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其实附中也挺好的，咱们家负担重……”一句话说到最后只剩叹息，吴建国低头看着地面发愣。
“爸，你还记得妈死的那天你对我说的话吗？”
屋里是长久的沉默。
空荡的屋里，她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响起，“你说‘姗姗，别哭，你和小军永远是爸爸最爱的孩子，爸爸会尽最大的努力把你和小军抚养成人’，爸，我现在还是你最爱的孩子吗？”
吴建国一肚子的话都忘干净了，他的眼前只有吴姗姗那双悲伤的眼睛。
“姗姗，爸爸知道你的想法，都是爸没本事，如果爸能多挣一点，你就能……”
吴姗姗握住他布满老茧的手啜泣着说：“爸，不怪你，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已经够辛苦了，其实我之前给杂志社投过几篇稿子，他们给我寄来了300元的稿费，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考得比庄图南还好，爸爸，你能帮帮我吗？”
看着女儿乌黑的发顶，吴建国想起了她刚出生时的样子，浑身皱巴巴的活像只小猴子，虽然是个女孩，可他还是高兴极了。
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面对她的泪眼，吴建国软了心肠。
不知不觉中，1979年的春天又到了，临河的柳树都开始抽芽，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大地重新焕发出生机。
在一片绿意盎然的春风里，李一鸣的“投机倒把”生意忙得热火朝天，棉纺厂的老吴近来心情很是不错。
这都开春了，他还天天戴着一条厚围巾，也不嫌热，车间的同事还以为他得了什么不能见风的病，都不好意思问他。
憋了好几天的宋莹在一个悠闲的下午开了口，“我说老吴，这都什么天了，你怎么还带着围巾啊？”
吴建国终于找到机会显摆，“你说围巾啊？姗姗用零花钱给我买的，我说不要，这孩子心实，非得给我买。”
“我就说姗姗这孩子错不了，又聪明又漂亮，现在一看还孝顺的不得了呢！”
被宋莹一顿恭维，吴建国通体舒泰，他哼着小曲骑上自行车回了家。
蓝白格子的围巾在风中轻轻摆动，是吴姗姗花了20元稿费特意给他买的。
自从那天和吴建国摊牌后，他们父女就暂时达成了一致，为了尽力协调好家庭关系，在暑假前不让张阿妹知道她要考一中的事。
稿费的事就更不能说了，吴建国也不傻，他和张阿妹是半路夫妻，私心里都疼自己的孩子，要是让她知道吴姗姗手里有钱，能不能留到暑假都难说。
至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张阿妹会有什么反应，那就是吴建国需要担心的事了。
午后夏日炎炎，大人小孩都在家里纳凉午睡，巷子里静悄悄的。
连孙爷爷家的大黄狗都伸长舌头趴在树底下，蒲扇从藤椅上滑落，林栋哲一声愤怒的嚎叫打破了这个静谧的午后。
“宋莹你抛夫弃子，你带筱婷去下馆子不带我！”
小巷里鸡犬相闻，正把饭菜端上桌的张阿妹自然听见了这句话，她不满地抱怨起来，“去吃饭也不把咱们家两个姑娘带上，真是的。”
家里没人理会她这句话，小敏和她都只顾着低头扒饭，张阿妹自己说了几句觉得没意思，也安静地吃起饭来。
趁着张阿妹洗碗的功夫，吴建国把自己拉到一边，“姗姗，马上就要考试了，考一中的事你有把握吗？我这两天琢磨其实附中也不错，离家还近一点。”
“放心吧，爸。我会成为让你最骄傲的孩子，你不想让我的名字也挂在光荣榜上吗？老师说凭我的成绩只要进了一中就一定能考上大学。”
吴建国不好再说什么，只嘱咐了几句让她好好学习。
已经五月底了，这是吴建国第三次找她说附中的事了，她心里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每次都装傻充愣地混过去。
杯子里的水溢了出来，她赶忙拿开书桌上的信纸，已经写了大半的稿子被水洇开，黑色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吴姗姗懊恼地皱起眉，或许是天气太热，她也开始焦躁起来。
月光流水般泄进庭院，下铺的小敏早已熟睡，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房顶心里无比期盼7月的到来。
考上一中的消息传进吴家的时候，宋莹和黄玲正在院子里摘蛇瓜，她们清楚地听见了从吴家小院里传来的一声脆响和张阿妹尖锐的声音。
宋莹挤眉弄眼地凑到黄玲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阿妹这次可气得不轻，不过老吴还像个当爸的样子，姗姗成绩那么好凭啥不让她上一中呢？”
黄玲不解，“不是说让姗姗报附中吗？前几天阿妹还来咨询过超英呢！”
听她这样问，宋莹笑得更开心了，“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还是听栋哲说的，他说姗姗早就和老吴商量好了，就等着出了成绩才好让张阿妹知道呢！”
黄玲了然，又问：“不过，照老吴那个唯张阿妹是从的样子，姗姗是怎么说通他的？”
宋莹又往前凑了凑，用更低的声音说：“栋哲说，姗姗从去年开始就给杂志社投稿，自己悄悄攒了三四百呢！”
“三四百！”黄玲一脸吃惊，要知道她的工资也还不到60元一个月。
“所以啊，这次阿妹再闹也没用了！”宋莹轻轻摇晃着蒲扇，两个妈妈互相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一分钱难倒英雄，有钱的就是大爷。
