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我在黑暗的牢狱中昏睡，只能靠着狭小的通风口窥见一丝黯淡的天光。那段日子，我以为我已经成了形销骨立的鬼魂，在冰冷的四面墙壁间飘荡着。
那时的我只有十九岁，作为全家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本该有着光明灿烂的前程。然而那次陷害却将我的命运完全改写。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每天我面对着墙壁不发一言，狱友都觉得我是个怪物，我不和任何人说话，只任凭自己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腐烂，就像一滩烂泥。难捱的痛苦锈蚀了我的心脏，我的眼前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然而，我心底不甘与愤怒的火焰依然没有熄灭，我不会忘记是谁让我堕入这样的境地。
许建国。我用血淋淋的刀尖刻下他的名字，钻心的灼痛使我清醒。
我不会忘记。
我在监狱里度过了最漫长也最无望的七年，眼睁睁地看着鲜亮的青春如腐烂的树叶般一点一点剥落，残留下的躯壳宛如枯败的树干，历尽沧桑了无生机。我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蜿蜒的纹路也不经意间爬上我的眼角，我才只有二十六岁啊。
出狱之后，我回到家中，却发现家中早已凋败零落。我才知道，当年我出事后，父亲坚信我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到学校找许建国讨要说法，却被他的人打断了双腿，从此失去了行动能力。而本就瘦弱单薄的母亲因为这一连串的事情大受打击，生了一场重病，很快就去世了。
“是小鹭不孝......”我在母亲的遗照前泣不成声，一瞬间被巨大的悲痛淹没。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他们原本可以等我在大城市出人头地，把他们接过去安度晚年的。
不过七年之久，我的世界就如此轻易地崩塌殆尽。我开始找工作，几乎日日蹲守在招工市场里，什么活我都干过，收银员、服务生、洗碗工......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我甚至到工地扛过重物，肩膀被麻绳磨出了一个个水泡，连穿衣服都是钻心地疼。
那时正值大批工人下岗，他们也纷纷涌向招工市场寻找别的营生，僧多粥少，本就难以找到工作，何况我有着犯罪的案底，大多数人家都不愿意要我。最后，我忽然起了新的念头，重拾起曾经在书本上学过的知识，打算给高中生做家教辅导功课。
除了养活自己，我还有别的考虑。当年的校长许建国已经退休，如今华丰高中的现任校长正是他的儿子、占了我保送名额的许峰。我心中复仇的火焰始终没有熄灭，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滔天。给高中生做家教则是接近他们的绝佳机会。
就这样，我选择了高中时最擅长的科目——化学，而我辅导的学生则全部来自华丰高中。然而，我自知仅仅凭借我一个人难以实现我的计划，于是，另一个计划诞生了。
当时的我尚且不会知道，这个计划将会带来什么。
我暗中调查了许峰，意外发现他在青水市上大学期间曾经卷入了一起交通事故。他作为肇事司机，将一辆自行车撞飞，导致车上的两个人当场死亡。然而这件事却被许建国滥用职权压了下来，许峰得到的惩罚仅仅是一笔罚款。死者是一对夫妻，而他们还有一个当时年仅六岁的女儿。
我心神一动。那个孩子如果知道了造成自己父母死亡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并且步步高升，她一定会对他恨之入骨吧。那么我们何不联手向他们报仇？
我开始寻找当年的女孩，却良久无果。终于，那对夫妻的邻居告诉我女孩在那对夫妻出事的两年后就溺水身亡了。
我竟然可悲地觉得有些遗憾。
我继续在安平县做家教。也许是因为我尚未泯灭的学习能力和在这个小城里难得一见的耐心，学生们都很喜欢我，来找我的家长也越来越多。日子似乎在一点点变好，我也渐渐褪去了七年监狱生活压在我周身沉重的死气，越来越像过去的自己了。我穿着廉价却简约大方的衣服，出门前把我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皮鞋擦得干干净净，乌黑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朝每一个学生和家长露出温柔而得体的笑容。
那天，我辅导的一个学生父母不在家，我直接去学校接她，和她一起回家。路过校门口时，我看见了一群穿着时尚、抽着烟的年轻女孩，而其中一个穿着牛仔短裤的女孩却让我多看了一眼。她看起来比其他人要小很多，十六七岁的样子，化着艳丽的浓妆也掩不住她眼眸中青涩的稚嫩，墨黑的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被缭绕的淡青色的烟雾洇湿。那一瞬间，她好像一只在礁石上远眺的人鱼，淹没在雪白的浪花里，嘴唇是嫣红的玫瑰色，宛若落日晚霞的倒影。
“那个女孩是谁啊？”我问身旁的学生。
“哦，她呀。”女孩的语气有些淡淡的不屑，“我初中同学，叫乔嫣然，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听说好像是个孤儿。”
孤儿？我的心神一动。“是怎么回事啊？”
“我听他们说，好像她们家原来住在青水市，是因为她爸妈出车祸死了，她才搬回来住的。”
原来是这样。我一边震惊于这种近乎荒谬的巧合，一边暗中酝酿好了一切。我打听到，乔嫣然父母的车祸居然也发生在1990年，结果同样也是不了了之。于是，我就在不知不觉中做出了此生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决定——我要让她帮助我实现计划。
我秘密跟踪了她很长时间，知道了她的住址，知道了她工作的地方。我没想到她居然在舞厅当陪舞，她甚至还没有成年。
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后，我终于决定前往她工作的舞厅。蓝月湾舞厅，很美的名字，我走了进去，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映出斑斓的光晕，躁动的迪斯科鼓点震得我心脏阵阵发闷。我皱着眉头往里走，不断有穿着超短裙的年轻女孩拉着我问这问那，都被我冷淡地拒绝了。我始终在寻找着那个熟悉的面孔。
