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冷飞明起了个大早,把屋后枣树果子全打了,提去师兄府上道谢。
不想走到云郁新宅院,看门家丁并不认得他,说什么也不让进。冷飞明心想:“干脆不要通传,给师兄一个惊喜。”于是和门房招呼说:“我改日再来。”实则绕了一圈远路,从院角,偷摸翻墙进去。
刚从墙头跳下来,冷飞明就后悔了。
这院子实在太大!和云郁以前的小屋截然不同。中央一片大莲池,周围太湖石假山、牡丹树、石榴树,移步易景,真是热闹非凡。他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院子,兜兜转转一刻钟,不单找不见主屋所在,连来路都走得丢了。
眼看前面有排雕栏画栋的房子,冷飞明搜肠刮肚,把能讲的客套话在嘴里过了一遍,决心上前问路。
还没走到门口,屋里突然斜出一个大汉,“呔”的大喝一声,指着冷飞明,叫道:“新来的,你他娘大中午还在躲懒,老子打断你的腿!”
冷飞明吓道:“什、什么新来的?”
那大汉走出来,一手提着菜刀,皱眉道:“偷懒就偷懒,装傻做什么?”
原来这排漂亮房屋是云府东厨,大汉乃是云府厨子,把冷飞明当成打下手的小厮了。冷飞明辩解说:“我不是‘新来的’。”
他声音太小,厨子没听清,走来喝道:“什么?”
冷飞明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他总不能解释讲,自己是不请自来、从墙头翻入院子的。
厨子见他期期艾艾,一把将他拉进屋里,责备道:“别人都要忙死,你一个人在院里闲逛。管家有未教过你规矩?”
冷飞明道:“没有……不是!”
厨子嗤笑一声,把菜刀塞给他,将他推到案台前面。冷飞明看看天色,默默想:“顶多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要给师兄送饭了。就当是赔罪,干就干罢。”
与别的官员府邸不同,云郁还没婚娶,又是从他这一代才发迹的。府中没有一二三房可分,也就不必照顾每房口味。但府中下人好几十个,做饭也不是一件易事。
剁了半天苋菜,冷飞明手臂酸软,悔不当初,又想:“要是说了,我是云郁师弟,做客迷路了,不就有人送我去见师兄了么?就算他们不信,顶多把我赶出去,也不至于在这白干苦力。”
拉他进屋那名大汉,是云郁从营州带回来的厨子,为人比较憨直,在佣人之中地位最高,叫“福师傅”。
另外有个生火洗菜小厮,叫做小顺。东厨做事的一共就他们俩。
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冷飞明默然切菜,只盼什么时候活计做完。
福师傅忽然凑过来看:“新来的刀功不差,叫什么名字?”
冷飞明说:“冷飞明。”
福师傅嘿嘿一笑,拍拍冷飞明肩头,道:“名字挺厉害,就是人胆子小。”
冷飞明不响。福师傅说:“别切了。”把他切完的碎菜叶子囫囵拢进锅里,“啪”的一声,将一块儿生鱼丢上来。
冷飞明闻见那股熟悉腥味,微微一怔。
福师傅说:“切这个,斜着改花刀,会吧。”
“干嘛不做鱼脍,”小顺插嘴,“这几月就流行做脍吃。蒸的煮的,大家不爱了。”
所谓鱼脍,是将鲜鱼切作蝉翼薄片,不加烹煮,佐葱、姜、芥之类辛菜生吃,也有用腌蕌头的酸水泡着吃的。
冷飞明从鱼鳞底下斜切下去,划破鱼皮,听福师傅嘲笑说:“鱼脍只能活鱼现杀了做,这个做不得。”
小顺撇撇嘴:“云老爷多大的官了,还稀罕一口死鱼么。”
福师傅压低声音道:“你莫小看这条鱼,恐怕今上都没这口福。”
鱼肉冷冰冰的,皮下有层黄灿灿鱼油,一指节厚,触之生腻,像大肥鸡的鸡油。冷飞明也很好奇此鱼来历,竖起耳朵听。
“你们晓不晓得,云老爷这次为什么回长安?”福师傅说,“是渤海国进献一批贡品,老爷奉命护送回京。”
这和云郁说的相差无几。福师傅飞快说:“贡品里面有一条鲛人,运到半路死了。怕上面怪罪,就偷偷改了礼单,死鱼大家分吃了。”
“鲛人?”小顺问。
“就是讲故事那种鲛人,够稀罕吧。”
说“鲛”,冷飞明不一定明白。但说“鲛人”,他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传说鲛人长着人身鱼尾,住在海中织绡。若受了岸上渔民的恩惠,鲛人便端一碟子,托在脸下痛哭一场。每滴眼泪掉进盘中,立刻化为珍珠。
小顺听得惊奇,问:“鲛人长什么样?福师傅见过没有?”
