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没有死。
当我从一场永夜般的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我们的床上了。
在那场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的周身被熔岩般的炽热包裹，跳跃的火舌仿佛赤红色的藤蔓将我紧紧缠绕，想要抓住我，把我带到那冰冷黑暗的国度。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坍缩，横梁上的木板砸落下来挡住了我面前的路，滚滚浓烟钻入我的肺腑，我的视线被亮红色的火光灌满。
恶魔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感觉自己渐渐无法呼吸。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在我即将遁入黑暗的一瞬，一双手抓住了我。
我知道，是她的手。
而我，原本是想与李月兰同归于尽的。
和乔嫣然的相遇是上天对我的宽恕，却也是我精心安排的盛大骗局。从始至终，一切都是我策划好的，我骗了她。
1987那年，我正在上高三。
不知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我从小到大都是家长们口中的好学生。我的爸爸妈妈都在钢铁厂上班，爸爸是炼钢车间的一个普通工人，妈妈是检修工。我们一家就住在工厂旁边的工人宿舍里，是一栋灰底蓝漆的小楼，每层十几家住户挤在一起，家家户户大多都是工厂里的同事，邻里关系倒也和谐。
小时候，爸爸妈妈都要上班，没有人照看我，我就跟着他们跑去工厂，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他们工作。他们的同事都很喜欢我，他们说我一看就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当时的我只有五、六岁，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种不一样，只是捡起在地上散落的炼钢手册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大概我对化学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妈妈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去找其他小朋友玩，车间里全都是漂浮的灰尘和呛人的颗粒，呆久了会对身体造成伤害的。我倔强地摇摇头。
我喜欢这里，我说，我喜欢看这些庞然大物是如何运转的。
妈妈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的姐妹们都说我像个小大人，一个人能安安静静地坐一天，不哭也不闹，也不会像其他小孩一样乱跑。她们都说我妈妈真有福气。
每当这时，妈妈都会害羞地挠挠头，谦虚道。
“小鹭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安静了，太懂事了，我天天希望她能活泼一点呢！”
我不明白。我只是觉得那些陌生的符号和语言真有趣，而外面空地上跑跑跳跳的游戏我只觉得喧闹。
很快，我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不出所料的，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都是年级的第一名。老师喜欢我，让我当周一升旗仪式的升旗手，让我当胳膊上別着三道杠的大队长。我是我们年级第一批当上团员的人之一。入团仪式上，我代表所有新团员在升旗台上演讲，那一天的风有些凉，我穿着单薄的校服，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回家后就发烧了，一个星期才好。
我在学校里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没有和谁结下什么绊子，也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初中毕业那年，我们班开始流行互送贺卡，简简单单的一张白底卡纸上印着几朵花，大家喜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上几句祝福的话。到了离校单前一天，我也没有收到一张贺卡，当然我同样也没有寄出任何一张贺卡。等到快放学时，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的后桌——一个留着蘑菇头的女生才战战兢兢地塞给我一张贺卡，之后就飞快地跑走了。我满腹犹疑地打开贺卡，看着贺卡上娟秀的字体写着：“沈白鹭同学，其实我一直想和你做好朋友。但你看起来有些太冷漠了，我总是不敢和你对视，你的目光太深邃了，好像看我一眼就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张贺卡一直保存在我的抽屉里，上面的两行字我记了很久很久。
初中毕业之后，我毫无悬念地考入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华丰高中。那对我小学文凭的父母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放榜那天，我爸邀请了整个车间的工友，摆了十几桌，比人家结婚都热闹。
爸爸让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站在门口接待客人，我把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挂上一个标准化的笑容。和爸爸关系最好的王叔叔一进门就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就说小鹭这孩子一看就有出息，学习这么好，长大了肯定能干大事！”
那天人们的夸奖和祝福声此起彼伏，我站在人群中间，被山洪一般的掌声淹没，那时的我对未来依然抱有最热烈的幻想，仿佛只要穿过漫长的隧道，就能看见奇美而灿烂的风景，并不知道，在隧道的尽头等待我的，将是怎样如陨石般沉重的命运。
华丰高中和我的初中完全不同，这里的每个人都各有各的优秀之处，我只有更加努力才能保持和初中一样的名词。好在，文理分科之后，我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理科班，物理化学难度的加大成为了我的优势，我从小在钢厂车间积攒下来的经验终于派上了用场。我的成绩依然稳定在年级前三。
高三那年，学校有一个重点大学的保送名额。除去平时成绩，还要通过层层选拔才能得到这个名额。我很幸运，一直留到了最后一轮。最后一轮是笔试，试题的难度几乎相当于全国竞赛水平，为了这次笔试，我连着两个星期刷题到凌晨两三点，白天上课时眼前常常花白一片。
然而，成绩出来了，我却不是第一名。第一名是隔壁班的许峰，校长的儿子，平时成绩几乎只在年级中游，这次却一跃成了第一名。
我只感到一阵巨大的震惊与疑惑。
