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起阵阵凉风的鞭子逼近前,程少商终究是被吓得僵住,整个人如坠冰窖,动弹不了。
随程止奔赴骅县的路上,领略了诸多景致,青山鹫鸟,日暮斜阳,都是身居都城难得见到的风光。
越罕见,她越是反复想起有人笑握着她的手:“既决定离开,少商要好好感受沿途光景。”
极美的女娘,笑起来唇畔酒窝盈盈,说这话时却让她捕捉到了莫名的悲恸。
薛今朝即便在笑,程少商也知道,她的阿姊变了。
青天云影,薛今朝俏生生站在程府前,流云似的乌发斜插着一支金簪,镶嵌的珠片细腻琳琅,折出光来。
可若用心细看,一惯白皙的眼下透着脂粉都遮不全的乌青,熏过檀香的锦缎素衣也沾了醇厚药味。
这般金尊玉贵主儿,在勉力维持着风平浪静的躯壳。
她在难过,但自己捱着。
于是,每到一处驿站,程少商便想写一封信,想告诉她,沿途的光景当真让人流连。
更想同薛今朝说,她有在好好听话,能不能单为这件事稍稍欢愉片刻?
或许是从未给人写过信,又或许是写信寄予之人太过珍重,这封“阿姊亲启”的信件被她妥帖放在了袖中,并没送出去。
以至于此刻这样的生死关头,程少商唯一生出的念头是懊恼,为何拖沓不将信送回都城,落了个无疾而终。
“女公子小心!”
“锵——”
“哐——”
被阿妙推得撞上了窗板,慌忙抬头看见了铁镖,以及一支穿过镖身间隙没入窗板三分的箭羽。
心头一动,她下意识往外探首望去。
猎屋在山林深处,周围进出的小径也就一条,周围皆是深山老林,若非桑舜华受伤,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来这儿。
现在,这条死路尽头的石路,马蹄卷起尘埃滚滚,勾起了程少商对传说中那位郡主,最初的记忆——
马术很好。
而不远处驾马疾驰而来的女子,素衣翩跹,青丝飞扬,极快的速度之下,也没分出手去持马绳。
马术是真真极好。
第二支箭破空而至,准确利落地穿过了甩出那截鞭子的主人右臂,血顿时流出来渗湿了衣料。
鞭子阒然砸地。
日光泻下来,薛今朝扔了手中长弓,捏住马绳提剑便向他杀去。
几番缠斗,领头人身上的伤早已不止臂上那一处,然薛今朝仍步步紧逼,待愣神躲在石垒后头的同伙反应过来,已然驭马立于猎屋门前。
十几个匪人站成了一线,皆被这身手非凡的女娘唬得发怵,只举剑瞧着她。
薛今朝率先出声,语气冷淡:“薛家军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赶到,你若指望能在我这儿讨到便宜,只管上。”
这话说得狂妄,领头人死盯着她:“你是薛家人?”
薛今朝不可置否地挑挑眉:“我可以不杀你们,帮我给你们主子带句话,偷换军械这事,别想善终。”
领头人面色顿白,再不敢耽误,也顾不得浑身是伤,大喊道:“是薛家人,先撤!”
话音刚落,一众匪人策马几乎是落荒而逃。
程少商踉跄跑下门楼时,薛今朝正好翻身下马,素白裙裾沾染的血迹太鲜艳,刺得她眼眶一红。
“阿姊!”
循声望过去,薛今朝将将抬眼,猛地被人一把抱住,耳畔传来女娘隐忍的哽咽声:“阿姊……”
暮色混沌,程少商埋身薛今朝怀里,压抑紧绷的情绪混着眼泪顷刻决堤,久久没有缓过来。
薛今朝没说话,就站在那,朱唇有些苍白,却渐渐有血色洇出来。
收到樊昌作乱反叛会路过骅县的消息是昨夜。
前几日凌益与王府的牵系让她劳心伤神,起了高烧,也自然忘了派人暗中护送程少商。
听了这消息,薛今朝甚至来不及召薛家军,便孤身拎了长弓佩剑打马赶来。
一日一夜未歇的疲惫,在看到被赫然舍弃在竹林里的财宝衣物时,瞬间凝固在了四肢百骸里。
有个大开的箱子,最上面那件绣了海棠的蜀锦,是道别之际她亲手交给程少商的。
直到瞧见尚未闯入猎屋的叛军,心里才松了口气。
自从四年前中了诀青丝,又未即刻清除毒素,她心脉本就有损,郁结着淤血,平日里拉弓骑马倒没什么大碍。
但与叛军动起手来,体内气息开始运转,那邪毒的劲儿也涌了上来,为了速战速决,只能招招拼尽全力。
如今不要命的打法儿,虽呵退了叛军,可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撑了半晌,薛今朝蹙了蹙眉,再也撑不住,推开程少商,呕出一大口血。
“阿姊!”程少商扶住她,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阿姊…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少商,别哭。”薛今朝咳了几声,抬手擦净了唇边,摇摇晃晃的似快要站不住了,“你别哭,听我说。”
她看了看日头,摸向衣襟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东西,递给程少商,声音虚浮:“我…没力气了。”
“你去猎屋门楼上,把这个信号放了,我的人才知道我们在这儿。”
“好…好,我这就去放。”程少商颤着手接过,蟹壳青的广袖蹭了一大片红,脸上全是泪,回头冲猎屋里喊,“阿妙!阿妙!”
