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而忙碌的生活还在继续。
他们在每个清晨亲吻彼此。五条悟如果赖五分钟的床,夏油杰就会先坐起来扎头发——他睡觉时总要不厌烦地抱着他。有时五条悟有兴致,就会接过扎头发的工作,他现在很有进步,已经能扎出一个简单不会松垮的丸子了。他们一起站在镜子前刷牙,把颜色不同的牙刷放回对应的杯子。弯腰洗脸,并像接力一样共用一条毛巾。夏油杰在某个不忙碌的早晨做了早餐,是他拿手的素面,又放了几种丸子和肉罐头——这时他有些苦恼于自己厨艺并不精致。但五条悟很捧场地把面汤都喝光了,摸着肚子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了!”夏油杰虽然知道那是恭维,依然有些自得。
他的梦境还在继续。像连续剧一样,每次梦的开始他都会在那条黑暗的望不见尽头的长廊上,推开下一扇门,进入下一个人生世界。他成为魔法师、成为王爵、成为浪人、成为雇佣兵,每个梦中身份都不同。但故事却相似。梦中的他会在十六岁失去记忆,并得到“六眼”的帮助,最后以自杀作为结束。他很早就察觉到这梦仿佛是现实的映照,对应他曾经走过的人生,只是梦中从未出现过五条悟。
所以梦中的我死去了吗?他不由得这样想。五条悟的出现确实是个意外,帮他书写了本该结束的故事。如果没有悟的出现,那天的自己也就那样死去了,然后呢?会在另一个世界中醒来吗?这么想的话,好像梦中不过是另一个世界,自己现在也不过在另一个梦中。像周而复始的无尽轮回,死亡是对他的惩罚吗?他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笑了一下。
这个笑被五条悟捕捉到了,问他笑什么,他回过神来说,悟,你的头发后面翘起来了。然后走过去帮人捋顺。
他因为避开这个话题而有些心虚,并猜测五条悟已经发现。但对方只乖乖任他的手指穿过自己一头乱发,并说没关系啦反正到了片场还要造型,大不了我戴顶帽子。夏油杰为他没有追问而松口气,他不想欺骗他,但也不打算继续分享自己的梦。
这是夏油杰初次恋爱,虽然对这个年纪再提到初恋这种字眼而感到害羞,但他确实从未喜欢过谁,恋爱经验为零。很多行为和感受都是出于第一反应,事后想来有会些不好意思。相反,悟就显得游刃有余很多。这与他们的性格也有关。但当最初那种荡涤在心中的激情平静下来后,当幸福的声音一遍遍冲击心灵而终于变小一些后,他竭力用自己复活的理智去看待这段感情,反而变得小心了。他不想做任何让悟不开心的事,包括讲述一个梦。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他喜欢他,也是最纯粹的,但在内心的一个小小角落中,还有担忧和怀疑,只是他并不愿真正承认,每当这种感觉出现时,他都极力地说服自己。
如果说自己是过去惨败人生的主角,那么五条悟就是他后来幸福生活的主角。他变成了配角。在某个因梦中的死亡而醒来的夜晚,他突然醒悟,并感到恐慌。他被一种很陌生的感情攫住了心脏,直觉那很危险,他像一张毡布,一面被熨烫得很妥帖,不经意翻过来时,却发现所有的伤痕都在背面显现。在他感到幸福时,恐惧、忧虑、害怕失去,还有嫉妒也在蔓延滋长,而让人绝望的是,幸福是它们的养料,想要抚平它们,就要切断幸福。这比多少梦境都让他感到惶惑。
如果他向他求助呢?他期待他像熨烫了正面一样继续熨烫另一面,可他无法开口,他确信睡在身边的人是自己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但这种亲密想来也有些单薄了,他不能过分用力地抓紧他,那会让人不舒服,而且不健康。他不愿只把喜欢当做唯一路径,他也想让他自由。
在寂静的夜晚,各种各样的情绪像浪潮一样涌上,在即将被它们吞噬时,他闭上双眼,企图将自己隐没在黑暗中。平静下来,他命令自己。然而这作用微乎其微,他看着五条悟近在咫尺地脸,在心中叫他的名字。悟。他突然很惆怅,并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烦躁,即便面对死亡时他也不愿承认自己是弱小的,然而现在,他几乎屈服般发出了声音。“悟。”他又立刻闭住嘴巴,觉得自己太过任性,并防止自己变得更加脆弱,打算去外面透透风。
五条悟却醒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醒来的原因,迷蒙地眨了眨眼睛才确认夏油杰也醒着。他看起来也是很累的样子,并不算清醒,仍然立刻把人搂到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后背,像哄睡幼童:“是不是做梦了?不要怕,杰,不要怕。”声音渐低,又睡着了,宽大的手掌安抚在他的后心。
