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孜的笑从口唇里渗出,脸庞转过夕阳照射至猛烈的方向,林平之说道:“好齐人啊。令狐兄,你小师妹适才问我的话,你听见了么?”
令狐冲道:“甚么话?”
林平之冷笑一声:“你倒是来得巧。好罢,你没听见,那我与你说一遍。你小师妹问我:为甚么若她爹爹知晓我习得辟邪剑法,就非杀我不可?”
令狐冲浑身一僵:“你,你可要想清楚,你自己在说甚么话。”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
林平之微微笑道:“别忙,枉你们师兄妹在岳不群门下十余载,却远远不了解他的为人。”料想他二人对岳不群的孺慕之情重逾千斤,决计不能教他们内心好受,杀人和诛心往往是连着一块。先将辟邪剑谱同林家先人个中渊源娓娓道出,再说到辟邪剑谱的祸患上来,他语气愈森然,“这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终于自宫习剑。”
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宫练剑?”
林平之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便是:武林称雄,挥剑自宫。这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立即□□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
岳灵珊道:“原来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静默好一阵,她开口说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这样……”
林平之终于听她问出这一句话,以绣帕掩着嘴,幽幽地笑了几声,“既练此剑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非杀我不可。”他抚一抚长发,继续说道:“我杀余沧海,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天下皆知。不过,我已有对付他的法子。”言语间甚是得意。
令狐冲叹道:“你眼睛尚有余毒,如何能对付师父?不如……”
林平之冷声打断,“就凭你们的本事,便能拦住我么?大师哥,你可曾知道,你师父当初缘何突然嫌恶于你么?他虽号称‘君子剑’,却只是一张骗人骗己数十载的伪君子厚面皮,便可知他是个极爱惜颜面的人。你也不想想,从华山到洛阳,再到福州这一路上,你教他落了多少面子?自是恨得你入骨。嘿嘿,既然他做得难看,我便说得难听,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即便说及此事。”
令狐冲听他如此说来,驳无可驳,心头蒙上一片怅惘,身子晃了一晃,再难多言。
岳灵珊急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
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便不能再杀我灭口,不只颜面扫地,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
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
林平之道:“有甚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这叫做欲盖弥彰。”
岳灵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林平之又道:“岳小姐,念你替我挡过一遭劫难,我奉劝你一句,你为人女儿,便速速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她早知你爹真面目,更不知为了令狐冲的事与你爹口角多少次,心中煎熬,更甚于你百倍。”
但即便她如何任性犯傻,总归还有妈妈疼爱,更知师娘是何等的无怨无辜,一想到此处,嫉妒和恨怨的心潮复将他整颗心淹溺了。
他说这话时,夕阳的光束正巧停留在他的身躯上,话一落,提起腰上未出鞘的剑,往身前横一横,径直向光线沉下的大道上离去了,夕光并未追来,仿佛曳着金箔剥落的脆响。可身后一阵阵的呜咽,夹杂着安慰的低语,像六月的梅雨天,黏黏湿湿攀上了身。
复行数步,才觉那一涌一涌的可怜给抛远了,他记得分明,从前便是给不该起的好心肠害得家破人亡。日色冷了下去,鼻尖漫延的草木气息愈浓了,似乎泛闪一排排的獠牙,正待咬合全身的肌肉。余毒犹在,非伤药能轻易医治,他感到眼部涌上一阵难耐的痒意,拼却全身耐力,才忍住不将眼珠子挖下,然而双目失明,往后又当何以自存?随即,他又想道:为报父母之仇,既连男儿身都肯舍去,今日大仇得报,不过再失一对招子,求仁得仁,此生无憾。只恨未使姓木的生受千刀万剐之痛。
此时,思想的世界破了一道口子,耳边冒出一波闽音的俚调,似乎是用树叶吹出的调子,好生熟悉——“姊妹,上山采茶去”——林平之心中大惊,叫道:“何方鼠辈?出来!”
