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烂漫,只是眼下,谁也顾不上眼下的春光。的场家上上下下都动了起来,紧张而又有序地筹备着。
“族长,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站在长廊上的的场静司转头,便见完成筹备的七濑向自己走来,他点了点头,却又见七濑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奇怪地开口:“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有点感叹罢了。”七濑摇了摇头,苦笑着把头转了回去,“在想我是不是真的老了,饶是把心硬起来,还是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的场静司知道她是在挖苦自己,有些心虚又无奈地说道:“七濑,这个计划我们之前就已经说好了。”
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小孩,也不是为了逞英雄才去自我牺牲的,只是局势如此,若是真叫他放弃之前付出的一切就这样苟且下去,才是真的让他不甘。
“族长做下的决定,属下自然是无法改变的。”七濑不吃的场静司示弱的这一套,的场静司在这件事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她再清楚不过,只是这也不代表着,她对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跑去送死毫无意见,“包容一个属下抱怨抱怨自己不如从前的气度,族长还是有的吧。”
的场被她噎住,认输地叹了口气:“抱歉,七濑。”
“您知道,我并不是希望得到您的抱歉。”七濑看向这个由他教养,如今已成长为的场家主的孩子,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罢了,就当作是我这个老年人无所谓的牢骚吧。”
的场静司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在七濑转身后闭上了嘴,沉默地目送她走远了。
“你想知道丰月的事?”七濑有些惊讶。
“是,”夏目看着七濑点了点头,“的场先生对不月说‘丰月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就有些好奇,但是……”
夏目没有说完整句话,七濑倒是已经猜到了他未出口的疑虑。虽说不月的事有了解决方案,但当日的场静司带着夏目回来时的脸色可绝对说不上好看,况且以族长的性子绝不会在夏目面前提到这些事,恐怕这句话都是夏目偷听来的,更提不上直接去触族长的霉头了。
想通了的她有些被逗笑,不过碍于对面坐的是个薄脸皮的小孩,她也只是扶着茶杯挡住自己笑意,干咳了一声说道:“我想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点猜想了?”
“是,”夏目有些拘谨地正坐着,“不月大人说丰月是为一方平安才求除妖人封印自己,那必定是他本身出了事。而的场先生说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我想了想,也只能和怨气联系上。”
七濑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所以我在想,”他小心地觑着七濑的脸色,“丰月大人当初会被封印是不是因为沾染上了怨气。”
“正解。”七濑放下茶杯,“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得到了肯定的夏目有了一点信心,微微倾身望向她:“我想知道,丰月大人为什么会染上怨气。”
当年他受丰月仆从的邀请去参加竞赛,可从未被告知丰月是因为自身原因才被封印的,就连名取都以为是除妖人误伤了神明。可既然是沾染怨气,那的场家又为何要大费周章,而不是进行净化式呢?
感慨于夏目的敏锐,七濑摩挲着杯沿,在夏目的眼光中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才松了口:“是百目妖。”
那又为什么不进行净化式呢?
“我们做不到。”既已追究到这里,七濑也不打算再隐瞒,她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在你之前,唯一能够主持净化式的人是明日海,但是当时她已经折在了净化式里,只勉强保了命。因此我们只能铤而走险,再次动用禁术进行净化式。”
七濑偏着头,眼镜的反光下看不清表情:“但那一次,族长没能承受住怨气,百目妖跟着他在神社的辖域内徘徊了几天,丰月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伤到的。
“我们只能封锁消息,夏目君。”七濑有些无奈,“一旦百目妖伤了神明的消息传了出去,会对的场家的境遇更加不利。”
“那丰月他……”
“我们也有问过他愿不愿意脱离神社,即便也许会变成普通的妖怪,但还不至于连支持月分祭都勉强。”七濑摇了摇头,“但是他拒绝了。”
丰月自然是不会接受的,夏目非常清楚这一点。丰月若是脱离神社,必然会导致神罚,到时即便不月有意,他们也无法阻止荒年的来临。丰月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最后,族长只能和丰月达成协议,由族长暂时封印丰月,若是找到办法度过月分祭,那之后家主会再另找办法进行净化式,若是不行……”
便直接杀死丰月。
夏目握紧了放在桌面下的手。
七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给了夏目消化的时间,一边起身又为二人沏了一壶茶。
“我……”夏目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也不用想太多。各人有各人的职责和坚持,但终有极限罢了。”七濑抬手向夏目的茶杯中添了茶,截住了夏目的话,只是最后一句不知是在劝夏目,还是在劝自己。
夏目无言地握紧了茶杯。
除妖界最近不太平静。
宫城家和神道一早就放出了要联合进行净化式的消息,但宫城家不知为何一再将时间延后,而谁也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神道已然有些不耐烦,身在三隅山的宫城家主却仍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暗啐一声恼火自己中了的场家的圈套,分家的那个小姑娘竟然也跟着的场家那个阴险的小子合伙来骗他。
走到拜殿门口的宫城家主深吸了一口气,收敛起自己的怒火,才推门而入。
“还是不行?”
