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祁昉说,他知道陆昭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听他说出这两个字,而陆昭果然已经神采飞扬起来。他从陆昭的手中抽出手腕,那道将两人手腕连接在一起的银色光环随之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陆昭知道,那不是幻觉。某种无形的、比世间任何锁链都更坚固的束缚已经生成,一端烙在他的灵魂上,另一端,握在祁昉手中。
他对此甘之如饴。
“走吧。”祁昉转身,声音平静无波,就和他过往的语气没什么不同,似乎无论世界如何变化,他也仍然会是这副淡淡的模样。他沿着广场的边缘,向着那片矗立着亭台楼阁与怪异巨树的区域走去。
陆昭立刻跟上,落后祁昉半步,这是他十五年来养成的习惯。他的目光不再像初醒时那般迷茫,而是恢复了一名间谍和刺客的警惕与审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陌生的城镇,只要祁昉还在,他要做的事就没有丝毫变化。
他曾是祁昉的刀,为他饮血;他曾是祁昉的狗,为他看门。而现在,他渴望成为的,是祁昉意志的延伸,是祁昉目光所及之处的火焰,是他言语落下之时的雷霆。
那个曾名为“江湖”的话本故事,对如今的陆昭而言,唯一的价值,便是它将祁昉带到了他的面前。整个世界都可以是虚妄的背景,可以是一场盛大的戏剧,但祁昉是从那场大梦中被提炼出的、唯一的“实在”,是陆昭衡量一切、判断一切的量尺。
早在他知道“自我锚点”这个概念之前,祁昉就已经是他的锚点了。
他们走下一道由无缝黑石砌成的台阶。脚下不再是平整的广场,而是一条蜿蜒的、不知由何种材质铺就的小径。路面泛着潮湿的暗光,仿佛是某种巨兽凝固的血液。
这座死寂的城市中,开始有东西动了起来。
陆昭看到远处的街道上,有几道流光无声地滑过,像没有实体的鬼魂。他看到一座半塌的钟楼上,巨大的青铜钟面倒挂着,钟摆凝固在半空,上面坐着一个蜷缩的人影,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尘埃、铁锈和某种未知香料的奇异气味,那无处不在的嗡鸣声依旧在耳畔回响,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呼吸。
他甚至感觉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窥探。那不是来自某个具体方向的视线,而是一种弥散在空间中的恶意,像是无数双怨毒的眼睛,从那些破碎建筑的阴影里,从倒悬仙山的云雾中,从每一寸冰冷的地面下,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陆昭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侧,那里空空如也。他皱了皱眉,多年来刀不离身的习惯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在这个诡异的地方,没有武器,就等于将性命交给了未知。但他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打算将内力暗暗凝聚于掌心,警惕着四周。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地发现,那股曾让他足以开碑裂石的雄浑内力,此刻在丹田气海中竟如一潭死水,沉寂无声,无论如何催动,都毫无反应。
这个世界不承认他的力量。
祁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不必妄动内力。这里既然被誉为‘世界的坟场’,便意味着在这里除去你本人的躯体以外,任何体系下的‘力量’都会因为世界消亡后法则破碎而无法运作,因此,在这里也没有人能挑出太大的事来。在某种意义上,这里可以被称之为‘安全区’。”
陆昭心中一凛。他过去的一切,在这里都作废了。他不再是那个能以一敌百的青蚨阁主,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可以依靠的,不过是锻炼得当的身躯一副。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却又在瞬间被他更强大的意志压了下去。
他不行,别人也不行,那么至少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起跑线,在这里面对的敌人也不会太过超出想象。
“我明白。”他沉声应道。
陆昭的适应能力快得惊人。既然旧的力量体系已经崩塌,那他就学习一套全新的——反正哭天喊地也没有用,不如好好想想,在这些已知条件下如何才能更好地为祁昉所用。
他们穿过一片风格诡异的建筑群。陆昭现在还无法描述那些建筑是什么风格,但至少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从未见过,而祁昉显然对此适应良好。陆昭一边警惕着、观察着,一边暗自记下它们的模样。
偶尔,他们会看到其他“人”。
那些人影大多行色匆匆,身上带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各式装束。有人穿着反射着金属光泽的紧身战甲,有人身披古老繁复的巫师长袍,也有人像陆昭一般,作古代武者打扮。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眼神冷漠而警惕,像一群在黑暗森林中各自觅食的孤狼。
这里没有善意,只有交易与戒备。
终于,祁昉在一片相对僻静的区域停下了脚步。
