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
清晨起床，外面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大概是夜里开始的，浅浅的白雪浮在黑色泥土地上，闪着亮晶晶的银色。天空还在飘雪，我隔着窗户，看着陈旧破落的屋顶上落满了纷飞的鹤羽。
这样的雪天总会让人回想往事。在监狱里，每到冬天，狱卒都会把犯人们拉到操场上，组织大家扫雪。明明有现成的铲雪车不用，美其名曰劳动改造。我和另外几个女囚被分到角落的一个区域，每人一个铁铲子，在限定的时间内扫干净，否则就会遭到狱警严厉的训斥。
寒风像一把把透明的飞矢，身上的藏蓝色囚服单薄，即使里面穿了棉衣棉裤，还是被漫天的风雪轻而易举地打透。双手暴露在彻骨的冷风中，关节被冻得发红，好像沾了淡粉的胭脂。我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铲，将一片片白得反光的雪铲到旁边的雪堆上。我的手被冻得胀痛起来，毛孔张开竟散发出阵阵热意，好像被火焰燎伤一般。疼痛让我几乎握不住铲柄，铁铲咣当一声从我手中滑落，砸在地上。一旁的狱警闻声便用木棍指着我，高声训斥起来。我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想捡起铁铲，而右手却像摸到了烧红的石块，怎么都拿不起来。漫天的飞雪砸在我身上，黑色的土地距我不过咫尺距离，我感觉自己就要被这苍白的世界淹没了。
一个冬天过去，我的手指上生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糜烂的红色印记，像是一块块将要破土的腐肉。后来，只要天气寒冷我的手指关节总会钻心地疼痛，似乎那七年的寒冷早已渗入骨髓，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乔嫣然也起床了。今天是星期日，小卖部的奶奶说她可以不用去店里。我转过头，看着她套上一件粗针的大红色毛衣，料子有些单薄。
“多穿点，今天天冷。”
“放心吧，”乔嫣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手上拿着两顶帽子来回比对着，“你说这两个哪个好看？”
我随手指了指左边的黑色毛线帽，就看见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张开了。“真有眼光，我也觉得！”
我有些无语，笑着摇了摇头。
“姐姐，今天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诶，我们要不要出去打雪仗？”
打雪仗？我感到好笑地抬了抬眼：“那是你们小孩子玩的，我就算了吧。”
“才不是呢！”她扑过来，摇晃着我的手臂，央求我道，“陪我玩嘛，小时候每次下雪我都很想玩，可惜没人陪我。”
这个小兔崽子！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由得又心软了起来，只能答应。她一见我点头立马换掉了那副我见犹怜的神色，脸上挂满了计谋得逞的笑意。
于是，我们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来到了楼外面的一片狭小的空地上。一走出楼道，只觉得一阵夹杂着雪粒的寒风扑面而来，空气里竟带着一股冷冽的清香。
“快看！”乔嫣然指着前面围墙边一个不知道是哪家孩子堆的雪人，兴高采烈地让我看。
我敷衍地点两下头。“怎么没戴围巾？”我看着她空空荡荡的领口，一片白皙的皮肤**地露在外面，“灌了凉风会咳嗽的。”
“哎呀，这有啥的，一点不冷！”她大笑着，捧起一抔雪泼向我。雪粒落在我的灰色羽绒服上扬起一阵白雾，我看着她乐在其中的样子，也不情不愿地向她反击回去。指尖触碰到雪地的一刹那，忽然勾起了血管里疼痛的记忆，我的手指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眉头吃痛般皱起。
“怎么了？”
想不到，如此细小的动作却落在了她眼里，她连忙跑过来想要扶起我，眼神中有了罕见的慌乱，“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安慰地朝她笑笑。手上的冻疮早就好了，指节处生涩的冰冷也成了若有若无的幻痛，下意识的反应不过是那个寒冬残留在我体内的倒影罢了。然而她却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手，细致而温柔地察看，仿佛是在对待一块易碎的玻璃。我的心脏突如其来地缩紧了。
确认了我没事之后，她才放心地长舒一口气，黑亮的眼眸再次泛起灿烂的光，飞快地跑远，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向我丢来。
我也收敛了情绪，扬起地上的雪泼向她。她的裤腿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轻雪，好像一丛丛开在枝头的梨花。
“你没我扔得准！”话音刚落，我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雪团就在我的后背爆开，我回过头，只见乔嫣然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我看着她幼稚的样子，有些无奈，却莫名地心情大好。
玩了一会，我们都有点累了。她无所顾忌地往雪地里一躺，抬头望向天上刺眼的太阳。我坐在她旁边，雪停了，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让人想起童话故事里的温暖的炉火。
“姐姐，”她惬意地枕着胳膊，双腿扬起雪花，“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我的呼吸一滞，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有些生涩的疼。
“嗯，我也是。”
我不敢看她，目光落在远方雪地反射的光，那夺目璀璨的光芒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获取她的信任，我想。我会尽力满足她的所有要求，让她知道我是多么在乎她，让她飘零孤苦的灵魂除我以外再没有任何栖息之所。
只有这样，我才能完完全全地掌控她。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忽然，她的声音在我身侧轻飘飘地传来。