“是,所有的孩子都试过了,怨气根本无法转移到纯净之体的身上,或者都是承受了一点就无法进行下去了。”负责的下属快速回复道,“大人,是那些孩子还不够纯净吗?”
我怎么知道?宫城家主在心中冷笑,的场家的那个孩子他又不是没见过,甚至还不及这其中的几个孩子。他压制住怒气,匆匆打发了人,便走出了拜殿。
但此时又有下人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宫城大人,家主的提议就是这些,您觉得如何?”夏目抬眼,便见宫城家主像见了鬼似的瞪着他,勾唇笑道,“大人怎么看我像看妖怪似的?”
宫城家主冷笑了一声:“的场静司这一手棋倒是下得漂亮,先是说净化式的孩子折了,又骗我们家的孩子说净化式只需要主持人是纯净之体即可,绕这么一大圈,仍是咬着净化式的主持权不放,不觉得贪得太多了一点吗?”
面对宫城家主的诘问,夏目倒也不恼:“京都的净化式完成,结界恢复,的场家本就不该再待在京都。我当时确实伤得重了一些,当时若不是家主,我恐怕连命都没了,只是家主怕我被那妖怪再次盯上,才隐没了姓名,可从来没说过有人折在了净化式上。”
“至于纯净之体……”夏目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说,“这倒不是家主不说,只是家主也没想到,宫城家找的纯净之体,竟一个也主持不了净化式。”
这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的场家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明日海和夏目两个人能够承担净化式,的场静司接手的那段时间也是靠了禁术强行净化,怎么可能不知道单纯的纯净之体是无法承担大型净化式的。
然而面对这个明显的瘪,宫城家主也只能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吃下罢了。
另一边,位于本社的宫司[1]面对眼前的的场静司不自觉叹了口气,放下了茶杯:“的场家主,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但是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
“大人怎知,我不是真的找到办法终结一切了呢?”的场静司笑着反问道。
宫司摇了摇头,尽管的场家对净化式的原理讳莫如深,但他作为神道的最高掌权者,也知道这些年来的净化式绝对不是什么圣洁的仪式。下面的世界暗潮汹涌,作为唯一正统的神道若是一直重用一门手上不干净的除妖世家,迟早会出问题。借京都一事疏远的场家,另找代办净化式的家族,虽说看起来是神道无情,但对的场家至少也能说得上是金蝉脱壳的好机会。
只是的场静司并不这么想。
“你确定一定要这么做?”
“是。”的场静司恭顺地低头,红眸中满是冰凉,“我的人应该已经到达三隅山了。”
“你……”宫司有些气短,指着他恨不得把手上的杯子摔了,但最终还是甩着袖子作出了妥协,“随你吧。不过是一座小山,神道还不至于让不出来。”
“我知道了。”宫城家主挥手屏退了上来禀告神道那边态度的人,转头再次看向坐在对面的坤泽,哼了一声,“也罢,既然宫司大人开了口,那便随你们吧。”
“多谢大人。”夏目自然地垂眸道谢,后背已然汗湿了一层衣服。
三隅山的人终于重新动了起来,同时透露出来的消息又一次激起了波浪:的场家重新接手了净化式。看不清形势的人惶恐于的场家严厉的手段,而深知其中曲折的人此刻却也皱着眉,猜不出这强弩之末到底要做什么。
“的场先生。”
的场转身,便见已经换好小直衣的夏目向自己走来。大概是配合世人对丰月描述的形象,原本神道偏爱的白色换成了代表丰月的淡紫色,夏目扶着绘有牡丹与鹿角的面具,对于这种过分华丽的礼服有些无奈。
的场静司挑了挑眉,看出了这套服装有些过度的繁复,大抵也知道是宫城家的手笔。这次净化式原本是宫城家的“首秀”,为了安抚那些因为“神明震怒”而恐慌的人,他们甚至在不久之前还向当地居民放出了“今年月分祭会有对外开放的祭典”的消息。
只是苦了夏目又一次要穿这劳什子的“丰月服”。的场静司有些好笑,但最终还是干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笑意,走上前接过夏目手中有些沉重的面具问道:“宫城家还是决定对外开放净化式?”
