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死了。
混乱的一夜过去,皇城的丧钟悠长的回荡在京都城内,天光乍亮之时,局势已定。
二皇子李承闲逼宫弑君,先帝殡天,太子**,陈萍萍病逝。
就在大家以为范闲要自己称帝时,监察院新任院长言冰云宣布,由三皇子李承平继位,着实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新帝本人也是错愕不已。
乱臣贼子牵着新帝手送他登上皇位的那天,信阳来报,长公主李云睿服毒自尽,皇室的那朵娇艳的富贵花也没有迎来下一个春天。
范闲沉默良久,没再说什么,新帝揣揣不安的看着他的亲哥,他的老师。稚嫩的年岁还藏不住太多,尽管面上恭谨,那双眸子里尽是畏惧与忌惮,范闲一眼就能看透。
范闲扯唇一笑,用手中势力交换了几道圣旨。
他离开前对新帝说:“承平,老师教你最后一堂课。”
“高处不胜寒,莫失本心。”
范闲迎着晨光迈出庄重的大殿,一袭朴素的蓝布衣衫,束着的高马尾卷曲的摇晃在身后,时光仿佛回到了庆历四年的春天,长在儋州的野小子范闲满怀好奇的走向京都,从此再无回头之路。
身后高坐龙椅上的少年似懂非懂,眼里充盈着对权利的渴望,或许从登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就注定往后只能是孤家寡人了。不过那一切都与范闲无关了,他揣着几卷圣旨先去了皇家别院。
冷清的别院内,三两仆从走过,见了他惊慌的下跪行礼,瑟瑟发抖的伏跪在地上。
范闲随意的摆手径直略过,来到当年他翻过数次的房屋前,这次走的时是门。时光荏苒,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含欣喜夜探深闺的恣意少年了,如今故人相见,仅余羞愧却再无心动。
四年未见,恍若隔世。
林婉儿比之当年要憔悴很多,眼底是化不开的愁思,见他来了也只是怔愣一瞬。
她沉默的听完圣旨,恭敬的跪下谢恩。
范闲抿抿唇,撩袍跪在她面前:“是我不好,连累了你,还有……”
“我……早知是林珙。”
“要打要杀,无怨无悔。”
林婉儿脸色变得煞白,她几乎站立不住,她颤抖着手接过送到眼前的匕首,狠狠的刺进范闲的肩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范闲闷哼一声任由她动作。
“范闲,你我今日缘分已尽,再见,就是仇人。”
刀子被扔到地上,范闲低头苦笑不语,听她说:“今日情断,为我兄长,不为表哥。”
“当年二表哥死在我府中,我又何尝不是冷眼旁观,我愿承担后果。”
“范闲,我只问一句——”
“你对他,是何种心思。”
林婉儿耐心的等着,良久,她听见范闲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果然……”林婉儿跌坐在榻上,“当年你带他出府时,我心下就有了猜测。”
“你走吧。”
范闲踌躇道:“我差人送了书信给林大人,府外已安排好车马,会安全护送你到梧州。”
“往后,珍重。”范闲将圣旨放到她身边,转身出门。
身后屋内传来压抑的哭声,范闲紧握拳头不发一言,大步跃上马背,消失在街头。
范闲马不停蹄的出了城,到千山寺时不过晌午,他去见了叶灵儿。
许久不见,往日豁达潇洒的叶女侠有些许沉默,往年陈萍萍私下安排过,叶灵儿并未受过苛待,除了不能离开,日子过的倒也清净。
叶灵儿捧着圣旨有些许迷茫,“我可以离开了吗?”
范闲点头,燃了三支香,虔诚的拜了三下,将香插进香炉,深深的看了看眼前的牌位,提步出了大殿。
叶灵儿抱着圣旨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俩人站在庙里的千年古树下,春风拂过,红色绸带随风飘扬,载满了人世间殷切的祈愿和祝福。
“你回叶家还是……”
叶灵儿开口打断他,“我想四处走走,看看京都外的样子。”
范闲点头,“也好,若是可以……可去梧州探望婉儿。”
“你和婉儿?”
