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988年初夏,真田将军留下一封长信,带领亲信部队连夜离开。信笺由我晨起打扫院落时发现,就搁在办公桌上,写着幸村亲启,不知是如何送进来的。司令把信揣进口袋,没有拆开,只说近日有军情急报,将军去前线巡逻,可能会遇到麻烦,我带一队人下山探探,你和赤也留在这里主持工作,有急事,可以问柳。
我很想说下山的事情我去就可以,可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喉头梗塞,到底没有开口。切原称前辈的柳长官,总是垂下眼睛看人,叫我心里有点怵。忙着那边,忘了这边,第二天一早,才从达达的马蹄中,接到前线战报:将军果然遇上了政府军的先头部队,和司令配合,打了个漂亮的伏击仗。司令叫切原迅速派兵支援,克敌制胜、清扫战场后,再回指挥部。
战报数字格外好看,然而两人并无喜色,连将军麾下的亲兵都面色沉沉。我随司令进了办公室,灯笼印着他的脸,他屏退四周,让将军坐下。将军问:“那封信你看了吗?”
他说:“我不会看的,我看了,此事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将军注视着他,近乎不依不饶:“我还是希望你能看一看。”
司令深呼吸,来不及回答,外面突然掀起一阵喧嚣,我起身查看,只见一个士兵遥遥奔来,赶到门前:“报告!真田——将军的队伍哗变!”
室内无人动作。士兵单手撑着门框,几欲扑在地上:“司令,将、将军——请问如何处置?”
“立刻控制主谋,”司令迅速探身,抓住将军扣在佩剑上的手,青筋暴起,动作之用力,看得我心房骤然紧缩,“一个都不许放过!”
“愣着干什么?”他转过脸来示意我上前,眼神明澈而锐利,仿佛要剜下我的双目,“还有你们这位真田将军,给我一并带走!”
再度见到真田,他已被褫夺职务,打入狱中。司令带我去审问,从贴身衣袋里取出那封信,那封完好无损的信,边角微微翘起,在油灯下颤动,如同昆虫的翅羽。
司令说:“主谋我已扣下了,他说如今的立海背离初衷,你要带他们蹚一条新路。这话,我可以当作诽谤。这信,我也可以烧了。只要我不拆开,你就还有解释的机会。”
真田——或者我还是称将军吧——将军仍旧注视着他:“我既然决定离开,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是成是败、是生是死,都不需要解释。”
司令微微一笑:“如果你已决定离开,那你我便是敌人了。你又为什么要留下来打那场伏击战呢?你也知道,纵队没了你,必然元气大伤,让我们被政府军剿灭,不也痛快人心吗?”
将军仅仅望着四壁:“若干年前,总督府安全部突击检查啤酒馆,你明知我的身份,为什么要留下来救我?”
“你觉得我是想利用你?”
“我以为这是恻隐之心。”
司令顺着将军的目光抬头,却只看到墙角挂着蛛网,一支大蜘蛛沿蛛丝下垂,终于没有并住,失足坠落。白色的灯蛾残骸在火光里映出朦胧的影。他终于没有说话,起身退到门边。仿佛他们不是一步一步,而是两步两步地远离着。
我想,他大概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了:“不要说得我好像很无情,真田,我也有恻隐之心,我有千万条理由留着你。但这里是部队,法不容情,那封信里的话,哪怕漏出一句,也会置你于死地。你想好了?”
“我们的分歧、我的理由、我对你的建议,都写在信里了。言不尽意,我死之后,你有很多时间慢慢地读。”随着他撤走烛光,将军的面容也没于暗处,刀削斧凿的一张脸,渐渐被海潮淹没,辨不清了。
牢门轰然关闭,只剩一句话,自蛛网逃逸,夹于门缝之中:“若干年后记在史书上的只有一句:主将真田叛逃,立海纵队分裂。”
“你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推开牢门上的小窗,司令的回答,也如火苗上的半缕青烟,针沉海底,“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入史的。”
死刑由立海纵队司令官幸村亲自执行。时值夏至,按照西朗历法,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他在真田将军的胸口,用别针系了一块白布,为的是一击毙命、减少痛苦。
那封信他自始自终都没有拆,因为只要将军改口,就有改判的可能。然而将军自始自终都没有改口。
司令说,我等你到天黑之前,晚霞消失的时候。将军说,那篇小说写得很好。他说你要是没有读过,岂不是更好。将军说,我从来不曾后悔读过。
针尖刺破指尖,缝着成串的血珠,洇到布上。我看到幸村司令的手在颤抖。可这双颤抖的手,还是握稳了枪,扣住了扳机。高速旋转的子弹在空中画出近乎笔直的轨迹,没入真田将军的身体,胸前绽放的血花,如天边明亮的晚霞。
司令对我说:“真田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
也许是我心神恍惚,总觉得将军死后,时间过得很快。切原继承了他的位置,从此不称副官,将纵队训练得如同利刃。再也没有一张卧榻可以容他穿着鞋蹦上去了,再也没有那么多落子有悔的棋局,即使有,他也不复旧日闲暇。
将军叛逃,触犯的是军纪,他既不肯回头,便无人可为他说话。唯独那惊起林鸟的枪声,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如同一发子弹,嵌进了我的身体。
新历989年初,纵队高层将领拜谒四天宝寺,抽取新年的第一支签。金太郎的个头迅速上窜,已和白石方丈齐高。我们刚走过山门,他便冲到司令面前,说幸村司令官,我要和你比一场!司令点点头,比什么?