那天晚自习，我的桌上多了一张纸条，是班上的一位向来沉默寡言的同学——高苒。纸条上写着：今晚放学后，后操场见，我有话对你说。
高中三年，她几乎是班级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人，我几乎没有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那晚我见到她，她对我说，那天她路过校长室，亲耳听到校长已经将保送名额内定给他儿子了。
我尽管早有猜测，听到这确凿的事实却还是窜升起一股汹涌的愤怒。凭什么？我的脸色因愤怒而苍白得吓人，高苒看着我的样子被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摇头，胸膛中剧烈地喘息着，宛如一盏破旧的风箱。
我要去找校长讨回公道，我说。我的眼中燃烧着火苗，恨不得现在就冲进校长室。我一把抓住高苒的手，对她说，你会替我作证的，对吧？
高苒盯着我毫无血色的双颊，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刚好是年级大会。主席台上坐着一排领导，许峰站在校长边上，脸上骄傲的神情卑劣又讽刺。校长喜悦而自豪地宣布保送名额属于高三六班的许峰，观众席上掌声雷动。我一气之下站了起来，大声地质问他保送名额有没有内定。
校长矢口否认，反过来问我凭什么这样说。我连忙说，我有证人，有人听见了你们的谈话。
我指了指高苒。
校长问她，你听到什么了吗。
高苒浑身僵直了，闭口不答，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听见什么了吗？校长又问了一遍，声音里无形的巨石仿佛能把人压死。
没有！我没有！高苒大声回答道。她低着头，不敢直视任何人都眼睛，腾地一下坐下了。
我被她的话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被人背叛的滋味，好像被人生喂了一口苦涩的黄连，想要呕吐却没办法张开嘴。
那一刻，我第一次见识到了成人世界的残酷，它将我的过往人生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大口，露出了里面黑洞洞的、凝视着我的一双双眼睛。
校长得意地看着我，我满脸通红，一边恼怒一边怨恨自己没有搜罗到让他无法辩驳的证据。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躲在院墙后面，望着漆黑如潮水般的夜色，我以为这汹涌的暗潮能带走我。透明的泪水滴落在脚边，成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场暴雨。
尽管后来，我还是依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我比较心仪的大学，但那件事却成了我心口一根无法拔除的倒刺，让我始终耿耿于怀。我无法忘记那一天观众席上的一张张充满恶意的嘴脸，无法忘记他们肆意的大笑声和躲避我目光的窃窃私语。
我也无法忘记，许建国黝黑粗糙的面庞像长满毒瘤的树干，从每个开合的毛孔里都源源不断地流出腥臭的脓液。每当我在课堂上走神时，黑板上倒映出的都是他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
高考之后，我最后一次回学校取资料，路过校长室，偶然听见许建国正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男人手里拿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信封。二人说话的声音刻意压低了，眼神还不住地往门外瞟着，我连忙紧贴着房门站好，大气不敢喘一下。
“校长，这点心意您就收下吧，我儿子上学的事还请您多担待呢。”
“放心吧，小李，”许建国似乎在笑，“上次你老婆的工作我不是给你办得好好的吗。”
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那信封里装着的是什么。原来这座表面风光无限的学校里隐藏的秘密远比我想象得更多，而我只是和其他家里没有背景的人一样，成为他们向上攀爬的牺牲品。
正当我犹豫着怎么办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冷汗瞬间从我的额头滑落，我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想要逃走。许建国认出了我是谁，一下子变了脸色。我被一下子钉在了原地，心跳声几乎震得我耳膜剧痛。我的眼前幻化着校长各种暴怒的样子，却没想到他反常地对我露出了笑脸。
“沈白鹭同学啊，来取资料的是吧。”许建国用力地眯着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甜腻的语气让我一阵反胃，“正好我这里有一份文件，能麻烦你帮我送到财务室吗？”
他把一个档案袋交给我，眼眸中威逼的神色不容我拒绝。
没办法，我只好接过来，转身走向一楼的财务室，一边祈祷这他忘记刚刚的事情。
那时的我却没有想到，正当我走向楼梯间的时候，许建国一边冷笑，一边拨通了学校保卫科的电话。
我推开财务室的门，门没有锁。我正在寻找他交代我的那个柜子，却突然被人死死抓住手腕。
我回过头，看见那人穿着保卫科的制服，目光宛如两道笔直的利刃。
“你干什么？”我大喊出来。
“前几天有人举报财务室失窃，我就在等着看这小偷什么时候回来，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孩！”
什么？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我不是什么小偷？我是来送文件的！”档案袋被紧紧攥在我的手中，此时却有如巨石般沉重。我忽然意识到，我上当了。
又有好几个保卫科的人破门而入，他们抓着我的胳膊命令我打开袋子。袋子被暴力地撕扯开了，一沓沓粉红色的纸钞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我刹那间僵硬在原地，目光不甘心地在那堆纸币上打转，坚持称我是来送文件的，我没有偷钱。
“那好，是谁让你来的，让他帮你作证！”抓着我胳膊的人气势汹汹地逼问我，我在想到许建国那张脸的一瞬间就堕入了绝望。
是他陷害我的。
我后知后觉。他知道我听见了他的秘密，害怕我像上次一样举报他，就想先把我除掉。
那一刻，我仿佛坠入了六尺之下的冰窟，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我只能感到冷，好像寒风穿透了我的皮肤渗透进我的毛孔，那种捱不到尽头、凌迟一般的寒冷。
他们把我送到了警局。三万零六千元，我百口莫辩。
没有人相信我，他们只相信眼前白花花的钞票，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顷刻间，我的人生一下子坠入深渊。摆在我面前的只有冰冷的锁链、狭窄逼仄的牢狱和我眼前笼罩着的黑暗与暗无天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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