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这一天，我携带医疗箱，在警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下进入囚犯运动场。
肖申克监狱的运动场呈正方形，每边长九十码，四周围着顶端通电的铁丝网。北边是外墙，两端各有一个瞭望塔，上面站着武装警卫，佩着望远镜和镇暴枪。大门在北面，卡车卸货区则在南边。东边是一堵厚墙，墙上有很多小得像缝隙的窗子，墙的另一边就是第五区的牢房。西边则是办公室和医务室。
肖申克从不像其他监狱一样人满为患，通常留有三分之一左右的空位。但任何时候，运动场上总有八十到一百二十名犯人在玩美式足球、打棒球、赌骰子、闲聊或者暗中交易。不过今天显然另有安排，运动场一侧一字排开数张桌椅。除了躺在医务室爬不起来的以外，所有犯人都聚集在这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大家都是自发自愿的，毫无疑问。
我的出现引发了一波喧闹的狂潮。
犯人们唯一能接触到年轻异性的地方是黑白电影幕布，而且我长相称得上漂亮。进来时间久的还能控制一下自己，知道被我记住没有好下场，上个试图对我动手动脚的犯人死于阉割伤口感染并发症。但总有新人年轻气盛，不停地对我吹口哨。所以警卫们一边大声叱骂，一边伸手按在.38口径手枪的枪柄上。
我环顾喧嚣的运动场，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安迪·杜佛伦。他独自在队伍末尾踱步，不时弯腰捡起什么，吹一吹塞进袖口，就像在公园里散步一样与世无争、无忧无虑，仿佛有件隐形衣将他和这里隔开。即使被关在这堵无望的灰墙之内，他仍然散发着一种发自内在的光芒。
经过一番警棍对胃部的友好劝说，运动场上总算勉强安静了下来。警卫递给我一只喇叭：“诺顿医生，可以开始了。”
我“嗯”了一声，将喇叭放到嘴边，另一只手举起取血的1.6毫米直径针头。负责搬运的犯人们正把一箱箱空血袋堆到我身后。
“乖一点，先生们。”我平静地开口，格外粗的针尖在阳光下雪白耀眼，“很遗憾这里的针头数量不够，有些幸运儿将不得不与他人共用针头。当然，我相信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上一个使用的人一定没有感染艾滋病，也没有乙肝或梅毒。”
所有犯人都安静了。
我放下喇叭，开始逐个给他们扎针。
为几百号囚犯取血是个大工程，花费了三天时间。我主要负责扎针拔针，扎完就换下一桌，如此循环。其余工作由可靠的犯人从旁协助，警卫维持秩序。因为省略了大量“不必要”的流程，每个犯人大约只需要五分钟。
挺像屠宰场流水线，实话说。
一口气抽掉600毫升血液，即使是壮如牛的犯人也要虚弱萎靡，身体柔弱当场昏迷的有好几个，抽完就被抬到医务室去了。但反正死不掉就还能做血牛，监狱会教会他们忍耐。
轮到杜佛伦已经是两天后了，他是最后一批抽血的犯人。
他在我面前坐下挽起袖子，伸出结实了一些的手臂。“你好，医生。”他温和地说。
“你好，杜佛伦。”我扔掉旧针头，拆开一只新的，“图书室的工作怎么样？”
“还不赖。我打算扩充规模，采购新书，现在这些太少也太旧了。”
“经费哪里找？”我指尖压上囚犯的静脉，他的血液在我的指腹下鼓动流淌，“典狱长不会批的。”
“我会写信给州议会，请求拨款补助。”针头刺进去的一瞬间，杜佛伦绷紧了肌肉。
我看着殷红鲜血一滴滴流进血袋：“据我所知，政府花在狱政和感化教育的经费只有三个用途：多建围墙，增加牢房，增加警卫。”
“每年滴一滴水在坚硬的水泥块上，持续滴上一百万年，会怎么样，医生？”杜佛伦沉静地反问，“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总有一天，我会让肖申克图书馆名副其实。”
“…那很不错。”我慢慢地说，“也许那一天，我也会想去那里读书呢。”
“我非常期待，医生。”
属于杜佛伦的五分钟里，我就这样和他聊着天度过，而不是直接走向下一个犯人。或许正是因为聊得过了头，他站起身时脸色苍白，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那天下班后，我路过一间花店。我徘徊许久，还是在花店门前停下了脚步。
比起“失误”令他昏倒的歉疚，那一刻我心里涌起的更接近不服气：是的，我承认自己的卑劣。但是永远泰然自若的安迪·杜佛伦，无论什么都不能动摇他的安迪·杜佛伦，明明是阶下囚却始终高高在上的安迪·杜佛伦，我真想看他惊讶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不想承认这是我内心深处在意这个囚犯、他却不同样在意我导致的恼羞成怒。但总之，我买了一大束花，用“我想改善一下办公环境”为理由，在第二天上班时抱进了医务室。
“噢！康乃馨，向日葵…！真美……多棒的插花！那是马蹄莲……”
经过一夜休憩，杜佛伦已经恢复许多，可以回牢房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手里的花，忍不住凑近观赏。监狱里是看不见鲜花的，这里只有石块、沙砾和草根。馥郁的花香，等同于自由的味道。
“送你的。”我把花束塞进他怀里，无视其他犯人探究的眼神，“不过你不能带回去，只能走之前看一会儿——撕着玩也行，这是你的花。”
杜佛伦抱着花，沉稳的面孔上难得流露出困惑茫然。当他还是优秀青年银行家时，他安排花店在每个纪念日都送一束花给妻子。除此之外他和鲜花几无交集。有人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为他送上鲜花，就好像他还是过去那个春风得意的男人一样。
“谢谢你。”他紧紧抱住花束，“我会给你回礼的……路易丝小姐。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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