“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满山捉知了,”白石方丈从大殿踱出,对着我们略施一礼,“想比什么,司令自己选吧。”
“这几个项目,我甘拜下风,不过最近队里在搞大生产,要是换成插秧纺织种土豆,我倒是可以露一手,”司令拍拍金太郎厚实的肩膀,“年后征兵,如果方丈舍得,不妨割爱,送他来队里历练历练。我们现在很缺人呢。”
白石方丈朗声笑道:“这有什么不舍得?我感谢还来不及。”
山里地薄民贫,点不起祈福的油灯,便摆了满地的蜡烛。我们走过殿外空地,穿行于烛火之中,鼻腔充溢着动物油脂燃烧时微带焦糊的香气。司令稳稳捧住手中的签筒,用力摇晃,竹签发出爆裂般的声响,将其中一根挤出。
“身同意不同,月蚀暗长空。风飘波浪急,鱼水未相逢。”阳光穿林打叶,透过纸面落入眉间,“如此晦涩,难道解签也是贵寺收入的一部分?”
签文展开,在大家手中转了一圈,最后才传到我这里。司令问我:“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会写两首打油诗,逢年过节凑一凑数,哪里能解这样高深的谜题。我也不敢解这样高深的谜题,签顶一撇一捺的“凶”,如同两柄出鞘的剑,明晃晃地刺眼。赶忙向白石方丈求助,却在半途被司令劫了道:“我问你呢,你看他做什么。”
“前两句说的是月有阴晴圆缺,不急此时此刻。”我强定住声,一张纸都揉皱了,“后两句说的是鱼水终将相逢,海潮总会平息。”
汗涔涔的指尖留下了湿漉漉的指纹,一圈一圈,仿佛年轮。司令看看我涨红的脸,望望大家,带头鼓起掌来,说恭喜你,玉川,你出师了。
“听听这话说的。就算是凶签,留在庙里,也就没问题了吧?”他踮起脚,将签文系到高处,对着合抱不来的参天巨木,深深叩首,“看东边的云,明天大概要下雨。还希望天公作美,今年的春耕,我们真是耽误不起了。”
签文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一只灯蛾,振翅欲飞,困于所缚。阳光好像扬起的鳞粉纷纷落下,我眼前眩乱,心中茫然,进退失据。
新历989年暮春,一封急电经星芦大使馆拍往战略指挥部。向来只在众人回忆中出没的名字,终于印为白纸黑字:手冢国光与德川和也受雅里军方支持,潜回釜岛,联合迹部景吾,组建青年独立军,向盖城出兵,与政府军遭遇,初战告捷。
我拿着电报去找司令,他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队里召开高级干部会议,灯火彻夜长明,有人拍桌子骂娘,有人去屋外抽烟。烟圈缓缓上升,罩住了月亮。我悄声问司令,下一步该怎么走。司令说不管如何,迅速备战。
听说近年来,釜岛独立战争和共和国早期外交政策成为历史研究的重点,连带着手冢、德川等人的经历,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很遗憾,关于这一系列作战,其指挥如何高明,时机如何恰当,如何以少胜多、调虎离山,我并不能提供太多有益信息。不过无所谓了,这毕竟只是一份私人的回忆。
我只记得,经雅里全副武装的青年独立军在釜岛东南沿岸迅速推进,克复柄城,转眼之间,便将根据地围得水泄不通。军情紧迫,电报胜雪,发报员手指颤抖,司令不眠不休,负责破译对方密码的仁王长官一支接着一支抽烟。抽到第十五支,前线传来消息,说手冢国光出阵,请求见面一叙。
我问司令官,对方只允许你带一个人,贸然前往,是否不妥?他说怕什么,大局已定,还是说你不愿意和我同去?