忽然，灯光一下子熄灭了，舞厅骤然间落入黑暗中。顷刻间，我听见我的斜前方传来一阵叫喊声，而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在黑暗中，终于看见了我一直想要找寻的那个人。然而，她的身上却有一双肥厚而丑陋的大手正来回摸索着。
我飞快地走上前，一把握住女孩的手腕把她拉远，然后使出我在狱中学会的防身技巧，朝着男人的脸肚子踹了上去。男人被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呆了，连连后退，我又趁机朝他的脸上打了一拳。
灯光再一次亮起，我厌恶地望着眼前卑鄙的男人，用目光下了逐客令。他走后，我才将视线落回到乔嫣然身上，看见她没事我才放下心来。那一刻，我在她的眼中窥见了一丝崇拜的神色，我却无法高兴起来。我自知我内心的卑劣，其实和那些想要接近她的人并无二致。她以为的天缘奇遇，不过是我蓄谋已久的会面。
我一步一步接近她，我带她去我最常去的小店吃饭，听她聊天，说起那些我早已知道的往事。她把头发染成了金色，远远望去就像流淌着阳光。她换了工作，不再去那家舞厅，而是找了个小卖部给人家看店。
我终于邀请她到我家，她看上去高兴极了。我要让她彻底对我设下心防，毫无保留地依赖我，把我当做唯一能够将她从灰暗的世界中拯救出来的人。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入我设下的圈套，她亮晶晶的双眼闪烁着天真的神色，望向我的时候就像望着远方的琼楼。她以为自己叛逆、成熟、久经世故，可她到底还是太年轻，看不出近在咫尺的谎言，也猜不透我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
而那天，我找到了机会，把我精心编造的谎言全盘托出。我告诉她，许峰就是你父母那场车祸的肇事者，而他的父亲许建国就是包庇他的人。
我看着乔嫣然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整个人仿佛被淹没在冰冷的还水中，痛苦的模样让我有些不忍心，却暗自升起一阵卑劣的得意。我知道她会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而我正是要激起她心底的仇恨。
如此残忍。
然而，鬼使神差的，我却抱住了她。那一刻，我枯涸的身体刹那间苏醒，有如一阵热带季风穿过我头顶，死寂的心湖骤然泛起波纹，鳞光闪闪如星。我的心脏久违地剧烈搏动起来，已经太久太久，我没有与任何人如此亲密地碰触，我已经忘记了拥抱的感觉。
哪怕是个谎言呢，我想，就让我奢侈地停下几秒钟也好。
我感觉自己被抓紧，这个女孩，她是如此的依赖我，就像溺水之人拼尽全力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邀请她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她脸上的笑容几乎藏不住了。她以为我没有发现吗，故作冷静的样子像极了从前奶奶家养过的不爱理人的小猫。出狱之后，我几乎一直是一个人住，也习惯了空荡的房间里弥散着的冷寂，就和那间我曾住了七年的小小监房差不多。而乔嫣然的到来却给这件早已被灰暗的色调覆满的屋子带来一丝久违的灿烂，她会把窗帘换成鲜艳的橙红色，也会在水池边摆满一排亮晶晶的瓶瓶罐罐。她很擅长化妆，厚厚的粉底覆在脸上，蓝紫色的眼影好像蝴蝶的翅翼，唇色娇艳欲滴。她说化上妆之后就像戴上了一张漂亮的假面，没有人会看见面具背后真实的自己。
是吗？我笑着看她。一张漂亮得足以伪装成任何模样的面具，多么诱人。
她说她可以帮我化妆。“你长得清秀，化完妆一定好看。”她握着手里毛绒绒的化妆刷，在我的脸上涂涂抹抹。
“闭上眼睛。”她小声地凑在我耳边，我能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气流轻扑我的脸颊，她的呼吸像一团潮湿的雾气擦过我单薄的眼睑，我的脸上传来一阵微弱的痒意，宛若仰躺在热带雨林中，叶片锯齿的边缘摩挲过我的皮肤，我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缩。
“别动。”
她的声音甜美青涩却带着隐隐的强势，一瞬间，我竟然真的下意识地服从于她。乔嫣然整个人几乎伏在我身上，年轻旺盛的血液如同烈火，将我牢牢地困在原地，无法挣脱。
“好了，化完了。”她拍拍我，我感到身上一轻。“你快看看怎么样！”她兴奋地把我拉起，推到镜子前，骄傲地展示自己的成果。
我睁开双眼，看向镜子。镜子里是一个年轻美丽的陌生女人，脸上涂了粉底显得更加苍白，弥散着掩不住的病气，淡粉色的眼影却给整张脸增添了一丝靡艳的妖冶，在薄唇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手起刀落的决绝凄美。然而，我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眸中竟倒映出几丝凛冽的杀意。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怎么样，我的化妆技术不错吧？”乔嫣然倚着我的肩膀，满面笑容地朝我邀功。我敛起了掺杂冷意的眼神，笑着揉了揉她的金发。“真好看，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可以这么漂亮呢。”
“瞎说什么！”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姐姐你不化妆就很漂亮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这个称呼还是有几分不太适应。每当她如此亲昵地叫我，我心中的负罪感就会更深一层，幸好那漫长黑暗的七年早已让我的心肠变得冷硬，不至于被温柔热烈的暖阳轻易软化。
别忘了。我告诉自己，她只是你手中的一根锋利的刀剑而已。英勇强大的战士是不该对武器产生太过怜惜的感情的，不然如何用这把剑刺向敌人的胸口，看着它雪白的锋刃沾染上丑陋罪恶的鲜血呢？
我轻轻地闭上眼，将她的面孔从我视野中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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