我低下头，冰凉的指尖拂过她的额头。她的金发在雪地上散开，如同一条蜿蜒流淌的金色河流，而我们是其中飘飘荡荡的两片树叶，任凭河水把我们带到任何不知名的地方。
“你还是从前的黑发比较好看。”我说。
她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只是用手指挑起一缕发丝，轻轻地缠绕在我的手腕。我的皮肤泛起微弱的痒意，好像环绕着一条闪着光的金鱼，薄薄的鳞片刮蹭着我的腕骨，透明的鱼尾扫过我的皮肉，我的心湖顷刻间漾起阵阵波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与她的双眼对视，那是一双青涩茫然，宛若被热带雨淋湿的眼，迷蒙的目光洒向我，却不掺杂任何别的意味。
如此纯净的一双眼。
我心虚地错开眼神，狼狈地逃离了她降下的烟雨，却没发觉，我已经被全然浸湿。
然而，我的复仇计划还要继续。
我从氨水中提取出氨气，再将碳和氨气混合加热得到氢氰酸，冷凝后和和事先准备好的草木灰混合，最后生成了□□。我把生成的□□装在一个小瓶里，用塞子封好口，一切准备就绪。我毕生第一次感激起了我在华丰高中学到的化学知识，如今为我所用成为了制取毒药的秘密武器。我想象着这白色的颗粒顺着许峰的口腔、食道，一路下滑，他的皮肤会变成鲜艳的红色，呼吸一点一点变得困难，最终停滞。我的脸上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笑容。
要想顺利的实施计划，还要拥有一个接近许峰的机会，而最好的选择就是从他的学生处下手。于是我继续一边做着家教，一边物色着合适的人选。不能太胆小，也不能太自作主张，要完全听从我，不能有任何反抗的机会。最终，我选定了程晓荷。
她是我教过的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作业从来都认认真真完成，从不偷懒。我让她帮我拿到校长室的钥匙，威胁她如果她不照做，我就会做出更恶毒的事情。
她终于还是顺利地拿到了钥匙，我把钥匙和装着□□的小瓶给了乔嫣然。
“你恨许峰吧。”
她不出所料地点点头。
“这就是机会。”我告诉她，这是她唯一可以报仇雪恨的机会。想想死在他车轮之下的父母，想想你这么多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我说。
所以，去做吧。
她没有任何犹豫，把东西稳稳当当地攥进了手心。
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我早在她第一次和我说起时就把这个日期写在了我备课笔记本的扉页上，十一月二十九日，今天，她就要十八岁了。
我用前几天做家教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块奶油蛋糕，早早地回家做好饭，等她回来。时钟的指针划过一圈又一圈，我的心像在烈火中煎过一样。为什么还没有回来？难道是出现了什么意外......正想着，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乔嫣然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成功了，她告诉我。
我终于松下一口气，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
“没有被人看见吧？”
“放心吧，那个时间刚好是年级大会。”
我把她轻轻地拥在怀里，顾不得她身上仍未驱散的淡淡冷气。“做得好，”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如同夸赞一只终于学会了飞翔的幼鸟。我把她带到饭桌前，她看着桌上的奶油蛋糕，惊喜的神色几乎从眼眸中溢出。
“谢谢你！”
“没什么，”我温柔地望向她，盯着她狼吞虎咽地把奶油糊了满嘴。
“这个十八岁生日，一定会让你永生难忘吧。”
她一边吃着，一边眨着乌黑的大眼睛，露出了只有我们彼此才能读懂的微笑。
晚饭过后，我们照例挤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昏暗的白炽灯下，电视机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衬得画面中的人物也有几分阴森可怖。电视上正在播一部爱情片，是前段时间刚刚上映的香港电影《自梳》。电影里意欢和玉环躺在雾蓝色的纱帐里，黑夜里她们的身影看不清晰，玉环捧起意欢的脸，爱怜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她们的身体交叠在寂寥冷清的晦暗中，如在茫茫夜海中浮沉的舟楫。
暖黄色的光晕之中，我偏头望向乔嫣然，她的目光躲闪着屏幕，眼眸中荡漾着凄迷的水波，却被一层溟蒙的雾气隔着。她的耳尖染上一丝柔媚的嫣红，顺着脸颊一直蔓延到颈间玲珑的骨骼。也许是很久没有喝水了，我的喉咙莫名干涸如枯井，蓦然间，她桃红色的唇却闪烁着潮湿莹润的水光。
我不动声色地靠近她，感受到身下那副稚嫩□□惊惶的颤抖，捧起她青涩的脸颊，指尖擦过她羊脂膏一样的皮肤。如油漆般粘稠的空气里，我生锈的吻印在她的唇上，湿热的呼吸搅动着春水似的的夜色。我们是两条相互缠绕的金鱼，一同沉溺在污浊的池沼里，甚至忘却了如何呼吸。在那一刻，我似乎真的妄想就这样融化在她火焰一般的眼眸里。
月光浸透了橙红色的纱帘，如清冽的溪流漫过我身体。我刻意地避开她炽热的目光，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无法否认那个瞬间她青涩的躯体如此美丽，然而我却始终清醒着，那滚烫的吻，是我撒下艳红的蛛网，只为将她捕入牢中。这是对她顺利完成任务的奖赏，也是我送给她的、最真心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我躺在她炽热的臂弯里，凝视着天花板上干涸的水渍。
“生日快乐。”
我淡淡地开口，轻得像漂浮在云雾里。
她愣了一下，轻轻笑出了声，把我搂得更紧了。
夜风拂过，丝丝缕缕的倦意涌上来，在我即将陷入混沌的前一刻，我听见她的声音在黑暗沉沦，涟漪一般向我漫过来。
“你说得对，”她说，“这个十八岁生日，一定会让我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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