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时光流逝对于长生种来说几难察觉,回首看时,五十年似乎也算不得漫长。
星历8186年,罗浮剑首彦卿一百岁。
玉阙爆发战争,各仙舟派出援军,付出惨痛代价,击退敌军。
惨痛代价,究竟有多惨痛呢?
彦卿木着脸,在战场的残墟里见到了玉阙剑首。
彦卿第一次见到他时,感觉他就像小山一样高。两米高的绿衣壮汉挂着酒壶,扛着大剑,随手一插,剑身嵌入擂台地板,靠着大剑伸手比划了一下,嗤笑彦卿还没他的剑高,应该回去喝奶。
现在山倒下了,山变红了,山只剩半边了。
一半被压在建筑下,剩下一半露在外边,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犹自没有放弃,一只手还在动弹,也是这只手让彦卿走过去。
彦卿蹲下,双手捧着那只手,认真观察,凑近听,然后回应他自己确实听到了。壮汉动不了,许是彦卿眼花,总觉得他在笑,可最终对方眼一闭,不再睁开。
“前辈。”
彦卿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下次剑魁试,前辈要被骂成狗了。”他喃喃道。
前辈说,他有一个女儿,希望彦卿收养她。
假如不是在战场上,前辈还能动,说不定会眉飞色舞地跟他介绍,女儿有多可爱,眼睛怎么样,鼻子怎么样,嘴巴怎么样,用上自己知道的所有形容词,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自己都描述得这么详细了,再认不出就是他眼瞎。
彦卿不瞎,没有描述他也很快找到了那个孩子。
在人来人往的军务厅,为着不妨碍到别人,自己缩在角落里,目光迷茫地盯着门口,周围人投来担忧的视线,但都注意不到。
和当年自己在十王司简直一模一样。
看到彦卿朝这边来,她先是一愣,然后猛地站起,眼底爆出希冀的光。
彦卿和军务厅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身上带着血,大家都向他行礼。她觉得会有消息,是好消息吗?
“你、你好。”她很急切,但还记得打招呼,有些磕巴,还在学说话的年纪,视线绕来绕去,想看彦卿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回来。
彦卿沉默,从怀里掏出玉阙剑首托他转交的东西,很巧合的,也是长命锁。
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
女孩需要时间冷静,彦卿不确定她能不能做到。将军离世时,自己已经十三岁了,而这孩子才四五岁,她能理解什么是死亡吗?彦卿看看时间,决定两时辰后就去找她。
现在他又在读信,读在玉阙剑首家里找到的信,信上写:致彦卿,字迹狂放不羁,很有那个人的作风。
拆开看,并没有什么抒情内容,信封里是那人提前办好的有关收养的手续,只要彦卿签字,再去地衡司走最后流程就能生效。
彦卿又仔细找了找,没找到给孩子留的信,考虑到四五岁的孩子不一定上了黉学,识字不多,也可以理解。
但除了那把长命锁,别的都没有留吗?
彦卿有些烦躁,两个时辰的时间还没到,但他忍不住要去看看那孩子。
大门敞着,女孩坐在院落正中间,望着门口,门外人的闲言碎语通过门清晰地传进来。
“真可怜……”
“听说娘也去了几年了……”
彦卿隔着距离看了会儿,沉默,中间出去买了两份小食,回来时孩子还是那个姿势,早就超过了两小时,闲言碎语也都消失,大家都回家了。
他拎了个凳子搭块板,把小食放到孩子面前,女孩看着他忙活,眼睛肿得厉害,扎好的丫髻乱糟糟地外翘。
彦卿就地坐下,隔着板看向孩子。
先开口的是孩子,她问:“你是谁?”
“罗浮剑首。”彦卿答。
孩子呼吸一窒,眼底不受控制地流出怨恨:“又是‘剑首’,‘剑首’……”
不讲道理的怨恨,夺走你父亲生命的并非剑首的头衔,而是丰饶。彦卿理应站在联盟的角度这样说。
可当年在十王司,他也这样想过。
如果罗浮少些政务就好了、如果幻胧来时彦卿能帮上忙就好了、如果没有丰饶就好了……
如果将军不是将军就好了。
一百岁的彦卿沉默不语,十几岁的彦卿坐在十王司屏障外哭到快要晕厥。
将军。
好痛苦。
彦卿好痛苦。
一遍一遍,一条一条,思考是什么害死了他,直到少年十来岁的世界里可供怨恨的东西都被提到,才发现将军的世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广大,不知道根本原因在哪。
一边怨恨,一边践行他的遗志。
孩子已经哭了,幼童带着怨恨的尖锐哭声在院落里爆发,连墙边的桂树都像在发抖:“大骗子,什么都不给我留!”