定定望着她的侧颜,薛今朝扯出一抹苦笑,借着她的力勉强站稳了身子,低声安抚:“少商,别哭。”
“我等会儿怕是会晕,你扶我进去后,马背上有个包袱,取里头的银针。”
她喘了须臾,拽着程少商的指尖,轻轻放到胸口,哑着嗓子用气音道:“刺这儿,若瞧见青紫色淡下去,便收针,我很快…便会醒来。”
这是…什么意思?
程少商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抖着声线说:“阿姊,我不会施针,你…我……若青紫色依旧呢?”
意识彻底消散之前,薛今朝还有心情揶揄:“你不信我?这法子屡试不爽,放……”
“心”字还没出口,焚身之痛猝然蔓延开来时,她才想起自个儿走得急,连惊蛰炼制的药都忘了带。
此番若毒发,只能生生捱着。
身子一软,薛今朝径直跌在了地上。
“阿姊!”程少商跟着半跪在一旁,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薛今朝,拼命地摇头,“我信你…我信你。”
薛今朝靠在她胸前,听着慌乱有力的心跳,疼得脑袋浑噩,恍惚想起了薛今夕。
在裴妙怀里一声不吭的小女娘,那夜也穿了件蟹壳青的袄子,被雨水浸湿成更深的苍色,灰扑扑的,了无生气。
“我…我写了信要给你,只是没来得及寄回都城,我在好好感受沿途光景,我都有听你的话,阿姊……”
程少商紧攥着薛今朝的手,细细揉搓着,却清晰察觉到怀中人越来越冷,痛着眼神道:“薛今朝,你是郡主…你不会有事。”
“薛今朝,你别睡过去,你醒来好不好?”
就在这一刹,程少商连名带姓唤她的这一刹,为她落的泪砸到鼻梁上的这一刹。
眼前这人,只是程少商,薛今朝闭着眼悄悄想,她和薛今夕并不像。
“少商,我本就不该醒来的。”
程少商怔住了,怀中人小脸苍白,发丝贴在冒了薄汗的颊侧,身子冰凉,没有半分起伏。
她轻唤,带了哭腔的声音在抖:“阿姊?”
唯余风声。
……
凌不疑醒来的时候,驻跸别院一派灯火通明,屋内燃着的烛灯摇曳,看得他有些晃神。
“将军醒了?”太医快步走过来,躬身道,“下官须得亲眼看看将军的伤。”
“有劳。”凌不疑微微颔首,看了眼屏风后头,低低出声,“陛下,臣的伤口有碍观瞻,您…不若先行回避。”
“回避个屁,朕什么没见过?”文帝掀了纱帘冲进来,气焰嚣张的话在看到凌不疑血糊糊的右肩后,戛然而止。
脸色滞了滞,他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再开口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你现在知道自己伤重了?”
“再晚个半日,别说你胳膊了,就连你的小命都不保,朕早就告诉你,跟绥绥服个软,早日成婚。”
“整日打打杀杀的,到头来,死了都没人给你送葬,坟前连个打灵幡的人都没有。”
骅县这道箭伤其实不重,战场上更要命的伤凌不疑都熬过来了,这次会在回别院的途中晕过去,大抵不是因着失血。
前几日在都城外半山腰的别院,他见了薛今朝苦厄倥偬的恨,见了她剐肉挖心的痛,眼看已要攀年过岁地接住她。
可忽然,她拒了西巡,也将他递去王府的信通通退回。
即便是重逢那时,薛今朝也未曾像现在这般,好似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
他不知为何,想要当面问个明白,西巡的日子却如期而至。
薛今朝做这些是掐着点的,不慢不急,她从来聪慧,也从来果决。
“臣不若再出征,即便是去胡人地界上找仗来打,也要将这条性命葬送在那里。”凌不疑语气倦怠,少见有些哂然。
“如此,陛下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此话一出,文帝气了个半死,叉腰行至塌边坐下,愠声喝斥:“竖子啊,还说这些蠢话!你不要仗着朕舍不得怪罪你,你就肆意妄为。”
“朕把你当亲生子一般的抚养长大,你也如此不爱惜自身,你到底要做甚?”