吴建国为什么不想让姗姗上大学，是他不像让孩子出人头地，有出息吗？
答案是否定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是中国人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是他确实怕老婆，不敢让姗姗考得比小敏好吗？
答案也是否定的，小敏再亲，能亲得过自己的血脉吗？
促使吴建国做出偷改志愿的根本原因就是一个字：穷！
因为穷，所以吴建国不敢赌，他不确定供吴姗姗上完五年初高中后能不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能不能有个体面稳定的工作，他没有承担风险的资本。
可当知道闺女给杂志社投稿还攒下一笔数目不小的私房钱的时候，他决定暂时当一个好父亲。
毕竟他只需要给出一个承诺，一个可以随时收回的承诺。
当吴姗姗同时把好成绩和金钱摆到他面前时，他就成了人人称赞的好父亲，而张阿妹，她总会妥协的。
7月的一个清晨，张阿妹擦干眼泪从床上起来，扫净了地上的玻璃碎片，像往常一样钻进厨房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饭。
“庄图南，能把你初一的课本借给我吗？”
“我给你找找，进来坐吧。”庄图南放下手里的《收获》，踩上凳子找了起来。
吴姗姗依旧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走，天太热了，站着不动就是一身汗，庄图南的小房间更是闷热的厉害。
林栋哲和庄筱婷听见隔壁的动静立刻窜了出来，“姗姗姐，这才刚放暑假你就学习啊。”
庄筱婷忍不住怼他，“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天天就知道去舞厅。”
接过庄图南手里的课本，吴姗姗拍拍两小只的头，“天这么热，姐姐请你们吃棒冰，走吧！”
“有棒冰吃，太好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从屋里钻出来，吴姗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就是庄超英的外甥，贵州的向鹏飞了。
吃棒冰的队伍不断扩大，回家叫上小敏和小军，一行人风风火火，在烈日和蝉鸣声中跑向棒冰摊。
七个孩子在树荫下的墙角一字排开，吴姗姗坐在小板凳上享受这个完美的暑假。
“姗姗姐，你和图南哥学习这么好，长大了要干什么呢？”鹏飞舔着冰棍问。
林栋哲：“姗姗姐当然是要当作家了，她可厉害了，赚的稿费比我妈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图南哥嘛，估计会当老师。”
听见有人夸她厉害，吴小军使劲点点头表示赞同。
庄筱婷：“哎呀林栋哲你别说，让姗姗姐说。”
庄筱婷话音刚落，六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自己，吴姗姗咬一口冰棍说：“没想好，也许会当作家，也许不会。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有选择的权利，如果可能的话，我毕业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那你想去什么地方呢？”庄图南说。
吴姗姗认真的想了想，“西藏吧，谁知道呢，朝游北海暮苍梧，全凭我的心情。”
庄图南没再说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青色的石砖，手里的棒冰快化掉了。
“西藏很远吧？”
“当然了，坐火车的话要好几天呢！”
“西藏好玩吗？”
……
暑气从柏油马路上钻出来不断向上攀升，路边的野草都被晒得卷曲了叶子，耳边稚嫩的童言抚平了炎热的夏，吴姗姗的心奇异地宁静下来。
9月1号是开学的好日子，吴姗姗骑着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和庄图南一起踏入了一中的大门。
因为教育局提倡要打破男女界限，一中的座位是男女同坐的。
吴姗姗的新同桌叫王建国，和她爸同名不同姓，是一位手长脚长的结实小伙子。
这位建国看上去十分憨厚，后来熟悉了才知道竟然是军队大院出身的，上下学都有专车接送。
除了军队子弟，老师和农民的孩子也不少，她的前桌就是附近乡镇的，由于家远只能住校，每次回家都要徒步走半天。
橡胶跑道，明亮的图书馆，这些吴姗姗都不关心，她只埋头苦读，于是在开学一个星期之后，她正式向老师提出跳级申请。
这是从暑假就计划好的，跳一级上初二，83年正好高考。
再晚一年，高中学制就要改为三年了，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张阿妹和吴建国虎视眈眈她必须尽快参加高考。
从庄图南那里借来的课本起了大作用，她的语数英都在95分以上，至于其他科目也考出了90分的好成绩，教导主任亲自盖章，她正式成为了初二（三）班的学生。
“哟，我有新同桌了。“一个十分清隽的少年拉开椅子坐在吴姗姗身旁的空位上，”介绍一下，我叫江亦桉！“
窗外是大片的火烧云，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点燃了教室，走廊里有同学们追逐打闹的声音，她眉目舒展朗声道：“我叫吴姗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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