”
烛火皆已熄了,月光晦暗惨淡,他知道孙悟空还没睡。
“你说我们现在这样,是不是很可笑。”
孙悟空睁开假寐的双眼,静静凝视着满室的昏暗。
可笑,如何不可笑?
他从天之骄子,一朝沦为阶下囚。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夜夜与他同床共寝。
这所有,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荒诞地可笑至极。
“我困了。”孙悟空拉高被子蒙过了脸,闷声闷气地丢了一句后,推开通臂猿猴搭在他腰上的手臂,挪着身子便往床榻里侧移了移。“你有事明日再说。”
“明日。”通臂猿猴低声轻喃,忽而笑了笑,抬手将孙悟空捞回了怀中,“那便明日。”
后背紧贴上男人滚烫的身躯,独属于男性的温热气息萦绕在呼吸之间,那喷洒在耳后的热气更是烫得他耳根莫名发红。
孙悟空猛地睁开双眼,浑身都觉得不自在,他挣扎着去推通臂猿猴禁锢着他的手,扭动着身体想要挣出他的怀抱。
“乱动什么,又不困了?”
怀中挣扎不休的人霎时安静了下来,安安份份地窝在他怀里 。通臂猿猴弯起嘴角,戏谑的笑意在他唇边浅挂着,连那狭长的凤眼都温和了许多。
他搂着孙悟空的腰轻抚上他的肚子,亲昵地将下巴枕近孙悟空的头顶,语气是难得的温柔,“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
孙悟空跟在通臂猿猴身旁,转眸张望着熙来攘往的市井街巷。街上行人很多,路旁商贩云集,沿街走过之时,热闹非凡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无尽无休地灌入他的耳中。
可他,不觉得那些声音吵闹。
“你昨夜是说真的?”孙悟空偏过目光,看向身侧的通臂猿猴。
他并没有将昨夜通臂猿猴所说的话放在心上。对于通臂猿猴来说,他连个宠物都算不上,只是他的……工具,一个玩物。
在他需要的时候,供他肆意索取,玩得高兴了便哄上个两句。不需要的时候,便将他丢弃在一旁,或是置之不问地锁在马车上,或是关在屋中不见天日。
他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好的日光,就连行走在这样的日光之下,于他都是一场无济的奢望。
“这次要在此地多停留上几日,你日日在房中闷着,”通臂猿猴牵着孙悟空的手行着,漫不经心地瞥了瞥孙悟空的小腹,又开口道,“对身子不好。”
孙悟空任由通臂猿猴拉着。自从通臂猿猴取代他的位置后,取西经的路程便赶得很紧,除了夜间休息外,若非必要,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而这必要,便是入朝上殿,倒换关文。
“你不去吗?”孙悟空问。
通臂猿猴面上微征,转而轻捏了捏孙悟空的手,“有黄眉跟着,无事。”
一路无话,两人便这样各自沉默地走着,穿街过巷。
护城河岸边栽满了柳树,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平整横直,时而有风拂面,垂柳袅袅,江水溶溶。
他们沿着河岸缓步而行,渐渐远离了喧闹的市集,摆摊的小贩少了许多,偶可得见一两个无人问津的算命摊,没有生意的道人无事可做,背靠着书写着神机妙算的旗幡闭目养神。
杨柳岸边有妇人在浣衣,三两成伴地闲叙着一些芝麻琐碎的家长里短,不过垂髫之年的稚童在路边追逐打闹。
“在看什么?”通臂猿猴停步,见孙悟空脚步一滞,似是看到了什么。
顺着孙悟空的目光望去,视线所及是一个青裙白裳的年少妇人,正拿着拨浪鼓逗着怀中的幼童。那幼童约莫一岁左右的年纪,尚还不会说话,只咿咿呀呀地朝着妇人伸着小手,似是在讨抱。
“小猴生下来以后,我也会像这样,陪它玩吗。”
那妇人眼中满是为人母的温柔与爱意,孙悟空垂落视线,凝视着自己的肚子。那腹中也有一个小生命,将在几个月后呱呱坠地。
这不同于女儿国之时,牛魔女整蛊作弄他的恶作剧,而是他的孩子。
是他被人奸污而怀上的孽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些时日以来,所经历的所有侮辱与痛苦。
孙悟空抬起眼帘,眼前的路尚还很长,不知通往何处,可这都不再与他有关。
他来自于花果山,最终也将,重回花果山的山林。
“这个孩子,真的有必要生下来吗。”
通臂猿猴仍未出声,孙悟空挣开了手,自顾自地续言道。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砸了你的亭子,让你失了仙籍,恨我废你法力打你回原形,恨我曾经当众羞辱过你……”
“可我还你了,我明明都还你了,这些我全都还你了……”
