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沧渊沉默着,看着站在自己桌前来势汹汹的两人,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抚摩了一下木头茶缸,选择性地无视了相里寒苏:"老黄啊,你前几天的眼影是哪个牌子的?我女儿还蛮喜欢的。"
看着眼前瞬间变成一只安静小黄皮子的黄沈秋,陶沧渊满意的笑了笑,然后将火力转向怀揣着刚出炉糖炒栗子的相里寒苏。
"老苏啊,今年挥毫宗和写意宗的预算都超值了哦,这可不太行啊,你说抚琴宗今年的营收可以让你们收支持平吗?还是说今年落弈宗新进了什么口才不错的人才,可以多混一点经费?"
"混过这两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相里寒苏强装正经,然后突然想起了前两天的意外收获:"向秦他们进入暗海的同一天,杭城还有一片海水,当时涉入的俩姑娘很有天赋,又是会计和销售相关专业……"
"的实习生。"陶沧渊挑了挑眉,补充。
"那俩小姑娘一帮科技宅里头算是挺不赖了。"黄沈秋弱弱地补充。
"总之,你们就是没有理由重启当年的案件。"
"和红莲相关的档案,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是绝对不可以被解封,它们一直是国/家机密级别的——和高/考试卷启封前的级别一样。"
"那些事情,被封存的原因其实不是红莲,而是红莲所追逐的那些东西。"
但是不用担心,有韩辅老祖的这次事件在,或许......
"穆英兰同志已经走了多少年了?"他暗示两人。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陶沧渊端起木头茶缸,喝了一口浓茶,示意送客。
在两人怀揣着各异的心思离开,一切归于宁静后,陶沧渊放下木头茶缸,缓缓站起,来到落地窗前。
"缙云城……"
他仿佛,再次看见了那座记忆中璀璨如日的故城。以及当年那些虚幻的红莲。
缙云氏的后裔早已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无情洪流之中;缙云氏所缔造、又被缙云氏的后裔所继承的都城缙云城,自然也消失在人类可以直接触摸到的现实,独独留下一片废墟在暗海的深渊里顾影自怜,自暴自弃。
他轻柔地吟唱起再也没有应和的古老歌谣。
"采琉璃兮,伊天将冥;君曰乐兮,斯桑不候。金乌升兮,伊蟾不鸣;缙云开兮,斯人将至。琉璃熠熠,其赐辉也;琉璃烁烁,其含笑也。伊霜采采,山峰太阳;伊风习习,山谷太阴。"
翻旧帐的日子快到了。
毕竟时间,真的快来不及了。
五封接连现世,或许真的就快到那一天了。
那个永远带着一条金色发带到身影似乎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一座绝对的空城,连植物都没有,真正的毫无生机,"废池乔木"的"乔木"都没了,别说"桥边红药"了。
这座城当年被摧毁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一场波及范围极广的战争。
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满地稀碎的琉璃碎片——稀碎到了甚至无法辨别其原貌的地步。
但是钟逾霜尚且可以凭此窥见当年这座城市原来的璀璨夺目。
钟逾霜可以确认,自己在某片暗海海水之中,虽然不是之前不知道怎么被烛九阴拉进的那片海水里,但是也确实是在暗海海水里。在暗海的海水中,他总是有着什么奇怪的感觉,仿佛与暗海远处的什么东西有着他可以感觉到的联系。虽然自从从之前的那片海水中出来后他在现实中也感觉到了隐隐的联系,但终归不如暗海中那么明显。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踩在了那座残破废墟之下唯一完好到诡异的镜面之上。
"嗡———"
像是老旧且许久未被使用的机器在被启动后发出的悲鸣一般,那面镜子震颤了一下。
钟逾霜意识到自己与暗海的联系似乎被这面镜子加强了,他根本没有犹豫是否还要接着前行,答案是不用犹豫的。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底层的镜面看起来只有薄薄一层,但是却异常地结实。而建造垂直于地面的墙壁的那些玻璃,却在什么邪异外力的腐蚀下变得扭曲而狰狞,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些墙面上最初也有什么神似青铜器纹样的装饰。