“我和她回不去从前了,是我对她不起。”
叶灵儿并非不懂,欲言又止的瞄了眼范闲肩头渗着血色的纱布,最后什么也没说,点头应下了。
“你准备何时启程。”范闲问她,“我准备回儋州,可顺路走上一程。”
“再过几日罢。”叶灵儿犹豫的开口,她说:“过几日是殿下的忌辰,我总要上过香再走。”
“……也好。”
出了千山寺,范闲看见栓马的树下,五竹双手抱臂等在那,范闲快步过去。
“叔?你不是启程去神庙了。”
“从前你问我,想做什么。”五竹面无表情的开口,范闲点头,听他继续说:“我想守着小姐。”
“可我娘……”
“小姐喜欢苍山,我在苍山为她立了碑。”
范闲鼻子一酸,牵着马匹和他慢慢走着,“叔,我送你去苍山。”
“好。”五竹似是犹豫了下,僵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范闲,要开心。”
“叔,你是怎么冷冰冰的说出这种话的呀。”范闲眼眸含泪,对着他缓缓笑开,“谢谢,叔。”
转道送五竹去苍山,范闲小住了几日,他在苍山为陈萍萍立了衣冠冢。
陈萍萍早年征战落下一身伤病,这些年殚精竭虑,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
庆帝死的那天,陈萍萍问出了自己多年的疑问,在得知叶轻眉死于帝王的忌惮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的坐在一旁,送旧主最后一程,当天夜里就在太平别院离世。
对于他的死,范闲悲痛欲绝,遵循遗愿将他葬在了太平别院。
现下在苍山能和小叶子作伴,范闲想,院长若是知道了定然会高兴的。
那三日,范闲每日晨起就到叶轻眉和陈萍萍的墓前,送上一捧沿路采摘的鲜活野花,是叶轻眉所喜爱的那种,带着蓬勃生机的小花。
范闲一坐就是一天,他说幼时的趣事,说他遇到的人,说为他们报了仇。
五竹站在不远处,遥遥的望着远处的山巅,不发一词,但他只是站在那里,范闲就觉得安心极了。
告别了五竹,范闲赶到儋州已是三月十二。
四年前,范建被罢官圈禁在府中,不久后庆帝还是心软,下旨让他回了儋州,这些年京都里风风雨雨,一家人远离权利中心,在儋州可道是不受纷扰。
范若若前不久从京都离开后就四处游历去了,范思辙留在北齐事业做的风生水起,眼下并不在家。范闲下马进院,范建早已眼含热泪的迎过来,范闲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叩首,泣道:“是闲儿连累了您——”
“好孩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年辛苦了。”范建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颤抖,身后柳姨娘扶着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欢喜道:“娘您看,闲儿回家啦!”
趁着范闲被老太太紧紧拥住的瞬间,范建侧身悄悄用袖口抹去眼泪,被柳姨娘看见了,不免打趣两句。热热闹闹的,这偌大的范府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生气。
庆历九年春,温柔的风吹拂过山岗,这是李承泽离开的第四年,范闲来赴约了。
范闲手持一株红豆,踏着春风登上了儋州城外的高山,这是范闲为李承泽选的墓址。
儋州位于庆国最南端,可以看见波澜壮阔的大海,也能遥望妩媚多情的江南,淑贵妃眼下应该已经到了江南,李承泽睡在这,往后若是想念娘亲,儋州的风也可以乘过万里浮云,吹拂到江南杨柳岸。
范闲从李承平那得到了这座高山,他为这座山起名春华,春华山。
灿若春华,他想李承泽长眠之地应该永远鲜活、灿烂。
墓地被打理的很好,冷面剑客离开京都后回归江湖,每季都会来到儋州,祭拜旧主。
今日是李承泽的忌辰,范闲在墓前见到了谢必安和范无救。刀客见了他,二话不说,扬着花白的发,握刀杀来,范闲也习以为常的防御。谢必安则安静的在一旁除草,对这二人刀剑相向的场景也是司空见惯。
