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铅云如同铺天盖地的余烬,自夜空席卷而来。遗剑峰,这座山峰如剑的峰顶已被这漫天余烬吞没,色彩在阴冷的云翳中褪去,石头是黑色的,草是黑色的,就连树,也变成了黑色,似乎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作了燃烧后的一团死灰,永远寂灭无声。
忽然,在这团死灰之中,跳起了一星儿火光。
那火光最初只是一个点,很快便烧成了一条线、一条河。橙色的火焰的河流从山脚蔓延到山顶,光芒之中闪烁着点点寒光。那是刀剑的寒光。火光与寒光照亮了死灰般的遗剑峰,颜色又回到了这片死地,石头是红色的,草是红色的,树也变成了红色。血在这个冬夜代替了雪降落在遗剑峰上,从石头上、草上、树上流下来,汇成另一道河流,流过每个面容肃穆的江湖人的脚下,从山顶流向山脚。
在被阴云吞没的、血河起始的峰顶,盖着一座大殿。这座大殿原本可以容纳几十个人,可现在,殿内只有两个人,一个坐在窗边,另一个站在他身后。
坐着的男人略显瘦削,穿着一袭比夜云更加漆黑的长袍,长发高束,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的脸庞仿佛江南最好的玉匠用最好的白玉雕就,每一寸都完美,每一寸都冰冷。他斜倚在窗边,轻晃着手中的茶杯,凝望着窗外,静静地出神。若只看外表,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位翩翩佳公子。
但他是魔教少主祁昉,是他灭崆峒、杀太玄、征嵩山,将整个江湖搅得腥风血雨、人心惶惶,为祢宗坐实了魔教之名。
而站着的那个男人与他年纪相仿,高挑矫健,穿着被血染透的粗麻劲装,抱着一把横刀,一张高鼻深目的桀骜的脸上挂着一种疲惫却又专注的神色,决心和杀意将他的一双桃花眼烧得雪亮。
他是隶属于祁昉的情报暗杀组织青蚨阁的阁主,是为祁昉做了十五年好狗、主子一句话就能噙笑杀人满门的陆昭。
“少主。”陆昭说。
他两天没有合眼,刀在鞘里,险些把里头的血挤得溢出来;代表权力关系的短短的两个字被他嘶哑的声音念得缓慢而缠绵,好似痴儿呼唤情人。
祁昉并未回答,目光穿过窗,落在高高的院墙上。那火光漂浮着飞过院墙,扑在漫天阴云上头,倒像天上着了火。
“少林的觉知大师、武当的天玑道长、昆仑的长鲸剑方泰吉都到了,断云带着最后的五十名好手折在了山门,现在,只剩我了。”陆昭继续说,他那双眼定定地望着祁昉,就像狗望着自己的月亮。他的脸上既没有走投无路的绝望,也没有悔不当初,那对长眉的眉梢微微地扬着,眉目间挂着病态的愉快:“我易作你的模样当饵,从前门杀出,趁他们一时分辨不出,你自后门到解甲崖,我先前使人在那儿布了绳索,崖下有些银钱。你取后一路向南,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他说得很是轻巧,语气几乎是在讲故事,故事里那枚诱饵的生死,他自然是不在乎。这些年,他为了祁昉不知用了多少人命作饵,这一次终于轮到了他自己。
他麦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片薄红,或许是火光所映。
祁昉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他的笑声也如玉石泠泠:“觉知大师,天玑道长,长鲸剑……真是看得起我。”
陆昭也随他笑了,那笑中饱含对正派人士的轻蔑,和对祁昉的仰慕。
“他们怕你。”陆昭说,微微眯起的双眼流露出狼一样的凶光,“江湖上,知道你名字的人,远比知道觉知、天玑和那姓方的多。再过一个十年,少林、武当、昆仑,呵,也只能是一片废土。”
“是吗?”祁昉缓缓地说道,“只可惜,恐怕没有下一个十年了。”
“不会的。”陆昭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上前一步。他与祁昉之间只隔着一张椅背,他们之间的距离显然已经远超上下级该有的距离。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走吧,少主,你现在就走,祢宗就还能存在十年、百年。”
祁昉向后靠了靠,后脑枕在陆昭的胸口,说道:“大敌当前,你却叫我夹着尾巴跑?”
陆昭低头看他,接着又笑了,这次是一个略带痞气的、吊儿郎当的微笑:“怎么,还得我哄你才行吗,深深?”
“别这样叫我。”
“下辈子的吧。”陆昭说道,“这辈子叫惯了。”
祁昉不再回答。围墙外的火光愈发膨胀,坐在窗边已然能感受到炽热。他听见窗外松脂燃烧的毕剥声,也听见身后陆昭强健稳定的心跳。
“好。”祁昉说,“就按你说的办。”
陆昭笑道:“能听你这么说一回,死也够本了。”
祁昉又说道:“都烧了吗?”