那人轻轻一叹:“我肯出来,你却未必情愿见我。”
林平之微松一口气,“令狐冲?你倒是阴魂不散,不去哄你小师妹,跟过来卖甚么好?我知道了,她还傻傻地可怜着我,你为讨她欢心,才跟上来,是不是?”
令狐冲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显出身形,“林师弟,当年在衡山下,你一句‘以大欺小,好不要脸’救我性命,否则便无今日之令狐冲,实于我有恩。况且令尊临终之际,曾嘱托我照料于你,从前我心胸狭隘,嫉妒你与小师妹交好,竟将此话抛到脑后。如今,我不能放任你不管。”
“够了!前事休提,这些话留与当年的傻小子说罢,谁要你可怜了?林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林平之手里紧攥着衣袍,竭力克制奇痒,“你当真顾念甚么恩情,甚么嘱托……那也不该是对着今日的林平之。你别烦着我,徒惹眼冤。回到你小师妹身边,抑或任大小姐身边去。”
我倒盼你真个见得我眼冤,令狐冲心想,却见他唇色骤白,心中一紧,“咦?林师弟,你是不是身上余毒又在发作?你跟我回去恒山,我请蓝妹子来医治你的伤势。”
“呸!谁要你好心?上一回,那位蓝教主害人害得不够么?”林平之冷冷一笑,“你跟着我,是不是也想要辟邪剑谱?还是要替你师父永绝后患?”
唰的一声,剑光激射。
可他听见正落在刃面上的一道叹息,丝毫不差,怪极了,铁剑忽然沉得要脱手,也许只怪定力不足。心间一悚,不管如何,他绝不后悔习此剑法。
他微微侧一侧耳,抛落一句:“别再跟着,也别可怜我。”
令狐冲仗凭一身内力,跟到了半路,眼见一干嵩山派来人拦截林平之身前,一派卑辞厚礼,那领头人竟是昔日华山派的二弟子劳德诺,牵扯出了岳不群毒手杀徒之事,他心下大骇,勾得伤势隐隐发作,只得竭力放轻内息,又听得左冷禅愿意亲施刀圭药石,治疗他双目毒伤,所求者自是辟邪剑谱。林平之却也当真甘愿跟着他们一齐走了,似乎回首朝他藏身的方向偏了偏头。
他寻思如今林平之肯去治伤,不管上哪去,总归是好事一桩,却又担忧左冷禅要从中动手脚,裹挟于人,豁的心中雪亮,两得其便,恐怕于林师弟而言,没有甚么关系能比这更令他信任。却不免想到林师弟将辟邪剑谱原原本本交代给左冷禅的场景,他打了个寒噤,又折返回去,将恒山派一概事干都交代清楚,并将小师妹交托与盈盈,回去华山抑或恒山,但凭岳灵珊心意。
月上东山。任盈盈见他往南面方向悄立,走近几步,“冲哥,你在想你小师妹,还是你林师弟,或是岳掌门的事。”
“我……”令狐冲转回身来,沉沉一叹,“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林师弟他跟嵩山派的人走了。”
任盈盈微笑道:“凭借令狐大侠一身本事,再休养一两日,混入嵩山派又有何难?总胜过这里两个人挂心,神教圣姑也不免分身乏力。”
令狐冲道:“盈盈,你待我这样好,我心里十分感激,此番小师妹托你照顾,令狐冲更不知要如何报答于你了。”
任盈盈凝看他半晌,幽幽叹道:“你将你师妹、师弟的事,瞧得比自个性命安危还重。那我要好好想想了,究竟甚么人情,才能抵过你一片真心。”
琴音浸满泠泠的月光,潜风而入,淋漓满身,外头的月亮一定泛着黯青色的辉采,犹能想象两片轻轻的摆晃的袍角,揉按在琴弦上的粉润的指甲,隐隐反光,摇晃着洛阳城里四五月的竹影,那时身上也受着很重的伤,令狐冲凝耳一听,似乎是一曲南北朝的《子夜歌》——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
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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