当年志在圣贤书的刀客,白了头发,心中却燃起了熊熊烈火,为旧主报仇成了他的执念。
四年间,二人屡次刺杀,风雨无阻。范闲能感觉到谢必安恨不得杀了他,却为了旧主的一句话,留了他一条命。范闲带着一身伤口卧床养病的时候就想着,他又何尝对他们下过死手,这二人是李承泽的亲信,范闲将他二人视为李承泽的'遗物',自然不愿伤及性命。毕竟他善毒,得了费介真传的范闲,如果想杀人,那太容易了。
后来为杀庆帝,范闲主动联络了谢必安,毕竟天下第一快剑不是说着玩的,范闲用一个承诺换到了他的助力。
不过今日有要紧事,范闲不想和范无救打,他早已是九品上的功力,从刀客的缠斗中挣脱出来,在刀客愤然猩红的目光中将安置在一旁的红豆轻放在李承泽的墓碑上,顺势坐在碑前。谢必安将这里打理的很好,鲜花环绕,石碑被擦的干净,前面摆着几串带着露水的硕大葡萄。
一旁的谢必安对着范无救耳语几句,刀客极其不满,恶狠狠的瞪了范闲一眼负气离开,几个跃步消失在茂密的山林中,不见了踪影。
谢必安率先打破沉默:“范闲,你该兑现承诺了。”
“我知。”范闲此刻眉宇舒展,欣然点头。
他这般态度倒是让谢必安纠结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几番犹豫着,在范闲疑惑的目光中说:“当年,殿下给你写过信件。”
范闲顿住,露出苦笑,他当然记得,那封信的展开,鲜血淋漓的呈现,彻底划开了他们的界限。
谢必安继续说道:“其实,殿下当时写了两封信,一封信让我快马加鞭送到边境。”
“另一封,在这里。”
范闲颤抖的接过,摩挲着信纸上的字,那么熟悉,他有些害怕打开,时隔多年,范闲仍然惧怕打开来自李承泽的信件。
“范闲,世人皆道殿下散漫成性,我随侍在侧,最是清楚殿下向来行事果断。”
“我从未见殿下如此难下决断,后来回想,殿下对你总是颇为心软。”
“京都城里下的每一步棋都是有定数的,范闲,你从来到京都的那一刻,就打乱了棋盘。”
“对于你这种不守规则的变数,我们向来是要尽早除去的。”
“殿下却说总要见见《红楼》的作者,否则将成终身之憾,可靖王府后院一见,殿下就再下不了死手,一心想要拉拢你。”
“后来祈年殿夜宴,你赋诗百首,殿下回府之后眼里都是带着光的,那夜他一宿未眠,亲手抄录了诗集。我从殿下立府便跟在他身侧,即使不愿承认……”
说到这里,谢必安顿了顿,继续道:“那是殿下那么多年来,最有生机的时候。”
“这封信本是要永不见天日的,今日我自作主张,就当是你为淑贵妃请旨的回礼,来日我自是到殿下面前请罪。”
谢必安放下信后消失在山间,范闲独自坐在墓前良久,才敢展开了那一纸书信。
「见字如晤,生息可辨。
范闲,京都一别很是想念。」
只一行,范闲难以抑制心头扑面而来的情绪,泪水在眼角滑落,心底连绵不断的冰雨将他密密笼罩。
「想来你此时应是收到那封信了,旁的事便不再多言,今日不谈国事。
犹记得你初入京都时,你我也算一见如故,数次想要邀你入府彻夜长谈,然身份使然,你与我一起有站队嫌疑,我知你不喜京都纷争,也不愿你多为难,此后阴差阳错的诸多事,多非我愿,但终究是尸山血海隔在那,你我也不再能心平气和,回想曾经几次畅谈,我已心满意足。
我这个人呢,真心不多,但请你相信,饮酒畅谈之言,皆为真心。
你早年在儋州长大,那定然是个好地方吧,而我也实在好奇,若是有机会,真想去看看,儋州城是如何养出你这般恣意鲜活的少年,我很羡慕你,范闲。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原也想只做修书匠每日与书为伴,在混杂着墨香的味道中度过一生,算了,往日空想,不做多言。
想来,以你的性子,你我再次相见也成不了一路人,而我永远也成不了你心中的好人,这双只想执笔写尽天下事的手,早已沾满了鲜血。
我的前路在十三岁就看到尽头了,陛下不愿放过我,太子视我为死敌,他日若是太子登基,不过一死又有何惧。可母妃当如何,生恩未报,我不能连累她。