他将军务交给切原,在柳长官耳边嘱咐几句,便携我下了山。青年独立军面貌整饬、纪律严明,驻扎根据地外,未碰百姓滴水粒米。手冢将军身姿挺拔如一杆风旗,待我们走到近前,便递出了手。态度很客气,意思是昔日并肩作战,今日也望立海能够支持统一、精诚合作。
“我们准备请你继续负责中部地区,兼任共和国政府民政副部长,继续和德川搭档。纵队这批高级干部,我们也会根据特长,派往不同区域,初步计划,柳进教育部,仁王进外交部,柳生进卫生部,真田……”
司令打断他:“没有真田了。他私自叛逃,已照军法处决。此地消息闭塞,你不知道,也属正常。”
手冢喉头滚动一下,我知道,那是一个久经磨砺的愕然表情。趁着这片刻停顿,司令把那张停战协议翻过来,扣于桌面:“还记得那时在西朗,我编《新釜民报》,你主张学习雅里、搞国家工业化,迹部支持鼓励实业、发展民族资本,针锋相对,堪堪挤在同版。真田对我说,同路人而已,和衷共济一段,总有分道扬镳之时。没想到,最终兵戈相见的,却是我们。”
“迹部支持独立,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同样,我方无意与立海爆发冲突,”手冢让出身后的军事战略图,言下之意是,实力悬殊至此,也没有必要冲突,“我们有强大的同盟,你们有丰富的经验,纵然取径各异,方向却能归一。”
“你强大的同盟已经进驻港口,将釜岛视为它全球政治版图的重要关节。你上台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它签订互惠条约,取得发展工业所需的资本和原料。你觉得这不会变成以身饲虎吗?”
“以釜岛的自然资源、经济条件、战略位置,注定只能夹在大国博弈之间,寻找平衡,为我所用。”手冢把停战协议翻回正面,“想必你也知道,星芦的道路难以复制,我们的选择实在有限。”
我耳畔嗡的一下,垂眼看着司令,司令没有说话,只是拧开了笔帽,然后又轻轻盖上。
当晚,他回到军中,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杀人放火受招安。开过玩笑,又说:“手冢的理念我不赞同,但他的人品我很清楚。跟着他,充其量杯酒释兵权,没有性命之虞。你们想留的,可以留下。想走的,也可以走。至于我……”
翌日清晨,权力交接的时刻,最高司令官幸村并未现身,签署协议的变成了柳。据史书记载,他告诉手冢:“幸村已携亲信叛逃。我会将余下兵力清点后上交,以备整编,是追缴还是放行,听凭处置。”
我的确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幕。作为通讯员,我随司令遁入南部雨林,同样按照史书的说法,“负隅顽抗,且战且退”。独立军追得并不紧,仿佛有意留出投诚的余地;我们的人也并不多,在漫长的周旋中,走的走,散的散,最终消耗殆尽。司令一反常态,一个不拦。
新历989年6月21日凌晨,司令从我们驻扎的营地消失,竟日方归。他带回了满兜的水果,枇杷、芒果、黄皮、木瓜、杨桃、火龙果、番石榴、红毛丹,也带回了青年革命军的最后通牒。
水果从衣服做成的网兜里滚落,一个接一个砸在地上。我不停地吃着,吃完一捧还有一捧,鲜血般的果汁从指缝中溢出,沾满我的双手。空气里有酒精的气味,仿佛这些水果未锁进地窖就已经发酵。我吃得面颊酸涩、晕头转向,双眼涨满太阳灼伤的刺痛,甚至拿不稳司令递来的枪。他说:“玉川,你跟我这么久,这是最后的任务了。劳驾也往我胸前系块白布吧。”
想了想,又摇头:“算了。你这样的手,还是少沾一点血吧。”
如同刀刃剖开石榴,子弹从他的胸前没入。晚霞般明亮的血花浸透了司令的领口,仿佛他的身体与将军的身体重叠起来,命运绕日飞行一整年后,终于追至面前。
阳光与他交臂而过。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手冢说,夹缝里求生存,是釜岛的宿命。然而从地图上看,大陆也不过是漂浮的岛屿。”
我也按照命令,完成了他交付的最后一件事:烧掉了他的衣服、他的物品、他的身躯,他摘来的不曾吃完的水果。我们驻扎的营地在火光中通体透明,晶莹如石榴,芭蕉叶与橡胶林,红毛丹和火龙果,茎脉根须,花果籽粒,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彩。浓烟滚滚,升入长空,是夜化作大雨,倾盆而下,掩盖了我离开的痕迹。
多年以后,我还在黑暗中等待电影开始的铃声,等待脑后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在眼前撑开四方雪白的空间。我行将启程,身体留在黑暗的原地,灵魂跟随音乐的指引,沿着唯一的甲板,进入崭新的世界。为了到达那里,我们掌心相握,流出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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