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峰死后,许建国似乎很少露面。常去的牌馆也看不见他的人影,在街上也很少被人碰见,唯独保留着去他最喜欢的餐馆吃饭的习惯。
他常去的那家餐馆是一家炒菜馆,开在他家附近,客人不多,但味道的确不错。我跟踪了他很长时间,发现他几乎每周末都要光顾这家饭馆,自己一个人去,每次都要上一盘地三鲜、酱排骨和一瓶啤酒。他的酒瘾和烟瘾都很大,饭后必抽一只烟,几乎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儿子死后,他的酒瘾更大了,逐渐从每顿一瓶,增加到两瓶、三瓶,甚至更多,往往喝到烂醉如泥才肯罢休。
从他家到饭馆要穿过一个夜市,晚上那里的摊贩们纷纷出摊,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逛夜市的人群。我穿上一身黑色的衣裤,被淹没在浓郁的夜色中,借着黑暗的遮蔽,一路尾随在许建国身后。趁他没有发觉,我飞快地从他的衣兜里抽走了他的烟盒,然后闪身隐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我知道他饭后一定会抽烟,如果他发现烟盒不见了,就会去旁边的小卖部买烟,而那家小卖部正是乔嫣然工作的地方,我们会早早蹲守在那里,等待着他一步一步落入牢网。
这几天,小卖部的奶奶去青水市给孙女过生日,店里只有乔嫣然一个人。我拿着一条两三根手指粗的麻绳躲在货架后面,心跳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明显。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几乎有些灰心丧气,以为计划即将落空。就在这时,小卖部的门被推开了,许建国一身酒气醉醺醺地走了进来,我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一包红塔山。”他说。
我从货架里探出头来,乔嫣然挤了挤眼睛向我示意,转身给他拿烟。与此同时,我迅速地冲了出来,从背后一下子勒住了许建国的脖子。他虽然不甚清醒,却还是拼命地挣扎着,多亏了我在监狱中学习的格斗术,我的力气很大,死命地抓紧绳子向后勒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臂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着,手肘奋力地捶打我的脸颊。我迅捷地躲闪开,一面示意乔嫣然抓住他的手防止他乱动。
不久,他就如同溺水窒息一般,呼吸渐渐微弱,终于停滞了。我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他真的死了,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该怎么办?”乔嫣然第一次见到死人,声音里还有些掩不住地发颤,“要把他埋了吗?”
“我知道一条小路,现在快半夜了,应该不会有人。”我冷静地说道,“用麻袋装好,埋到公园的小树林里。”
我扔给她一副手套,仔仔细细地把许建国身上的指纹擦了干净,把他装进了麻袋里。我和乔嫣然一起抬着麻袋,绕到了后街的小路上。
外面正在下雪,我心中暗喜,这样我们的脚印就会被大雪覆盖,我想,这大概是上天的帮助。这条小路果然没有人,我们飞快地走进公园,来到树林深处。放下麻袋,我才发现汗水一直顺着我的额头滑进了衣领,整个人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河里被打捞上来一样。
我们用带来的铲子一人一个,开始挖坑。我对此已经很熟练了,我想起在监狱里的时候,由于人手不够,我们女囚常常要跟男人一起挖煤矿,一天下来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浑身上下全都被煤炭熏得漆黑一团。想到这,我下铲的力气更大了,几乎要把地捅出个窟窿。
“没事的,姐姐,你要是累了我们可以歇歇。”乔嫣然看出了我神色的不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还是得快点,越拖下去被人发现的可能就越大。”
飞雪落在我们的肩头,我们的汗水滴入雪地里。终于,我们挖好了坑,将尸体顺利地埋了进去。
“这里还是有些不平,没关系吧?”
“没事的,”我环顾四周坑坑洼洼的地面,安慰她说,“有人发现大概也只会以为是隆起的土堆,这里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土堆,不会引人注目的。”
“那就好。”乔嫣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切都结束了,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头顶早就沾满了霜雪,宛如金色河流里漂浮的白色花瓣。我抬手,轻轻拂去她发丝间的雪粒,却被她一把攥住手腕。我的骨头被她捏得发疼,低下头望向她的双眼,竟在她的眸中窥见了决绝的神色。
“怎么了?”我问。
她的眼眸中倒映着高悬的明月,在那团清冷的光辉之中,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乔嫣然轻轻地摇了摇头,手指贴上我的嘴唇,示意我不要说话。她拉着我坐下,就在刚刚填埋好的土堆旁边。冷寂的月色流泻在树林之中,被漫天的风雪映出幽蓝的光影。大雪将树枝都压弯,盘虬的枝干蜿蜒在冰冻的空气中,在我们的眼前交叠错落。
我转过头看她。月光把她的面庞照亮,几乎成了这黑暗世界中最光明的色彩。
“现在我可以做梦了吗?”她轻轻地呢喃着。
“什么?”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给我看过的,舒婷的诗,她最喜欢的诗。
“现在我可以做梦了吗?