钟逾霜缓缓将手靠近那些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的琉璃墙壁,试图想像出当年它们的流光溢彩与金碧辉煌,以及当年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脸上流转着的喜悦与悲戚、愤怒与绝望。但是甚至在他的手离凹凸不平的琉璃还有好几寸时,就有一种骇人的灼热感自他的指尖传递而来,真真切切地将他的指尖灼烧出少许黑烟。
钟逾霜沉默着收回手,下意识地搓了搓指尖,觉得这种灼热的感觉莫名熟悉。他保持缄默,接着向前走,一具接一具的碎玻璃般的尸/体不断出现。越靠近城市的中心,无处安放的尸/体就越多,多到了一种令人从头到脚都感到由衷的悲哀的地步。
尸/体似乎被人处理过,全部阖上了双眼;但似乎处理的那个人又无能为力,他们仅仅是被阖上了双眼罢了。
甚至没能将他们安葬。
"是还有幸存者吗?"钟逾霜想。"应该是有的。"他总是感觉自己曾经见过他们——或者说,至少见过有着他们血脉的后裔。他们有非常、非常明显的直接联系的那种。
偏灰的黑发,柔和扁平但是异常俊秀的五官,以及瘦削的身材……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的心底被重重敲上了感叹号——陶先生。
虽然他早就知道陶先生似乎在某个很重要且忙碌的政/府单位工作,但是知道他就是暗海相关单位——暗安局的局长陶沧渊时,还是被狠狠创了一下。
怎么说呢,你知道邻居家的大爷很厉害是个隐藏的大人物时,你只会短暂地震惊一下;但当你知道隔壁沉迷种花和做小点心的文静、优雅小叔叔居然是一拳可以抡死两米八壮汉的狂战士的那种感觉。
……事后回想,陶先生他似乎根本没有想藏过,狂战士般的战斗风格其实给他的日常生活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影响。"但是他那张脸让人选择性无视了他是个暴力狂的事实。"相里寒苏吐槽,"当年所有人都觉得他和易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俩人简直一模一样的战斗狂野、外表柔弱。"
钟逾霜决定接着向这座废弃城市的深处走去,虽然身边的尸/体确实有些瘆人,但是他们琉璃般的陌生质地或多或少的给予了他一定的缓冲。
越靠近城市深处的尸/体就有越明显的破碎痕迹,琉璃墙面上被蓄意破坏的纹样就愈发地密集,并且开始向某个钟逾霜十分熟悉的青铜器纹样演化……
这些琉璃裂纹似乎在他们生前就存在……是诅咒,还是他们本身就有这些琉璃的特性?在他印象里,陶先生似乎从来没有受过伤,皮肤上露出来的部分也没有疤痕……不会真的是玻璃人吧?
暗海这种奇怪的存在都有了,像萧月那样与"榕树"处于奇异共生状态的"人"都有,玻璃人,也不是特别奇怪吧……
或许就是在这座城市覆灭前后,就有其中的很小一撮人离开这里,前往人间,敛声匿迹,繁衍至今?就像古代丝绸之路上那些消失在史书与黄沙间的西域小国一般?
钟逾霜总是感觉,其实暗海离人间并没有那么远。
也许是过去看过的各种小说与文献给予的灵感,在这种危机四伏却又死气沉沉的地方,钟逾霜却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在爆发。
如果是在他自己写的小说里,他一定要在这种地方插入和小说主角身世有关的重要NPC。
在残破琉璃宫殿遗址间漫步,璀璨的星光下窥见过去的一角……
其实这里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废墟。因为这里很新,新得仿佛刚刚被毁灭,变成这片琉璃的废墟,没有半被尘土掩埋的碎片,没有残破神社边无声翩飞的黑鸦,没有断桥边独自开放的孤独红色芍药与在枯败残枝与衰朽山河剪影映衬下愈发颓唐的血色残阳。
毫无生机的衰败感自这座琉璃城市的中心向外粘稠地扩散开去,放佛凝固成机油状的惨白落日。
残阳……
终于,钟逾霜在十分靠近中心的一面墙上,看见了那幅相对来讲最为完整的琉璃纹样,也终于确认了自己之前看见的纹样的种类——最为常见,也是最为多变的,饕餮纹。*(见作话)
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据说,这个"狍鸮",就是指的是饕餮。
《左传》与《春秋》也都记载了饕餮,说他是缙云氏的"不才子"——就是指不成器的儿子。不过钟逾霜在心里默默猜测着,按照《左传》那个记载,估计在历史上的"饕餮",其实是远古某个和尧舜禹相敌对的强大部落的名称,按照那个"投诸四裔,以御螭魅"的描述,估计结局和蚩尤的黎明一样,前往当时的边疆,然后逐步被同化了。
武德也是德。
但是现在想想,这个"投诸四裔,以御螭魅"的描述相当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所以,混沌、穷奇、梼杌与饕餮到底是在什么边界,抵御什么外敌呢?这个"螭魅"究竟是对远古边境未开化蛮族对蔑称,还是就是真的指字面意思上的"妖魔"呢?