福师傅笑道:“见过一眼,上半身是人,没有腿而已。”
小顺又问:“会不会说话?”
福师傅说:“不单会说话,还会唱歌跳舞。这条捞上来,是渤海国专门训过的,会弹琵琶。”
听他们一来一回地对话,好像把吃鲛人当成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冷飞明脑袋都要炸了,叫道:“那不就是人么!”
福师傅宽慰他:“人怎么会长鱼尾巴。长鱼尾巴的,当然是鱼了。”
冷飞明说:“鱼怎么会长人头人手!”
福师傅抓着他,皱眉道:“你乱喊乱叫,一会把别人招来了,看你怎么交代。”小顺则打哈哈说:“才说过的,冷飞明胆子小嘛。福师傅别生气了。”
福师傅也好,小顺也好,都用种责备的眼光看他。小时候冷飞明做错事情,他娘就这么看着,直到他认错为止。这种神态出现在生人脸上,真叫毛骨悚然。
这是胆子小不小的问题么?冷飞明犹如五雷轰顶,摸着手底下那块冷冰冰的鱼肉,肚子绞痛,胃里有如翻江倒海。
腥味涌上喉口,他丢开菜刀,一头撞出门外。福师傅在身后喊道:“丢死人了,快回来!”
冷飞明哪里敢理会,越跑越快,把东厨远远甩在身后。
跑到莲花池畔,他跪在地上,对着池水大吐。胃袋里东西吐完了,他抠喉咙,接着吐酸水。最后吐无可吐,只能一个劲干呕。
小顺急匆匆追上来,站在他身旁,不知所措地抬着一只手。冷飞明兀自难受得要命,戒备道:“你要干什么?”
小顺埋怨道:“你突然发狂,我们要吓死了。福师傅让我看着点儿,免得你落水。”
他一面絮絮叨叨,一面蹲下身,拿自己手帕浸了水,递给冷飞明擦脸。
冷飞明迟疑一瞬,小顺交待说:“今天我们看见无妨,以后要是冲撞云大人,可有你好看的。”
冷飞明心底蓦然一寒。要是小顺与福师傅是杀人饮血的恶徒,为了尝鲜吹牛,吃鲛人还没甚么奇怪。
然而他们对自己照顾有加,全然像是好人。好人怎能泰然吃掉会唱歌弹琴的鲛人?
甚至不止他们。师兄云郁千真万确是个君子,也见怪不怪地吃鲛人肉。
这一切不像他们发疯了,更不像冷飞明自己疯了。
像一觉睡醒,水缸上冻一样,他身处这个人世,正悄然又迅速,变成不熟识的样子。
冷飞明掬一捧干净的水,漱口擦脸,低声说:“多谢。”
小顺在他身后说:“我这个人就是婆婆妈妈,你别怪我多嘴。在别人家里当差,最紧要是……”
一句话还没说毕,冷飞明紧紧攥住他衣?。明明湖上没有吹风,水波却激荡不已,朝着岸边狂涌。
有个巨大黑影慢慢浮起,渐渐接近水面。小顺尖叫:“这是什么东西!”
冷飞明沉声道:“快跑。”拉起小顺掉头飞奔。然而才跑了几步,两人眼前齐齐一黑,摔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冷飞明身下起起伏伏,眼皮光影摇动,闹得他再睡不着了。
睁开眼睛,他居然不在莲花池畔,而是坐在一张大桌跟前。外面天黑了,只有桌心一盏菜油灯,亮着飘摇火光。
除他以外,桌边还围坐了另外八个人,都伏着未醒。每人前面摆了一只白瓷碗,碗是空的。
他旁边坐的正是小顺。冷飞明拍拍小顺肩膀,轻声叫道:“小顺?小顺?”
小顺被他晃醒,迷迷糊糊问道:“怎么回事?”