“我眼见着每一页纸都烧成灰了。”陆昭哼笑道,“可惜,真想亲眼瞧瞧那些秃头和牛鼻子听说秘笈都烧没了的表情。”
祁昉说道:“不可惜,你已经见过自己人听到此事时的表情了。”
陆昭面上轻色更甚,他眉梢提了提,说道:“那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也配叫自己人?哼,死不足惜。”
祁昉的唇角微微地抬起,只维持了片刻,又落了下去。他站起身、转过来面对陆昭,却又不去看陆昭的眼睛,垂着眼帘慢慢地解开了腰带,长袍如同一片剥落的夜色从他的肩上滑落,露出里面雪色的中衣。
陆昭的眼睛追随着他的动作,仿佛饿狼紧盯着猎物,又像溺水之人沉下水面之前看向浮木的最后一眼。
祁昉说道:“来吧。”
陆昭没有犹豫,立刻将手中的横刀斜架在椅背上,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粗麻劲装。那件衣服又硬又重,浸透了敌人的血,也浸透了他自己的血,血已经半干,黏在他的皮肤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像是撕下了一层皮;他的身上遍布着新旧交错的伤痕,每一道伤疤都记录着他为祁昉杀过的人、平过的事、除过的腌臜,和流过的血。
祁昉亲手为他披上那件黑袍,袍子带着如同雪后孤松的凛冽味道,盖住了那些伤疤和血迹。
陆昭握住祁昉的指尖,长眉舒展,笑道:“想不到还能有幸让少主为我披衣,哈,等下能杀个痛快了。”
祁昉终于抬眼看了看他,一双黑沉沉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一点异样的火光。
“后悔吗?”祁昉问。
“后悔什么?当你的狗吗?”陆昭嗤地笑了一声,“当也当了,事到如今,问这话可没意义了。”
“下辈子呢?”
“够贪啊,深深。”陆昭大笑起来,“好,下辈子也当,下下辈子也当。我发过誓,生生世世都是你的。”
祁昉沉沉地盯住他的眼眸,好像要把这句话刻在骨头里。好一会儿,他才低头为陆昭理好衣襟、系好玉带,说道:“我等着。”
陆昭笑道:“是该等着。没了我,你可再难找到一条如此听话的好狗了。”
他笑得那样开心,那样满足。他挺直了脊梁,那件黑袍在他身上,竟真的有了几分祁昉睥睨天下的气势。今夜,他就是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少主,就是那个让正道栋梁夜不能寐的噩梦。他就是祁昉。
这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我走了。”陆昭说。
祁昉点了点头,迈步向殿后走去,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暗门。陆昭一直目送他走到暗门前,却见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祁昉又一次说:“阿昭,我等着。”
说完,他再不留恋,径直走进了暗门。
陆昭的目光胶着在祁昉的背影上,直到那抹白色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弯腰拾起了自己的刀。
刀在手中,便可无畏。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空旷的大殿,这里有他十五年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跪在这里,向还是少年的祁昉宣誓效忠。他想起了祁昉第一次笑着叫他“阿昭”。他想起了他们一起躲在这里偷偷喝宗主藏起来的酒,祁昉酒量不好,一杯就倒,倒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养熟的猫。
他想起了很多事,这些事投入窗外的火光,最终都烧成一份支撑他走向死亡的力量。
足够了。
陆昭大步向殿门走去,推开了沉重的殿门,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火光冲天,人影幢幢。
数十名江湖好手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的刀剑映着火光,组成了一张由仇恨和杀意编织的网。当他们看见那个穿着黑袍的人从殿内走出时,所有嘈杂的声音都瞬间静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昭身上。
那目光里有恐惧,有憎恨,有贪婪,也有敬畏。
他们畏惧的不是陆昭,而是他身上这件衣服,和他扮演的这个身份——从这扇门走出来,穿着这身衣服,他就是祁昉。
一个白须白眉、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僧越众而出,他手持一根九环锡杖,宝相庄严,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正是少林罗汉堂首座,觉知大师。
“阿弥陀佛。”觉知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声如洪钟,“祁施主,你恶贯满盈,屠戮武林,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放下屠刀,束手就擒,老衲或可为你诵经超度,让你来世莫再为魔。”
他的身后,一位手持拂尘、身穿八卦道袍的道长冷哼一声:“觉知大师何必与这魔头多言!他手上沾满我正道侠士的鲜血,早已万劫不复!今日,我武当定要用他的血,来祭奠太玄门上下二百余人的在天之灵!”
此人正是武当掌门天玑道长,他身旁的昆仑掌门“长鲸剑”方泰吉更是早已按捺不住,他手中的剑嗡嗡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出鞘。
“魔头!还我崆峒三百条人命来!”
“杀了他!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人群鼓噪起来,声浪几乎要将这峰顶掀翻。
陆昭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微笑是他模仿了无数次的、祁昉的微笑。轻蔑,又带着一丝厌倦。
“一群土鸡瓦狗,也配在我面前聒噪?”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他学着祁昉的语气,懒洋洋地说道:“想要我的命?那就要看你们的剑,够不够快了。”
“狂妄!”