他留不了。
没有办法给孩子描述战争的场面,这样的话语又太过苍白。
彦卿正对着孩子的哭脸,吐一口气,掏出另一个东西——前辈的大剑碎片,他在那周围挖出来的,碎得不成样子。前辈是他的朋友,他觉得这块碎片自己或许可以保留。现下却是不能了。
他凝冰,给锋利的碎片加上一层外壳,放入孩子手心。
孩子一眼认出这是什么,哭得更加厉害。
“你要不要跟我学剑?”彦卿问。
孩子愣了下,彦卿也不知道她那时在思考什么,只见她愣住,然后一边哭一边点头,连着碎片和他的手一把抓住,力道大得惊人。
彦卿松一口气。
将军刚走的那段时间,他一边完成斩杀丰饶的任务,一边想着:丰饶孽物和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等到尽数斩杀,又站在一地碎叶里回想,或许丰饶孽物过去也是人,也有家人朋友,如今却变成怪物不得超生。
这样想着,胃便疼得厉害,在角落里吐得稀里哗啦。
到后来他成为剑首,上了战场就是每天杀每天杀,兴许是麻木了,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却有并肩的战友把他拉回来,笑嘻嘻地掐来掐去,说自己刚才那样把大家都吓一跳。
他已记不清自己从何时起不再怨恨,但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孩子也能有不再怨恨的那一天。
孩子趴在他肩头抽抽噎噎,问彦卿有没有别的要求。
彦卿没反应过来什么别的要求,她已说了:“我爹说,要是敢、敢拿剑做坏事,就别说我是他女儿……”
原来如此,他弄错了。前辈留下了十分珍贵的东西。
彦卿终于能笑出来:“那你可要好好记住他的话。”
孩子抓着残刃碎片,重重点头。
14
又二年,罗浮剑首自战场经过,携一襁褓婴孩归。
符玄看到彦卿抱着个奶娃娃站在她面前时,心里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和彦卿共事这许多年,彼此的关系不像长辈和晚辈,上司和下属,倒更像平辈的友人了。彦卿的成长速度快得惊人。
但不代表,彦卿抱着孩子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是不惊悚的。
今日晨起卜了十来卦,竟没看到这一幕,失算了。
“捡了个孩子,”彦卿递过来给她看,动作快得出奇,完全没有抱孩子该有的温柔和小心,看得符玄心惊胆战,“是不是很可爱?”
好歹没出事。符玄看一眼小孩子,又抬头看一眼彦卿,赞同点头,问:“所以呢?”
“我想养他,要上罗浮的户口。”
“你前两年不是才带回来一个……”符玄这才低头,看到背着剑的女孩,扎着彦卿同款高马尾,站着像棵小树,一本正经地朝她作揖:“见过符玄将军。”
……行吧,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就当彦卿养小孩上瘾。反正不用我养……等等!
符玄眯起眼:“你来找我,不会叫我帮你养吧?”
彦卿卡壳:“……符太卜谋无遗计,怎会有如此荒谬猜测?”
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往外面跑!符玄看着彦卿一回罗浮要么带伤、要么找不到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回头一想又确实觉得离谱,抬头看看彦卿,想找出点信息。
彦卿天生长得好,现在长开了也还是一张大号童颜,此刻满脸的无辜,带几分怨气。
养小孩、户口?
哦,我懂了。符玄看着他,难得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你还没成年,所以要本座帮你上户口。”
怨气更重了。
前辈女儿的户口还在玉阙,在罗浮只是办了商旅人士皆可办理的两百年暂居证。彦卿寻思着两百年之后孩子自己也成年了,不需要管,没成想会再捡一个。
符玄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帮忙:“行吧。”
“这孩子有证明名字的信物吗?”
彦卿摇头。他捡到这孩子时,除了满身的伤痕和先天的心疾,什么也没有。
“那你起一个吧,既然是你带回来的。”符玄接着便提议。
起名……彦卿不太自然,只是推拒:“等他长大之后自己起……”
起了名字,便像是有了绝对不能甩开的联系。彦卿本就没想甩开,是他带这个孩子回仙舟自然会负起责任,将他抚养长大。唯独在起名上……隐隐有些惧怕。
“上户口也要名字啊。”符玄只笑他是未成年的无知。
女孩在旁边看着,抬手想要抱小孩。彦卿蹲下,把孩子交给她。
女孩叫初霁。玉阙剑首前辈夫妻俩糙了半辈子,给女儿取名却慎之又慎,“霁”,意作雨后初晴,霁色也是蓝色,天空的颜色。
一个名字,出生后的第一份礼物,会包含多少希冀呢?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
“明朗,”话说出口的瞬间,目光便放柔了,语气也变得柔软,似乎寄予了某种期盼,“明朗,就像太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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