冷飞明松了一口气,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他走到墙边,朝窗外看了一眼。原来他们在一艘渔船上。
小顺惊诧不已:“怎么会在船上?”
冷飞明又摇摇头,提起油灯,对着墙壁一路照过去。
这船不像水乡小舟,更不像曲江池闹着玩的画舫。船舱是实打实木板围成,除了中央堂屋,周围还隔出三间卧房、一间生火做饭的伙房。
小顺问道:“出得去么?”
冷飞明照见大门,把门闩拔了下来。只听“喀啦”一声,门开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甲板。外面天色很清,虽然没有月亮,星光却也十分明亮。即使不点油灯,也勉强能看清周围的景况。
不论前后左右,看不见任何房子、山岳。这里离岸边一定很远了。一阵寒风吹过,冷飞明嘴里尝到一丝咸味。
小顺哑着嗓子说:“这是海,这是海!我们怎么会在海边?”
其余几人也陆陆续续醒来,走出船舱。冷飞明听见有人骂道:“直娘贼,谁把老子绑到这里来的?”
他和小顺一齐回头。骂娘的是个魁梧汉子,面孔不像中原人,长得很眼熟。冷飞明想了半天,居然是那天光身子跳舞的大汉,不禁笑了一声。
那夷狄汉子见他笑了,怒道:“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冷飞明慌道:“不、不是我。”小顺抢在前面替他说:“我们俩也是刚醒过来,不晓得怎么到船上来了。”
那夷狄汉子狐疑地打量他们,小顺又解释道:“单凭我们两个,怎么能绑这许多人。”
冷飞明暗地里庆幸,不用自己和别人扯东扯西,费口舌,真是太好了!
那汉子相信了,说道:“也对。”一拳打在栏杆上,整个船身仿佛震了一震,又大声问道:“有没有会开船的?我们把船开回去。”
众人不答话,那汉子说:“直娘贼。游回去得了。”
冷飞明怕他真往水里跳,劝道:“不要游吧。”
那汉子怒道:“你他娘就会说风凉话,那你说说怎么办?”
冷飞明缩缩脖子,小声说:“往哪游呢。”
船四面都是茫茫海水,不知在海上哪个方位,不知道离岸多远、游多久能回得去。更不知道水里都有些什么东西。贸然下船,几乎必死无疑。那汉子挠挠头说:“那怎么办呢?”
船舱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接过话头,慢悠悠说道:“回不去的。”
冷飞明一惊,朝大门看去。云郁跨出门槛,继续说:“游也好,划船也好,都是回不去的。因为这里压根不是本来的人世。”
小顺喜道:“云大人,救救我们!”拉着冷飞明要磕头。
冷飞明直愣愣站着,说道:“师兄……”
云郁似乎有点惊奇。小顺更是大惊失色,反问道:“什么师兄?”
“你说这里不是人世,”冷飞明深吸一口气,“这是哪里?”
云郁道:“这是‘莲蓬’。”
他抬手一指。冷飞明朝天望去,天上星星统共九颗,一颗居中,八颗环绕在外。每颗星星周围都有一圈淡淡光晕,若实若虚,是有点儿像莲蓬的格局。
冷飞明道:“为什么有个‘莲蓬’挂在天上?”
云郁微微一哂,冷飞明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不安的感觉愈来愈重。
“天上的不是‘莲蓬’,”云郁说,“你想一想,莲蓬在湖里是什么样的?”
每到暮秋,莲梗枯萎,无论花叶一概低下头来,垂在水上。
云郁说道:“天上是它的倒影。我们身处的地方,才是真正的‘莲蓬’。莲蓬只是一个叫法,你们叫它幻境、阵法,也都是一样的。九颗莲子长成,就能回到现世了。”
“什么意思?”小顺说,“怎么让莲子长成?”
“每个‘莲蓬’各有规矩,”云郁说,“怎么让莲子长成,我也不晓得。但这不是现在该想的事情。”
说到此地,云郁顿了一顿。
虽然匪夷所思,但他们忽然出现在海里,本就无法用常理解释。众人信了这话,俨然以云郁为首,没有人开口打断。
冷飞明心慌得厉害,怦怦跳个不停。他感觉自己声音发抖,强撑着问:“现在该想什么?”
云郁道:“每个莲蓬,各有各的危险。如果在莲蓬里死掉,就永永远远回不去了。如今该想的是,怎么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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