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报大捷,我班师回朝。回京途中方才惊觉此时的璎珞已成了魏贵人。
原以为自己依然会在意、会懊恼,会痛恨自己何不再冒进一些,早点赢得战争博得军功,那样便有可能……
可没想到听到消息之后,我除了平静,便只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璎珞或许猜出永琮之死另有隐情,此番回宫是要替姐姐报仇。
我几次自问自省,发现自己确实再无旁的心绪,且先前在战场,我每日思量的都是战况如何、百姓如何,一心扑在战事上,浑未念过什么儿女私情之事。而今一想,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发生了这般变化,顿感五味杂陈……
抑或是……我明白,但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用平常心面对这样的变化,毕竟旧世之我不曾将心意落于那人身上……
罢了。我告诉自己不必多思,一切顺其自然便是。
金川战乱平顺解决,皇上大喜,封我为一等忠勇公,赐宝石顶、四团龙补服以及其他宝贝,不久后还为富察氏建立宗祠并在东安门内建造了一座府第给我。
尔晴自然是一等忠勇公夫人。不过据我观察她并不在意此等浮名,对那些赏赐的宝物也是看过便过了,倒是在皇上将绮春园改为“春和园”赐我居住后,她便时时盼着去园子里逛一逛,三番五次同我提起此事。
“傅恒,咱们什么时候去春和园啊?”
“傅恒,你明日有空吗?明日能去春和园吗?明日不行的话,后日呢?”
“傅恒,你说春和园那么大,能骑马吗?好像还有湖,应该能划船吧……”
……
我无可奈何,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寻思着得了空儿定要赶紧带她去,免得她再这般聒噪。
但很奇怪,我又愈发觉得自己少不得这份聒噪了,竟渐渐变得只有与她待在一处、听她喋喋自语方可静下心来……真是怪事!
某晚,我鬼使神差般步至卧房,又旁若无人地走进屋内,在那张榻上安置下来。
我余光瞥见尔晴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不想解释,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解释的,在外人眼中这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于是镇定自若地吹熄烛火,闭眼睡觉。
不多时,床那边传来轻轻的动静。我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瞟去,尔晴放下了书卷,背过身子钻进被子里。
我以为她要睡了,不曾想她突然唤我:
“傅恒……”
我默叹,莫不又是春和园……
“……你后悔吗?”
咦?竟不是?我奇怪她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便问道:“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早些请旨,倘若你一早向皇上表明心意,或者这场仗你胜得再早些、快些,也许……也许再没我什么事了。”
我听得出时至今日尔晴对我的感情仍处于忐忑不安之中,她只是不似从前那般咄咄逼人,会把心里对我的不确定宣泄于口。现在的她是将不安的情绪藏了起来,不叫我感受到半分,但每当心绪起伏、波动不宁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试探,只一点点、触角似的,一旦发觉势头不对便立刻收回去……此刻听她这样问完,我说不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不大好过。
我没想到最好的回答,便顾左右而言他道:“明日迁居,你要打理的事情很多,我得进宫同皇上议事,早点睡吧。”
“哎?”尔晴倏地起身,下了床赤脚跑到我旁边说,“你怎么还打岔?别睡,说清楚!”
哎,哪里说得清楚……
我再次默叹,紧闭双眼装睡不应。尔晴轻推我两下,终究作罢。
翌日午后,我同她一起来到新府,才踏过门槛不过两步,便听她开口:
“哎呀,我忙了这么久,总该好好歇一阵子吧?傅恒啊,你看……”
一听便知她想什么。我连忙无奈笑应:“好好好,过两日我休沐,便带你去春和园。”
尔晴轻声欢呼,乐呵呵地带杜鹃去庭院闲逛,再顾不上理我。
我去了卧房,本想看看迁居过来有无遗漏之处,譬如尔晴一贯贪凉,她许是不会给自个儿准备厚毯子……结果,我看见她把我送给她的那支簪子随手放在了妆台上。
若没记错,旧世时她可是将这簪子视若珍宝……我怕是自己看花了眼,走近了拿起簪子左右观察,确乎是我送的那支无疑。
屋内忽有些憋闷。我攥着簪子往外走去,暗暗揣测尔晴何时会发现此物不见了。岂料整整一日,她都没有丝毫的察觉,
我心里便衍生出一种名为失落的情绪……真说不清。
晚时突然接到圣旨,皇上要我进宫议事。
我只得匆匆赶去紫禁城,不想海兰察早在宫门口等着,一见面便提醒我:“傅恒,待会儿见到皇上,你务必小心一些,皇上今日气儿不顺。”
“为何?”