“孙悟空!”通臂猿猴抓上孙悟空的手,喝止住那些渐渐语无伦次的话。望见孙悟空那双盈着泪的眼眸,他忽觉嗓中好似堵了棉絮般,纵有千言万语应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终是什么安慰的话都不曾说,只是揽着孙悟空颤抖不止的肩,强行将人按进了怀中。
待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后,他温声道,“我们给小猴买些玩具吧。”
孙悟空手中拿着一些孩童的玩具。这些小玩意儿虽然构造简单,却胜在精巧别致。
“在这等我。”通臂猿猴偏过头对着孙悟空嘱咐完,抬步便进了街边的一家商铺。再出来之时,手中多了一个纸包。
孙悟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见通臂猿猴将纸包打开,往他面前递了递,是一些梅子。
“我不爱吃酸的。”孙悟空撇开眼。
“不怎么酸,”通臂猿猴顿了顿,又说道,“你近来胃口不好,听大夫说,吃些酸的会舒服些。”
孙悟空移了移眼,似是颇有兴趣。
通臂猿猴捏起一颗梅子,递到孙悟空唇边,“尝尝。”
孙悟空摇摇头,通臂猿猴见此也只得作罢,将梅子重新包好,“那便等你想吃了再吃吧。”
“若是我一直都不想吃呢?”孙悟空直直盯着通臂猿猴的双眼,问道。
通臂猿猴牵上孙悟空的手,平静地回道,“不过一些梅子,不想吃便不吃。”
“是吗?”孙悟空忽而笑了笑,“那明日我还想出来。”
通臂猿猴转头看了眼孙悟空,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回驿馆的路上路过一座观音庙。孙悟空停住了脚步,望着牌匾上的金字。
“我想进去。”他说。
通臂猿猴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唐三藏这一路上逢庙烧香,遇佛礼佛,他们常常在佛寺之中借宿。但他,从不曾踏进过那些佛殿,跪拜过殿上的佛祖。
“我不会跑。”
“我知道。”通臂猿猴喉间一紧,松开了孙悟空的手,轻声道,“前面有香烛铺,我去给你买些香烛。”
通臂猿猴的身影挤进了人流中,孙悟空跟着人群走进了庙宇。观世音的信众很多,哪怕是一间小小的观音庙,依旧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孙悟空站在殿前,凝望着殿上的佛像,宝相庄严,低眉垂目,手中托着济世救人的白玉净瓶。
一如他所见到的观音菩萨,更一如他,年少记忆中的那座观音石像。
他曾在幼年被人追捕时,躲进过一座观音庙。
那日他东躲西藏地甩掉了身后穷追不舍的村民,蹲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又在过路的行人匆匆走过之时,慌不择路地推开了身后的木门。
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那座石像,那座观音石像,眉目温柔而慈悲,怜悯地为他落下泪来。
被压于五指山下的五百年,无人前来看望过他,无人驻足细听过他的呼救,唯有观音菩萨,只有观音菩萨。
那日天上金光大盛,观音菩萨落到他的眼前,坐在莲台上对他颔首微笑,身后是万道的霞光。观音菩萨温和耐心地为他指明出路,导他入善,救他出五指山,许他得金身坐莲台。
而在取经路上,每每当他遇到劫难的时候,观音菩萨都会出现,都会前来救他,唯独这次,没有。
孙悟空攥紧了拳头,几步上前掀翻了佛前的供桌。瓜果滚落在地,香炉翻倒在地,逐风而起的香灰如丝如缕地在空中飞舞着,庙中跪拜的信众仓惶地惊叫着躲到一旁。
香炉中未灭的信香仍徐徐燃着,烟雾袅袅升起,朦胧着那张悲天悯人的面容,高高在上地目观人间百相,两耳不闻众生疾苦。
石像怎么会落泪,不过是那夜下了大雨,雨水落在破败不堪的屋顶,穿过瓦隙,恰当时分地滴落在石像的脸上。
何人会在乎一只妖猴的善恶,不过是为那取西经的和尚,寻个趁手听话的打手,为他出生入死,护得他西行无虞。
又有何人会在意被豢养的鹰犬是生是死,只要那和尚平安无事,他就可以被随意舍弃,被观音菩萨弃之如敝屣地舍弃。
佛像身上的裂纹在那泄愤般的一拳又一拳中蔓延扩大,蜿蜒曲折地攀爬上面部,将那副本应大慈大悲的面目扭曲地狰狞丑陋,好似青面獠牙的恶鬼。
观音佛像轰然一声倒下,在他的信众面前,狼狈地碎裂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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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日—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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