“是。”夏目有些怨念。原本的计划里,他们是打算让宫城家顺风顺水一段时间,暗中让夏目同期进行净化式,让宫城家渐渐以为自己掌握了净化式的诀窍,再停止这种暗中的“帮助”。给一个蜜枣再给一鞭,已经“成功”的宫城家不想失去已经到手的一切,便会被逼主动找上的场家合作。
但不月的出现给这件事增添了变数。
没有足够的时间在宫城家安插人手,就算夏目能混入进行净化式,不月不愿回归也无法阻止旱灾的蔓延。好在不月并不是故意为难他们,给了他们另一个选择,只是这个选择,恐怕在折磨宫城家的同时,也在折磨夏目自己。
“宫城家主说既然的场家愿意代他们进行净化式,那自然要按他们的规矩来。”夏目的语气[1]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抱怨,“之前说会对外开放的祭典也不会延迟,还打的是祇园社宫城家的牌子。”
的场用手抵着唇轻笑了一声:“毕竟京都的祇园祭[2]都是由他们承办,若是连最擅长的花样都不拿出手,宫城家主恐怕也不好交代。”
夏目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也抵不过宫城家三番两次的折腾。
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将话题转移到了他来找的场的目的上。
“抱歉,我之前并没能提早告知你们不月的事。”夏目诚恳地说道,“我怕不月会遭遇不测,所以选择了自行探查。”
的场静司倒是有些惊讶于他的坦诚,他毫不意外夏目的想法,他们之间本就有隔阂,夏目怀疑的场家会选择杀死不月也称不上奇怪。
“我问过七濑关于丰月的事情,说实话,我其实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这是自然的。的场静司看着夏目垂眸的神情,心下了然。他和丰月达成的协议,尽管是出于无奈,但终究是对丰月太过残忍了些,若是夏目说自己能接受,他怕是才觉得奇怪。
“但是我更无法理解的是,的场先生你还是做出了决定。”夏目握紧了拳,鼓起勇气看向的场静司的双眼,“丰月的事情明明到了这种程度您都坚持了下去,您明明没想过放弃的。”
“为什么要在医院欺骗我呢?您当时,就这么确定我会答应吗?”
的场静司知道他是在指责自己在医院说的谎。当时的场静司为了逼他参与,欺骗他说若是他不答应条件,自己便会放弃追杀百目妖。
“所以呢,夏目君想要现在找我算账,说我骗婚骗色?”的场静司勾唇,挑眉看着他。
“我不是……”夏目咬唇,的场静司的做法对他来说无疑是保命的手段,即便他实在羞于开口也是不争的事实。意识到自己被戏弄,夏目也知道自己在话术上不是的场的对手,只好放弃了反驳,“我只是想说,您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的。”
的场静司挑眉,夏目抿了抿唇揭过了这个话题。
“我有时也在想,若是我能早些发现阴阳术的存在,是不是就能改变一点。”夏目身着堇色的神袍,带着几分哀伤与懊悔,“当初丰月的仆从找到我时,其实我有能力将他从怨气中拯救回来的。”
丰月和夏目的事的场静司是知道的。毕竟是百目妖捅出的篓子,即便是交由名取来做他也不能放心,自然会派人看着。但他和夏目一直以来都互相隐瞒着所有秘密,夏目不说出名字的秘密,他便也不说计划里多轨透并不是牺牲品,夏目不提起丰月,他便也不问。
而如今,他们无法再对这些隐瞒的秘密视而不见了。
“但那时我也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夏目。”的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当时也毫无办法,所有人都觉得明日海失去了能力,净化式恐怕毫无希望了,我们谁也没能想到后来会找到你。
“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无法预料的变数,其中不乏遭遇生死抉择的危局。”
的场静司收起调笑,认真地看着他说道。
“而你是最好的那个变数,夏目。”
“但我仍旧有无法做到的事,和七濑女士谈过后,我也想了很多。”夏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百目妖的名字在我这里,确实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是如果我有和您认真谈过外祖母的事,或是去问过明日海这其中的因由,亦或是多问鹤小姐一句百目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我不会猜不出名字的存在。
“可是我没有。”
的场静司听出夏目的语气因为沉痛而变得钝涩,却也明白这不是他能出言安慰的时机,只能沉默。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是不是就能改变这一切了?这种可能性我也不是没想过。
“可是已经无法挽救了。”
他在所有人面前将伤痛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终究还是无法逃避,将伤疤血淋淋地撕了开来,疼得连身体都在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他曾在心中无数次默念这句话,也一遍又一遍意识到无法改变的现实的冰冷。
这其实不是他的错。的场静司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却在心中暗自叹息,有些怀疑自己和七濑逼这孩子逼得太过了。名字的事本就谁也控制不了,况且即便夏目那样做了,谁又能保证最后的结果呢。
只是多轨透的死,是他们谁也无法饶恕自己的罪。
百目妖会消失,的场家也最终会随着这些鲜血沉入黑暗,而夏目贵志会带着新的希望继续活下去。
他会做到的,只不过他答应过那只猫不会告诉夏目最后的真相,所以只能在心中低语这个承诺罢了。的场静司叹了口气,环过这孩子的肩膀,顺着他的背将他搂进了怀里。
这大概是他们最接近恋人的时候了。
净化式,就要开始了。
[1]宫司:日本神道的高级神官,算是神道的最高级别。
[2]祇园社:即八坂神社,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山区。在本文中,这座神社由除妖人世家宫城家掌管。
[3]祇园祭:是京都境内最大的祭典,由八坂神社(即祇园社)掌管,每年七八月进行,会持续很长时间,有大型花车在京都境内环游,算是一个季节性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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