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没必要和我一起啦，你又不用拍摄，不如多睡一会儿，睡饱了在这边吃吃玩玩、随便逛逛，无聊的时候再去剧组，探个班什么的。比如现在我们走到门口，杰可以亲我一下，然后说：出门小心哦亲爱的，最后目送我离开，还可以加上给我整理西装领带。”
这本来是句很有五条悟风格的俏皮话，但他最后打了个哈欠，露出困倦的神情，话语中得以让人反击的部分就消散了，只剩下温情的关怀。他穿着一件很宽松的纯灰色T恤，头发在洗脸时随便抓了两下，发梢还湿润着，像清晨的盈盈露珠粘在上面。额头放在夏油杰的肩上，得到一个简短的休息。
外面的大路射着两道车灯，灯前的薄雾更清晰，像在跳舞。
夏油杰在他后背轻拍一下：“走吧，七海先生等着呢。”
他们离拍摄场地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在路上五条悟闭眼休息，歪着身子靠在后座上，一只手拉着夏油杰，指尖很轻地点在手背上，让人知道他并没有睡着。车行过的路盘在山上，一面是海，一面是山，远处的海平面亮起了一些，朝阳正在蛰伏，蠢蠢欲动地准备升起。
拍摄场地已经有许多人在忙碌了，他们调试设备、整理道具、清点服装，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杯咖啡，伏黑甚尔夹着一支香烟指挥左右，他的手指每次伸出去时，都会拖出一道烟雾，然后迅速消失。车门拉开前五条悟迅速地亲了夏油杰一下：“我出发了。”像奖赏自己清晨工作的仪式感。
他被拉去化妆，服装师也需要他的帮忙，拿着两件衣服在他身上比量，伏黑甚尔看见他后，过来和他讲戏。化妆师按动保湿喷雾，他闭住了眼睛，对服装师说第一件更符合角色形象，伏黑甚尔扫一眼，同意了他的看法，继续说：有个地方要注意……
一旁有很多空椅子，夏油杰找了位置坐下，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继续他的线上设计工作。这时耳边的嘈杂声似乎变成了一种独特的旋律，沉稳而不规律，像这个运行中的世界固有的音色，他也是这音色中的一部分了，虽然声音很小，只有键盘敲击的那种程度，而当他偶然抬头和五条悟对视时，又变得非常响亮。
朝阳缓缓升起，有人停下来欣赏，也有人依然忙碌，但无论如何，它都无可推诿地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
他做了三个设计草案给对方发过去，在得到回复之前，工作处于暂时完成状态，于是他又投身于另一份工作——心理健康部门经理，他想到这个职位依然想笑。害羞的国中生邀请喜欢的人去家里玩时，会找很多稀奇古怪的理由，无法确定被邀请者是否感到迷惑，最终总是欣然同意。多年后回想看，才发觉这其中的可爱之处，绞尽脑汁寻找理由已经很可爱了，但另一方的同意，是因为那些蹩脚的理由吗？是因为他也喜欢对方。
喜欢就是做多余的没有必要的事，但在喜欢的时刻，又是不得不做、且必须的。
这下不只朝阳让人觉得温暖了。
他看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本书，纯黄色的封面上有两个人交叠的影子，蓝色印刷体“日与影”三个字，下面小字是作者四十九点五。这是电影原著，他出于好奇想拿起来看看，但不知道是谁遗落的，就没有贸然翻开。
“想看的话就拿去吧，书是我的。”
他顺着声音看去，把头仰到一个略微不可思议的角度，才发现面前的这个女人非常高挑，大概有180公分左右，金色长发，紧身背心搭工装长裤，蹬着厚底马丁靴。仅凭外表而言，很像在从事演艺或者模特工作，但她又过于具有个性了，似乎不是剧组工作人员，也不是某个熟知的演员。
她示意他拿起那本书，然后在旁边落落大方地坐下，看着不远处的拍摄场说：“这是本很不错的书吧？阳太这个角色简直就像为五条专门打造的，其他任何一个演员都没有他合适，这可能也算奇妙的缘分吧。虽然外界传言说他是我的御用男主角，但我哪请得动他？他挑本子全凭心意。这次我确实向伏黑导演强烈推荐了，没想到还真让他请了过来。”
她自顾自地说着，好像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听，末了才想到什么，向他友好地伸出手：“你好，我是九十九由基，《日与影》的作者。”
他惊讶地感叹：“原来您就四十九点五？”
“不要突然用敬语啊。”她另一只手举起纤纤食指，“四十九点五刚好是九十九的一半，是个很有趣的笔名吧？”
“是很有趣。”他笑笑，回握她的手，“我是……”
“我知道你，夏油君。”
“你认识我？”
“我们没见过，但我听说过你。”她爽朗地笑几声，“夏油君在剧组的私下讨论度很高。”
他挑了下眉。被议论这个事实倒是不意外，偶然听到一些关于自己的八卦言论，他也懒得放在心上。但她突然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反而让他不知道怎么接。
九十九由基似乎也意识到了：“抱歉，是我多嘴了，只是无恶意的闲话。”
“没关系。”他摇摇头，“好奇也很正常，生活本身就很无聊，他们高兴谈就谈吧，我无所谓。”
“所以是真的吗？”
她随意而自然地发问，拨弄了一下长发，就像两个朋友坐在一起聊天。他并不讨厌她的心直口快。
“我想这种事情没有讨论真假的必要。”
她审视地笑笑：“夏油君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一般这种情况下，作为素人那一方会比较惊慌失措，连连否认，或者说：拜托了不要说出去之类的。”
他淡淡笑了：“否认这种事还是交给当事人来吧。”
“你不是当事人之一吗？”
“人们是为了关注他而关注我，并不真正在意夏油杰如何。”
她观察了他后说：“看来你确实是五条会喜欢的类型。”
说完这句话后她适时地停止了对私人问题的好奇，而是回到了电影本身，她用下巴示意那本书：“夏油君看过吗？”
“没有，我只浏览过剧本，据说削弱了原著的爱情要素。”