如果是以前的钟逾霜,他会默认那是先民像"蛮夷戎狄"这些难听的称呼一般,习惯性地赋予边境刷新出来的蛮族一视同仁的难听名字;但是换做现在世界观被暗海及一大堆名词刷新的钟逾霜……钟逾霜选择持保留意见。
假设以后知道《封神演义》是真的,估计自己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心情上的波动了。
除非姜子牙本人亲自说自己暗恋周文王。或者有人告诉他伯邑考被封为中天紫薇大帝是因为他是一个传奇**师,"凤鸣岐山"是一个超强预言法术什么的。即使秦始皇本人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真正的秦始皇总不可能真的让他v50过去吧?
钟逾霜深深地凝视着这面少见的完整琉璃壁与其上庄严肃穆的饕餮纹。
神圣而诡异。
这面琉璃墙壁只能被这么形容。
钟逾霜实在无法想象出,当年建造这座琉璃之城的人民到底如何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虽说原本琉璃的城市就足以体现他们凌驾于现代人想象之上的强大技术实力了,但这面以琉璃构成,却带着青铜器般厚重的质感与纹样的奇观还是让钟逾霜震撼。
权柄、庄严、狰狞、神圣……
那种由内而外的震撼是难以表述的。
琉璃高墙无言地高耸着,与钟逾霜共同地沉默着。
钟逾霜再次将手放在了墙上。
他的指尖在这次没有被灼伤。
琉璃构成的断井颓垣上刮起了千百年未有的风,凝固的星辰重新在夜幕之上开始闪烁,停滞的太阳风终于裹挟着高能带电粒子与大气中的原子发生了命中注定的相撞,绮丽的极光再临缙云故城。
当年的有陶氏却不见踪影。
琉璃高壁发出淡淡的辉光,壁下无人再识的远古文字接连浮现,它们温柔地汇成暖色的光流,向钟逾霜淌去。
这里原本是一片莫名其妙的白色沙漠。
这里曾经是暗海与现实的一道边界,所以这里其实也是一片白色的沙滩。
当年人间的王打败了作恶的缙云的后裔,饕餮一族,惩罚他们世代镇守着片极北之地的白色朔漠,直到这个暗海的通道被彻底封闭为止。
但是这里是一片荒漠,一片只有无尽的白沙的荒漠。
比起之前的丰衣足食,饕餮一族当时满眼皆是萧瑟。
甚至连房屋都无法建成。他们不愿回归更加远古的生活,不愿去茹毛饮血,做穴居的野人。
他们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他们又都什么都有了。
远方的极光在永恒的黑夜下催生了他们口中、腹内的烈焰,洁白的沙粒让他们的乌发泛灰,闪耀的星子坠入他们闪耀如琉璃的瞳中,来自远方的风点燃了一切。
一切的一切,最后凝结为缙云城。
只有琉璃的缙云城。
但是谁知道,饕餮一族的族长竟然有大造化,神袛司命因为祂所遇见未来,竟然赐下了命簿,饕餮一族自此成为司命的代行者,与神兽白泽共事。甚至当年缙云城落成时,司命亲至,在城市中心的琉璃高壁上留下了一道祝福,并且重新赐名饕餮一族——自此他们的姓氏就成了"有陶"。虽说当时似乎引起了陶器始祖的后裔昆吾氏的不满,但是昆吾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
采琉璃兮,伊天将冥;君曰乐兮,斯桑不候。金乌升兮,伊蟾不鸣;缙云开兮,斯人将至。琉璃熠熠,其赐辉也;琉璃烁烁,其含笑也。伊霜采采,山峰太阳;伊风习习,山谷太阴。
那天,神兽白泽匆匆赶来了缙云城。
童子勿耽,桑葚虽甘。贵客已至,缙云城落。白漠化璃,美哉奇观。星汉灿烂,微风轻拂。少年莫待,叶黄秋落。敌临城下,红莲血沃,白漠化璃,美哉奇观。星之隐兮,风息矣哉。旅人勿悲,冬临物寂。所思待君,勿悲逝者。白漠化璃,美哉奇观。星之将烁,风之再拂。
对,陶沧渊那奇妙的歌谣是我自己写的,看起来就是半白不白四不像的仿《诗经》的奇怪东西,反正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个最开始就是人家随口唱的歌,有一定预言性质,但是到了这么久的后来,就已经变成老陶这样的人的精神寄托了。(本质上就是我菜)
*文中这里其实是在胡扯,饕餮纹又叫兽面纹,所以你猜猜样式为什么这么多……"饕餮纹"这个名字是在宋代被提出的。可能那些青铜器上面确实是饕餮,但是即使真的是饕餮,被用作纹样也大概率不是因为我胡扯的那个原因……饕餮嘛,其实现在还有说他就是蚩尤或者神农的呢,其实这些还蛮有意思的。
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山海经·北山经》
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混沌、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以其举十六相,去四凶也。
——《左传》
蛮、夷、戎、狄、猃狁、獯鬻、羯……你听听,哪个好听了……老祖宗阴阳怪气有一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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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2.3有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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