雪地、大森林,
古老的风铃和斜塔。
我可以要一株真正的圣诞树吗?
上面挂满
溜冰鞋、神笛和童话,
焰火、喷泉般炫耀欢乐,
我可以大笑着在街上奔跑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在风雪中,目光空洞地落在远方灰蓝色的天幕里。我牵起她的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我却能触摸到她潮湿的掌心。
“沈白鹭。”她似乎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们可以永远停留在此刻吗?”
银白的月光流淌在雪地上,宛如闪闪发光的湖泊,在浓深的夜色里将我们浸透。我的眼睛被寒风吹得太久,不知不觉有些潮湿,在眼底留下淡淡的水痕。我慌张地用手背擦干,不敢置信,那一刻,我甚至以为是雪融化在了我眼中。
从始至终,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冷漠无情的执棋者,处心积虑布下了这一场大局,而她只是我手中随时可以丢弃的一枚棋子,攥紧或放开都没什么差别。
而我,竟也会为了她而流泪吗?
思绪混沌间,眼前忽然被一团黑影遮蔽,乔嫣然吻了上来。这一吻带着滚烫灼热的温度,她的唇仿佛烈火中盛放的玫瑰,花瓣上还残存着尖锐的刺,我被刺痛几乎溢出泪水。她近乎狂热地攫取着我的呼吸,我仿佛搁浅在岸边的游鱼,垂死之前挣扎着吮吸最后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我被她压倒在雪地里,绵软的雪层温柔地将我托起。她的面孔淹没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和灰烬般的夜色融为一体。我仰视着她的眼眸,恍惚间竟被她眼中浓郁的黑暗所震慑。然而下一秒,她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我只把刚刚的一切当做是我的错觉。
她俯下身子,嘴唇轻轻贴上我的额头。如此轻柔的一个吻,伴着飘零的雪花一同降落在我的眼睫。忽然间,一滴灼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颊,我没有睁开眼,只是抚摸着她的发丝,没有再说话。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没人知道我们看到了怎样美丽的月色。
三天后,乔嫣然买了两张火车票,把其中一张塞进我手里。
“我们一起逃走吧,”她说,“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在那里重新开始,好好生活,怎么样?”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览无余地暴露出她是如此的天真。
其实我从未打算活着离开,在制定这一切时,我早就下定了决心。我的人生早已埋没在黑暗中了,从七年前的那天开始,汹涌的仇恨早已吞噬了我的血肉,如今我只剩下一副干枯的骨架,依靠着复仇的执念苟延残喘地走到今天。
我的世界早在我踏入牢门的一刹那就土崩瓦解了。
为了复仇,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欺瞒与利用、谎言与背叛,恶魔的种子在我的灵魂里生根、长大,代替了从前那个天真善良的我。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然而,乔嫣然却让我邪恶的灵魂短暂地隐去了一刹,在我们相伴的每时每刻里,她就像璀璨夺目的太阳,让我想起了我也曾拥有过的青春时光。
上天啊,这究竟是对我的眷顾,还是惩罚?
我没有回应她,只能留下一个被苦涩浸满的微笑。
乔嫣然不知道的是,我还有最后一个计划。
当年我入狱后,父亲被打断双腿失去了行动能力,家里的全部重担都落在了母亲的头上。然而,不久之后,母亲的名字却被写在了下岗名单上。出狱后,我找到母亲曾经的好姐妹徐姨,她说她曾经偷偷看到过下岗名单,我母亲原本不在上面,是在我出事之后新增上去的。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当时在厂里掌管人事部门的主任,也是许建国的妻子——李月兰。
我母亲下岗后,找不到工作只能去干各种脏活累活,劳累过度,才加重了病情。
于是,我写了一封匿名信,准备寄给李月兰。信中写着我知道杀害你儿子和丈夫的人是谁,并约她在火车站后的一个破旧的平房见面。
而我,早已准备好了打火机,准备制造一场火灾,与她同归于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