这里生长着一片小小的湘妃竹林,竹林后,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古朴、简单,与周遭那些宏伟或诡异的残骸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安然自处。
院门是两扇简单的木门,上面没有任何锁具。祁昉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指在门板上轻轻一按,一道微不可见的涟漪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扩散开来,空气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类似玉石相击的轻响。
门,无声地开了。
“进来吧。”祁昉侧身让开。
陆昭迈步而入,门在他身后自动合拢,将外界那混乱的背景音彻底隔绝。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竿斑竹在无风自动,叶片沙沙作响。一口古井,一张石桌,两个石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里是祁昉的居所,是他在这混乱的“冥河终站”里,为自己辟出的一方净土。
“这里……和你以前在遗剑峰住的地方很像。”陆昭环顾四周,轻声说道。遗剑峰后山,也有这样一片竹林,一个院子。
祁昉走进主屋,声音从里面传来:“相似的形态,有助于你稳固‘自我锚点’,减少不必要的源质消耗。”
他的话语十分理性,将一丝温情也解释得像一笔交易。
陆昭低笑了一声,他知道祁昉很少会直白地吐露自己的好意。他施施然地跟了进去。屋内的陈设同样简单到了极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靠墙的书架。书架上零散地摆放着一些书,装帧各不相同,甚至有许多陆昭没见过的语言;空当处还摆放着一些精致漂亮的小摆件,和祁昉在祢宗时的习惯一模一样。
祁昉在桌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陆昭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姿态像是在接受军令。他最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吊儿郎当、什么时候需要端正姿态,现在显然不能是前者。
祁昉没有多余的寒暄,他右手并作剑指,轻巧地一转,随后张开手掌,一个巴掌大小、由无数银色丝线构成的复杂球体便悬浮在了他的掌心。
“这是‘识海接驳器’,终站里最基础的资讯传递工具。”祁昉解释道,“我要你了解的一切,都在里面。过程可能会有些……不适,但这是最快的方法。准备好。”
“是。”陆昭毫不犹豫地回答。别说不适,就算是将烧红的烙铁按在他的脑子里,只要是祁昉的命令,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祁昉屈指一弹,那银色球体便轻飘飘地飞向陆昭,悬停在他的额前。
“闭上眼,放空心神,不要抵抗。”
陆昭依言闭上了双眼。下一刻,那银色球体瞬间分解成亿万道微不可见的银色光丝,如同有生命的藤蔓,从他的眉心钻了进去。
轰——!
陆昭的脑海中,仿佛引爆了一万个太阳。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光,而是一种纯粹的、蛮不讲理的“信息”洪流。无数的画面、声音、文字、概念、逻辑、定律……如同决堤的宇宙海,以超越他理解极限的速度,疯狂地涌入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一个被称作“地球”的蓝色星球,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钢铁森林,看到了在地面上奔行的铁皮怪兽和在天上呼啸而过的钢铁飞鸟。他看到了人们手中那块小小的、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掌中乾坤镜”。他看到了蒸汽的力量推动了时代,电光点亮了黑夜,代码构建了另一个虚假又真实的世界。
他看到了火药的演进,从最原始的黑|#|火药,到能将一座山头夷为平地的、被称作“核”的禁忌武器。他看到了坚船利炮如何撞开了古老帝国的大门,看到了堑壕、铁丝网、毒气……战争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冰冷而高效的方式,收割着成千上万的生命。
然后,是更遥远的未来。星舰在无垠的黑暗中穿行,不同的种族在星系之间征战、厮杀,战争的舞台从地面扩散到星空;全息投影、能量护盾、轨道炮、星际移民……无论哪一个词,都已经到达想象的极限。
他看到了魔法,挥一挥手就能召来陨石和烈火,尖耳朵的精灵和矮小的地精组成队伍征讨魔物;他看到了科技,血肉和机械的界限变得模糊,人类用神经连接电路,靠喉咙处的扩音器高歌;他看到身穿广袖长袍的修仙者御剑飞行,他看到不可言说的怪异自星空垂落——
紧接着,是关于这个宇宙的真相。
“归墟协议”那冰冷宏大的运作逻辑,如同宇宙的背景辐射,贯穿了所有信息。他看到了无数个世界,如同一盏盏油灯,在燃烧殆尽后,闪烁着熄灭,坠入名为“归墟”的永恒虚无;他看到那些世界中的某些个体被协议打捞,来到冥河终站;他看到忘记了自己使命的漫游者迷失在了漫游之中,随世界一同消亡。
他看到了一颗巨大的、仿若心脏的、无数个世界投射而成的投影,悬浮于所有维度之外,密密麻麻的法则与因果汇聚成一条锁链,将它束紧。在注意到陆昭的“注视”后,那颗心脏突然活了过来,用力地泵动了一下。
咚、咚。
陆昭感到一瞬间的窒息,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白色光芒充斥了他的脑海。那颗心脏消失了,刚才所见到的无数世界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全都回归到了最初的空白。