入局以来,我每日都在心中推演,要如何做才能保全母妃和身边之人,直到有一日,我知道了一个秘密,那是一把能解决所有困境的钥匙。
是了,被你杀死,是为破局。
陛下亲子,天下诗仙,身份越重,牵扯的利益就越深,所以你不会死,陛下也不会让你死。
范闲,我别无他选,希望你能谅解。我曾瞒你许多,你怨我、恨我、杀我都是应该,而我在京都已为你布好棋局,我很抱歉,以命偿你。」
晶莹的泪水洇湿了薄纸,范闲浑身颤抖,喉咙间发出阵阵呜咽。
这哪里是什么信件,分明是李承泽的一纸遗书,他向范闲剖白了自己的内心,算计范闲杀死自己,李承泽信间死意已存,只求自己的死能换他人平安。
薄纸背面隐有墨痕,范闲手指轻颤地翻转过来,待看清写的是何时,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声,寂静的山林回荡着凄绝的哀鸣,等在山腰的谢必安耳目聪明,自然是听见了,他神色冰冷的目视前方,却久违的出了神。
谢必安很早就追随在李承泽身边,自然知道殿下的心结。
李承泽死后,谢必安回到府中取那副写着鳏寡孤独的手书,他想持剑杀进皇宫,将这幅手书送至御前。奈何遇上了范闲,他也是在那时知晓范闲对殿下存的什么样的心思。
谢必安只觉可笑,从前殿下多次相邀,范闲不是推脱就是拒绝,殿下放下身段去街角蹲人,范闲那张嘴巧言令色,寥寥几言就哄的殿下笑逐言开,翻过头去红颜知己无数,小范大人诗仙之名传唱天下的同时伴着风流一词。
其实谢必安未尝没有察觉到李承泽对范闲的心意,殿下心知自身处境,与范闲也成不了一道上的人,可每每看见范闲就忍不住的靠近,对他另眼相待。
然春花已落,之后便是谢必安与范无救多年追杀,只是他答应过殿下不杀范闲,又难解心中愤懑,每每与范无救联手打得范闲卧床重伤。
直至范闲找上了他,范闲固然可恨当杀,但庆帝才是压垮殿下的大山,他顺势答应范闲,当然谢必安答应的条件是——范闲的命。
殿下在冰冷的地下躺了这么多年,谢必安不想范闲带着恨意去见殿下,殿下那么喜欢范闲,总是要让他心甘情愿的。
谢必安犹豫再三,还是将那封信交给了范闲,那是他去北齐之前殿下亲手写下的。谢必安其实不清楚内容是什么,但当时殿下坐在书案前,借着烛火执笔,神色柔和缓缓写下的两句诗,他现在依旧记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范闲轻抚石碑上的字,喃喃自言:“承泽啊,你让我杀你,又用一纸绝笔,再一次的杀死我。”
谢必安有一点说错了,自李承泽死后,范闲就再也无法恨他,所有的憎恨、怨怼全随着哪朵春花消散。他很早就想去见李承泽了,是他不敢,而今京都城的风谲云诡迎来了暂时的平息,他安置好了淑贵妃,解救了遭受牵连的友人,见过了多年未见的父母亲人,范闲才终于来见李承泽。
范闲善毒,自李承泽死后,他只用过两种毒,一种是化功散,他给了庆帝。
另一种是当年他拿来吓唬李承泽的红瓶子,范闲留给了自己。
他伸手理了理一头卷发,额头轻抵着冰凉的墓碑,俊秀的脸颊犹带着泪珠,他半阖着眼眸,虔诚的将雪白的唇轻轻印在石碑上,留下一抹暗色的红。
一千多个日夜里,范闲的回忆都是那一抹黯然失色的暗红,他记得初见时李承泽安静的吃着葡萄眼睛溜圆的听他说话;他感受到李承泽亲昵的抚过他的肩头,偏头向他说着悄悄话;他最后看见李承泽蹲在大街上仰头看他,眉目如玉,眼眸晶亮,对着他的背影扬声雀跃:“不谈国事,谈风月。”
“殿下……
这风月之约,范闲来赴了……”
一场暖柔的春风轻轻吹拂,带走了人间的爱怨离恨,再回首,不过是往世如烟。
石碑上的那株红豆依然鲜艳至极,京都城外的千山寺依旧人声鼎沸,香火缭绕。禅静的庭院中,千年古树巍峨挺立,嫩绿的新芽轻抖,枝桠间的红绸无声飘荡,其中一缎红绸趁着春风拂过翩然跃转。
那上面写道:我愿化身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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