方泰吉爆喝一声,他等不了了。一声龙吟般的剑鸣,长鲸剑终于出鞘!一道青色的剑光如同一条自深海跃出的长鲸,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向陆昭扑来。昆仑剑法向来以刚猛凌厉著称,方泰吉的剑,更是其中翘楚。
但他的剑快,陆昭的刀更快!
没有人看清陆昭是如何出刀的。
他们只看到一道比火光更炽热、比闪电更迅猛的血色弧光一闪而逝。
呛啷!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
方泰吉连退三步,只觉得虎口剧痛,手中的长鲸剑险些脱手。他惊骇地看着陆昭,对方竟是连一步都没有退!
这怎么可能?这小魔头虽会用百般兵器,但却以轻灵诡谲著称,故而他才打算一力降十会,可祁昉何时练了如此霸道的刀法?
陆昭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他的刀,是杀人的刀,不是比武的刀。一刀占了先机,第二刀便如油上之火,紧随而至,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斜劈而来,趁方泰吉握不稳剑来不及回防,一刀斩断了方泰吉的右手。
方泰吉发出一声惨叫,但陆昭并没有因为击败一位高手而停留,滑步转身冲入惊惧得未能防备的人群。他的刀法没有任何花巧,只有劈、砍、撩、刺,最简单,也最有效。每一刀都快得不可思议,狠得不留余地,刀光所及之处,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那些所谓的江湖好手,在他面前,真的就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结阵!”天玑脸色一变,拂尘一甩,七名武当弟子立刻踏着七星方位,组成了一座真武七截阵,将陆昭困在中央。
“伏魔阵!”觉知也沉声喝道。十八名少林棍僧齐齐踏出,棍影重重,如同一座金刚牢笼,将真武七截阵围住。
内外两层大阵,再加上虎视眈眈的两位宗师,这是为“祁昉”准备的一座天罗地网。
陆昭狂笑起来:“来得好!”
他的笑声嘶哑而疯癫,黑袍在刀风中猎猎作响。刀光与剑影、棍影碰撞在一起,发出密集的爆响。
陆昭的身法并不如祁昉那般鬼魅,但他总能用最匪夷所思的角度,躲开最致命的攻击。他的刀法大开大合,每一刀都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逼得敌人不得不回防。
他还是受伤了。
一道剑锋划破了他的手臂,天玑的拂尘缠住了他的小臂,觉知的金刚掌力隔着棍阵印在了他的后心,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染红了那件黑色的长袍,但他浑不在意。
疼痛,只会让他更加兴奋。死亡的临近,只会让他的刀更快、更利。他眼中那团火烧得越来越旺,亮得惊人。他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只知道杀戮。
真武七截阵被他硬生生冲开了一个缺口,两名武当弟子倒在了血泊之中。伏魔阵的棍影也被他撕裂,三名少林僧人断臂折足,惨嚎着倒下。
他就像一条不知疲倦的疯犬。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死前还能拉这么多人陪葬,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多值。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时,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每一次挥刀,都像是要将肺里的最后一口气也一并甩出去。他的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兵刃的呼啸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这就是极限了。陆昭心想。
“魔头已是强弩之末!诸位,合力诛之!”天玑大喊。
方泰吉以左手持剑,再次袭来。这一次,剑光之中还夹杂着觉知雄浑的掌风。
陆昭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横刀格挡。
铛——!
一声巨响。
他手中的横刀,那柄跟随他十五年、饮血无数的横刀,竟被硬生生震飞了出去,在空中翻滚着,插在远处的石板上;陆昭再也站立不住,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大殿的石柱上。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仿佛都已移位,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结束了。他心道。
死近在眼前。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死亡。幼年流离失所见过遍地饿殍,入得祢宗后就开始为祁昉杀人,杀恶人,也杀好人,他的刀下有过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有吓尿裤子的小人;他的手下、兄弟、朋友,也曾在死前握住他的手嘱咐身后事,也曾流着泪哭嚎不想死。他偶尔也会想自己死时该是如何,会是不舍、恐惧,还是解脱?
都没有。
他只觉得愉快。他成功了。他杀得实在够本,也拖延了足够的时间。现在,祁昉应该已经到了解甲崖,或许已经顺着绳索下到了崖底,取了银钱,正一路向南。
他不会回头的。
不要回头。
天玑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他走来。正道势力这一次死伤惨重,天玑脸色极为阴沉,手中长剑高高举起,说道:“魔头,该偿命了。”
陆昭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用嘶哑的、含血的嗓音说道:“老牛鼻子,我宗门的秘笈,早在半个时辰前就都烧完啦。”
终于,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天玑骤变的脸色。他哈哈大笑着,几乎是享受地被天玑一剑穿胸,钉在殿前的石柱上。
好啊,好得很。他想,死也做了祁昉的看门狗,什么遗憾也没有了。
等我的下辈子吧,深深。
因为没带脑子写的,所以如果有逻辑错误还请指出,感谢(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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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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