凌不疑没细究这话,在他不解的目光里轻声说:“臣只想像舅父那样,娶一个知心相爱之人,与其像城阳侯那般,朝秦暮楚地弃我阿母,使得两人相恨半生。”
“臣…宁可孑然一身。”
“朕可不瞎。”文帝怒极反笑,“朕等了这么些年,就等着你来求赐婚,你们俩倒好。”
“受箭伤的拖沓不肯早些医治,中毒的硬捱着生怕毒发得不够快,一个赛一个不爱惜自身,这还不叫知心相爱?”
凌不疑愣了愣,随即故作镇定地问:“前些日子今朝中毒之事,陛下也知晓?”
“什么前些日子,诀青丝都是四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文帝猛地噤声,意识到说了什么,脖颈僵硬的扭转,试图补救。
“你…你这太医能不能轻……”
“四年前?”凌不疑终于察觉了不对,抬眼看向文帝,重复了一句,“诀青丝……那不是害死今夕的毒?”
“你失血过多,听不真切罢了。”文帝忙不迭起身,拔腿作势就要跑,“朕明日再来瞧你。”
“陛下!”凌不疑低吼喊道,他失礼地一把推开太医,扑通跪了下来,几乎要将后牙咬碎,“您若不说,臣便即刻出征。”
窗棂被初春料峭的寒风忽而吹开,拂过凌不疑仔细包扎过的伤处,他的表情像是最先祛除清淤时。
潮湿、怔瞬,墨眸因强忍着痛而赤红,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他没想过,四年前出征那日后,薛今朝到底经历什么,此时此刻更是不敢去想。
“诀青丝…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绥绥险些没活下来,她如今活着,是不幸中的万幸。”文帝提及旧事,眼眶也有些泛红。
“薛兄蒙冤,袅袅当场毙命,阿妙受不住那样的刺激,见着绥绥便恶言相向,大家都只顾着阿妙的情绪,没人留意绥绥患了心病,说不出话了。”
“是今夕下葬那日,子端发觉了异样,但…晚了。”
“诀青丝顺着她掌间的伤,早已渗进了心脉,宫里的太医束手无策,朝臣又压着朕圈禁薛兄为你舅父报仇。”
“索性你那道军功来得及时,薛兄远赴漠北前去了趟江都,带了位神医回来,才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在那之后,绥绥没跟着薛兄他们离开,一个是因着她太懂事,怕再刺激到阿妙,一个是因着余毒,只能留在都城养着。”
南征北逐四载,蹚河渡江,就算夜奔袭敌不吃不喝,凌不疑的腿都没有一刻如此时这么软过。
驻跸别院静得出奇,他好像听见,心口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塌了,锋利的碎片个个儿都穿肉带血地反扎在他心上。
痛得他喘不过气,更别说开口。
文帝见状,有些无措地伏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劝道:“绥绥在你凯旋前,特意进宫来求了朕。”
“诀青丝这事,不愿让你知晓只言片语,就是怕你这般,今日是朕失信,朕虽不知你们二人发生了什么,但……”
“绥绥从小便护着你,若知道你如此,怕是会心疼。”
文帝这话说得浅,却勾着这么多年的一幕幕,狠狠击到了凌不疑,他登时狼狈地低下头,掩住了不断滑落的泪水。
孤城破至亲亡,血海深仇凌不疑忘不掉,所有牵涉其中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可他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他被恨裹挟,被凌益激着在那夜说了那般伤人的话。
是他的恨太过沉重,重到最后,竟然将薛今朝圈了进来。
而即便是四年后,她也想给他人世间最好的屋檐,于这段伤痕累累的命途,还不忍他心有愧与悔。
更劝他别再耽溺从前。
绥绥。
凌不疑闭上了眼,梗着喉咙的呜咽,开不了口。
月影重重间,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伸手把脸捂住,窒息般颤抖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压抑地哭出了声。
大家好久不见~最近都还好吗?
本章走剧情,微微虐一下081,终于知道了四年里我们绥绥活得其实很难,也知道了四年前自己出征的那夜发生的一切,最喜欢热闹的小女娘不仅失声甚至差点没活下来,也意识到是恨裹挟着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差点再也见不到绥绥了。
下章疑朝见面~
期待我们下次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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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世间最好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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