唯一还存在的,就是曾经出现在祁昉与他手腕上的银色环记,那就是“时契”。此刻,它在他的感知中亮了起来,像一道冰冷的纹身。一个简陋的、只有文字的界面浮现在他的意识里。
【漫游者:陆昭(附属)】
【编号:无(待注册)】
【所属:漫游者祁昉(编号:E-5302)】
【源质:0】
【因果继承:无】
【自我锚点:指向E-5302】
【权限:受限(无法独立接受任务,无法独立进行交易)】
最后,是关于冥河终站的信息。那些匆匆而过的人影,都是和他一样的漫游者。他们在这里交易战利品、组建行旅团,或者,只是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终站,等待着下一次漫游。
当最后一缕信息流融入他的意识,那银色光丝悄然退去,重新在祁昉的掌心汇聚成球体,然后消失不见。
陆昭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脸色苍白,额头上的冷汗像河水一样流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息。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灵魂还未从那庞大的信息洪流中挣脱出来。
眩晕,恶心,以及一种对自身渺小无知的深刻恐惧。
祁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这是每个新人——尤其是来自低科技、低信息密度世界的新人——都必须经历的洗礼。要么被信息的洪流冲垮,变成一个疯子,要么,就从中站起来,脱胎换骨。
陆昭的喘息声渐渐平复。
他眼中的涣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得惊人的光芒。
他没有去思考那些哲学层面的问题,比如存在的意义,宇宙的终极命运。那些对他而言都太过遥远。他是祁昉最优秀的斥候,最擅长迅速将海量的情报分门别类,提取出对他而言最有价值的部分。
生存,战斗,以及如何更好地为祁昉效力。
“我需要学习用枪。”陆昭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在接收到的信息中,“枪”这个概念,给他留下了远比轨道炮或者魔法更深刻的印象。那是一种纯粹为了杀戮而生的工具,高效、致命、可供单兵使用,最重要的是易于上手,甚至在各种力量体系都被限制的冥河终站,这东西可要比刀好用。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继续说道:“要是有枪……不,要是能搞到大量C4,在遗剑峰上根本不需要我亲自当诱饵,我可以把整座山头,连同那些秃驴牛鼻子一起送上天。”
他的思维已经从冷兵器的单打独斗,飞跃到了现代战争的领域。他那颗热爱兵法、精于算计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将新知识与旧经验结合,演化出无数种更加高效、更加残酷的杀人技巧。
祁昉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那些东西要想在这里使用,你需要‘源质’去换。”他说道,“而我们现在,很穷。”
“那我就为你去抢。”陆昭毫不犹豫地回答,那股熟悉的、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厉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你说过,我们的‘工作’,就是掠夺。”
“不错。”祁昉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那片永恒昏黄的天空,“所以,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你要将那些信息完全消化。不仅仅是记住,而是理解。理解枪械的原理,理解载具的驾驶,理解不同科技水平的社会结构和运作逻辑,理解不同世界的法则对于漫游者的约束。三天后,我不希望看到一个只会蛮干的江湖人,我需要一把能跟上我脚步的、适应任何世界的好刀。”
祁昉转过头,目光落在陆昭身上,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三天后,我们的第一次‘掠夺’就要开始了。这是为了补充我消耗的源质,也是为了让你拥有最基础的自保能力。任务世界是凋零等级中最低的‘余烬级’,但即便如此,死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陆昭也站了起来。他身上那股初来乍到的虚浮感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重新淬火、打磨后的锋锐。他向着祁昉单膝跪地,就像曾在遗剑峰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忠诚、恭敬、虔信。
“是,少主。”他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一字一句地说道:“三天后,你会得到一把全新的刀。”
下一章出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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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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