夏油杰的情绪平静了,也混杂了。突然滑落一滴泪。不知是因为幸福,还是因为恐惧。
第二天他少见地起晚了,醒来还是因为半梦间听见敲门声,他知道是七海,睁开眼时五条悟已经穿戴整齐,挨到他床边说:“杰多睡一会儿吧。”给他额前碎发捋清楚些,落下一个早安吻。
门外的车声远去。夏油杰躺在床上没有睡意,他坐起来,像游魂一样在宽敞空旷的房子内走来走去,拉开后廊的门,鲤鱼寂静地游动,水池是它的人生之梦。风吹过时水面跟着皱起来,像梦被打破。他才发现这里也挂了一串贝壳风铃,用手拨动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很想说悟,你听。反应过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他为自己突然的忧郁感到困惑,是否如同乐极生悲一样,太过幸福时要用悲伤来平衡?或者梦影响了他,让他觉得现在的得到也不过是虚幻?他自认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在最近徒生了很多心事。活着要比死去更复杂艰难。
冰凉的液体落在他身上,伸出手去接,下雨了。
夏油杰本来计划早餐后要去片场,但雨下得太大,他只好在屋里等雨停。之前交过的设计稿有了回复,甲方选中第一版,并指出十几处不满意的地方要他修改,他有些心不在焉,仍然耐心地和对方沟通。
突然一下子,室内的灯全都灭了,只剩下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窗外的树木花草被风吹得左右摆动,招招摇摇。他拿手机给民宿管家打电话,得知是树枝挂断了电线,要等雨停叫人来修缮。挂掉电话后他想要不要和五条悟说一下,最终只是开了热点,用笔记本电脑回复了甲方的问题。停电只是小事,并不需要打扰别人,显得自己过度依赖。
手机开热点后电量消耗得很快,他发现时只剩下百分之五,忙开了省电模式,合上电脑。室内真正暗下去了。外面雨声连绵,这种天气很适合蒙在被窝里睡觉,但夏油杰不想再做梦了,他觉得那梦有种警醒的意味,虽说梦只是梦,但他在梦中拉开房门时越来越犹豫,他不知道那条长廊的终点是什么,有什么催促他去看,但他又感到胆怯。
他在床头发现了之前九十九由基送给他的《日与影》,室内暗得看不清字,他只好出了门,坐在廊下,边听雨声边阅读。这本书的描写细腻而忧郁,让人很难将作者豪放的行事风格联系到一起,阳太失去影以及后面的几次相遇,读起来让人感到酸涩不已。夏油杰想起九十九由基曾说五条悟与阳太的相似之处,悟如果失去爱人会怎么样呢?他一时间只能想到一张冷漠的无表情的脸,再难想象更加悲伤的样子了,但即便这样的他仍让人难过。
“悟。”
他叫这个名字,像个咒语。
手机铃声响起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仿佛回应了咒语,应召到他身边。
他们最近常腻在一起,有一阵没打电话了,声音传来有些失真,五条悟说他们正在拍一段水下戏份,就是剧中影为了救阳太而死去那一幕,关心了他有没有吃早餐,又快速地聊几句,那边导演催了,夏油杰就让他拍摄小心,正要说停电的事,手机自动关机了。
他继续读书。飘飞的雨将书打湿半页,还有他的袜子和裤腿,似乎蹚过一条浅浅的河。当最后读到影将是否让自己离开的权利交给阳太,这个故事就戛然而止了,下面的“完”字提醒了结束,后续仅凭猜想。夏油杰走到雨中,雨水让他阅读中澎湃的情绪冷静下来,他脑中不断构想小说最后一幕——影带阳太回到死去的河边,他告诉阳太,只要将那枚向日葵胸针投入水中,自己的灵魂就会得到自由。
阳太望着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影说:不要难过,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夏油杰的衣服和头发都被淋湿了,这下他像刚游过一片海,湿漉漉地跑到岸上。《日与影》这本书也给人潮湿的感觉,很多重要的情节都是在水边发生。当他想象主角的模样时,自然地将阳太代入了五条悟的脸,而影……
他突然头痛欲裂,脑中闪过碎片的场景,红色夕阳,小路,五条悟冰冷的表情,像是戕害,又像告别。他有些分不清这个人是阳太还是悟,这是他的想象还是梦境。
或许是现实?