“那是伏黑导演的擅自改编，开始我很不满来着，连夜给他打电话算账。看过剧本后之后，嘛，也可以接受了。”她无所谓地向后靠，“挚友，爱人，两个人的关系不在于用什么词汇去定义，我写《日与影》的初衷也不是单纯想写一个爱情故事，而是想描述一种难以忘怀且无可替代的感情，这么说的话，伏黑导演反而抓住了精神内核。他这人看上去粗糙，心思却很细腻嘛。”
夏油杰对最后一句不置可否：“刚才九十九小姐说，悟非常适合这个角色？”
“没错，他和男主角阳太的部分精神世界分是共通的，在我个人看来，这是他身为演员最珍贵的特质，也是让他始终站在至高点的利器。”
“是这样吗？”
她略带神秘地提问：“不如夏油君来说说看，你觉得是什么让五条如此特别？”
他看向远处的他：“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悟在我眼中并不是作为演员存在的。”
“夏油君用平常的语气说了让人羡慕的话呢，是吗，原来你们始终是平视彼此的。”
或许因为作家的身份，九十九由基的思维相当跳跃，而且善于总结概括，会为很多事附加自己的思考。
“我和他合作过几次，他给我的感觉是随和而不亲近，偶尔会露出很冷漠的一面，蛮惊人的。我始终觉得他的人生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这并不是因为他获得的成就，相反，是因为那种处于高处的孤独感才让他获得这些成就。”
“孤独感？”
“没错，或者用我自己的语言来说，更接近一种——失去感。虽然你认为他已得到了一切，他的人生应该华丽圆满，但他自己从不觉得被满足，就像人生之初便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日后所有的取得都无法弥补那个空洞，当然这只是个比喻。但凭借我的写手直觉吧，某个瞬间会觉得他其实很痛苦。虽然他常说希望这个世界幸福，但他似乎并不热爱这个世界，也并不幸福。他的这种气质，在同龄——不，即便是他的前辈演员中，也很难找到，这才是他始终无可替代的原因。”
她以冷静的语调做了陈词总结，细腻柔软的笔，落下时便成为锋利的刀，割开纸面，剖出真相，她再以那真相为佐料，书写故事。
夏油杰沉默了，他仔细思索了她的话，并惊讶地发现她的犀利之处，她用语言描绘了夏油杰在认识五条悟之前所感觉到的他——孤独，但并不只是因为孤单，而是像她所说的——失去感，这种失去感在他们接触之后依然存在着，只是不易察觉，现在想来失去这件事是永恒的不可更改的，失去的事物可以再次得到吗？或者可以被另外的事物弥补吗？今天他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可他失去过什么呢，年少时不可得的爱情吗？他从没听他说过，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他过去的了解程度几乎与陌生人无异。
是他忘记问吗？还是被刻意回避了呢？
她看出了他的忧虑，安慰似地拍他肩膀：“当然，我和五条并不算朋友，这么说也很狂妄自大了，就当做我喜欢观察人类的陋习吧。相信夏油君的视角肯定和我不一样，而且这只是我过去对他的感觉，现在的五条应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懊恼地摸摸后脑：“完蛋，他要是看见你这个表情，肯定要找我算账。”
“啊？”
夏油杰刚发出疑问，就发现五条悟已经到了面前。
他迅速瞟一眼九十九由基后，蹲到夏油杰跟前，拉住他的手，冷峻的脸上才露出笑容：“杰，中午想吃什么？累的话先回去吧，片场乱糟糟的，容易遇到烦心的人。”
“喂，我听见了。”她虽然这么说，仍然有些忌惮，“好吧，我不多嘴了。”
她站起身，走之前对夏油杰做了个口型。
幸福。
现在的五条悟是幸福的——是这样吗？
他有了这样的疑虑，但还是笑笑：“我不累，中午吃盒饭吧，悟呢？还要继续饮食管理吗？”
五条悟仿佛察觉到什么，他在关于他的事情上格外敏感，握他的手用力了，几乎能感到疼痛：“杰，有什么话一定和我说，无论什么，无论什么我都会帮你解决，但是千万不要一个人离开。”他放轻声音，“不要离开我。”
夏油杰有点被吓到，忙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头：“怎么这么紧张？我和九十九小姐随便聊聊，她说悟很适合阳太这个角色，算是来自原作者的高度肯定吧，悟要加油哦，但也不要太辛苦。”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他又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焦虑，那是一种他之前忽视了的恐惧感。恐惧失去？恐惧再次失去？
“悟，”他想了一下，“你之前谈过恋爱吗？”
他抬起头看他：“我只喜欢过杰，我也只有杰。”
那你失去过什么吗——这样的话，最终没问出口。
他有些想得到答案，但直觉再往前走会有些危险，于是却步了。他不愿意将人逼到角落，更何况对方是五条悟。他几乎怀着遗憾的心情放过这个问题。怜惜便紧跟着涌上来，他看着眼前的人又感到不忍，并责怪自己刚才的怀疑太过卑劣。他待他还不够吗？很够的，甚至太多了，再没有人像他一样。但为什么依然不满足？得到越多便越贪婪，便想拥有全部。
他不再说话，轻轻摸着他的耳垂表示安慰，此刻他做不到更多了。他想自己也是幸福的，过去已经过去，未来不可捉摸，但至少现在这一刻，他们拥有彼此，并且不打算放开手。
不必怀疑。他坚定地想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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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失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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