他仰起头,任凭雨漫无目的地打在他的脸上,天地间他只能听到这一种声音,便也几近于安静。但在这安静中,又响起了别的,起初很远,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又渐渐变得近了,他能听清了,直到最后比那雨声还要巨大、还要清晰。
“杰。”
夏油杰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去,隔着雨幕和五条悟对视。
雨似乎更大了,浇得他睁不开眼,只看到对方面无表情,像他记忆碎片中那个夕阳下的人。
想说些什么,鬼使神差地开口。
“我们还会再见的。”
这时天空突然亮起,将一切映得雪白,包括五条悟有些惊讶的表情。而后闷雷滚过,在天边炸开,夏油杰的心跟着颤抖,久久无法平息。
他又像许多个难眠之夜里感到惶恐不安,他们相对而立,仿佛许多年前就已说过告别,而现在只是梦中的短暂重逢。
“民宿停电了,我的手机也自动关机了。”
他凭借日常交往的惯性说出这句话,五条悟只是镇定地看着他,就像《日与影》中阳太问影:“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想听到的不是这句。
但夏油杰也不知道还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他的恋爱本能已经统统失效,可要完全凭借逻辑去分析……他突然觉得不甘,前夜中的怀疑和忧虑苏醒了,拷问他们感情的天平。膨胀的感情和卑缩的自我猛烈交锋。
“悟,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不知道……”他避开他的目光,“抱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了这样的话。”
“那么,杰想要我做什么呢?杰好像从没有要求过。”
要求?这很陌生,他确实对五条悟没有要求,因为总觉得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或者不如说自己不是喜欢勉强的性格。忍耐、咽下苦楚,他过去常这样做,并将死作为退路,这样的他是多么强大而又不堪一击啊。他不想让自己变得贪得无厌,却又无法控制地想要索取更多。
“我觉得自己好像得了精神疾病。”
五条悟的表情终于松动,噗嗤笑出声音:“这是杰的结论吗?”
他有些放弃似的说:“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刚才我却在责怪你。”
“什么?”
“你为什么不抱一下我呢?”
他的话音未落,就已被抱在怀中。五条悟似乎只等他如此开口,或者无论如何,他也想要拥抱他。夏油杰隔着湿透的衣服感受到温暖的体温,被堕落的幸福俘获。他以曾经绝对不会出现的口吻说:“悟,有时我并不那么相信你的爱,我也不想伤害你。我会感到害怕,所以当你不安的时候,反而觉得安慰。但这种想法太自私了,让我很苦恼,耻于开口。我当然希望你幸福。”
五条悟扶着他的肩看他,雨滴在他的眼睫上垂落:“那很好啊,杰也很好。”
夏油杰皱起眉:“悟就是这种态度才会让人觉得……”
“不正经?”
他以沉默表示认可。
“杰才不正经。”五条悟用两根手指夹起他额前的一缕头发,“比如这种奇怪的刘海。”
“喂,想打架吗!”
五条悟哈哈笑起来,仰头喝了几口雨水呛到了,又弯下腰咳嗽,边咳边笑,夏油杰拍他后背,又去看他脸色,担心把人给呛死,没忍住自己也笑了出声,忙捂住嘴,怕呛咳得像他一样狼狈。
笑声和雨声交织。确实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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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承认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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