“还不是因为魏……”海兰察叹了叹,说话声愈发小,“也不知怎么回事,皇上明明封了她为贵人,却又那般不待见她?没有恩宠,她在后宫的日子很不好过,各宫的主子奴才谁都敢去踩一脚,当真是……哎。”
我回忆一番,亦是叹息。皇上并非厌弃璎珞,而是在意我与她的过往,加之好事者从中作梗……
罢了,待会儿面圣见机行事吧。我心想,璎珞虽一时处于困境之中,但我相信她自有办法让皇上回心转意,届时她便会是皇上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再无人可与她比肩。
但眼下她也确实需要帮助,因此我对海兰察说:“烦你帮我一个忙……”
言未尽,海兰察抬手止住了我的话,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自信道:“放心,我懂,延禧宫今后但凡缺衣少食,我必会第一时间送去!”
我无视他脸上轻浮浪荡的笑容,假客气道:“那便多谢索伦大人了。”
“无妨无妨,都是小事,小事。”
我轻应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后又停下,回身同海兰察说:“对了,我只叫你帮她,明玉那份莫要算在我头上。”
果然,海兰察急了:“傅恒!你也太小气了!”
我耸耸肩,见海兰察气得抱臂于胸、愁眉苦脸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海兰察终于反应过来我在同他玩笑,哼了一声,值岗去了。
哪里是议事,皇上是要与我手谈。他棋风甚烈,步步暗藏玄机以势压人,仿佛借由棋局暗示什么。我便猜测他是在璎珞那里受了气,唯有冲我发作一二方可缓解,遂故意落错两子连输两盘,皇上这才舒展眉宇尽了兴,放我回了家。
原本说好后日带尔晴去春和园游船,当日一早出发,行至半途我突然记起旧世这日我进宫祭拜姐姐,被小太监泼了脏水,在长春宫更衣时偶遇璎珞,小嘉嫔借机攀咬,从而造成皇上对璎珞心生嫌隙……我想,若我今日不入宫,小嘉嫔恐会另作阴谋坑害璎珞,与其那样还不如循旧世行之。
我主意已定,来不及解释便下了车,叮嘱元瑞先把尔晴送到春和园,我晚些自会过去,随后急往紫禁城赶去。
由侍卫通传,得皇上亲允,我方能到长春宫祭拜姐姐。这回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自有谋算,便在长春宫内多待了两刻钟。
终于,那个小太监耐不住性子端着祭品进到殿内。他年纪不过十二三岁,面相颇为机灵,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不时朝我偷瞟过来,应是寻着机会欲将祭品里的水泼在我身上。
这衣裳是前些日子尔晴特意找人定做的,因作祭拜之用,用料极其讲究,我并不希望它被弄脏。因此小太监朝我走来时,我格外警惕,见势头不妙迅速闪身躲避。
想必是意识到事情未成无法交差,回去后少不了主子责罚,小太监霎时脸色铁青,跪伏在地哆哆嗦嗦地求饶:“奴才罪该万死!惊扰到傅恒大人,还、还请傅恒大人恕罪!”
我知他受人指使身不由己,且小小年纪进宫为奴实属不易,便轻描淡写说了两句,遣他快把此处打理干净。
小太监垂着脑袋应了两声,匍匐到香案下收拾起来。我假意侧身,余光却自始至终盯其不放。诚如所料,小太监自以为隐秘地从袖内拿出一枚发簪悄放于香案底下。
呵!栽赃陷害的手段依旧卑劣愚蠢。
我心底冷笑,待小太监一走便立刻拿走那枚发簪收入殿内妥善之处,又将尔晴的簪子放在同样的位置,然后躲在帷幔后静候好戏开场。
没多久璎珞来了,朝姐姐的画像焚香祭拜诚心叩首,道:“皇后娘娘,奴才定会把害死七阿哥的幕后真凶,绳之于法!”
我默然叹息,她果然知道了。
我从帷幔后走出,唤道:“璎珞。”
“原来你还没走。”
“璎珞!”明玉担心地看着我二人,最后拗不过璎珞,提醒一句便离开了。
殿内再无旁人。我对璎珞说:“我总觉得,你入宫另有目的。”
“你以为我入宫是为了什么?”璎珞非常平静,甚至是有些冷漠道,“傅恒,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在圆明园待够了。我不想做低一人等的宫女,更不想一生为奴为婢。”
不知是不是怕牵连我,她并未同我讲明对永琮之死的怀疑。我想了想,直言:“方才你对画像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璎珞眸色一惊,旋即移开目光,冷静反问:“你说什么?”
“天花乃传染之病,那时宫里并无旁人感染,且紫禁城出入规矩森严,好端端的,永琮怎会突然患上了天花?你也觉得事有蹊跷,对吧?你回宫是想替姐姐复仇……”
“与你无关,你不要过问,更不要插手。”璎珞眉心微蹙,神色略显凝重,目不斜视郑重地说,“傅恒,你不属于紫禁城,这里满是陷阱、算计。你属于战场,可以建功立业,一展平生抱负。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此情此景不由得令我想起旧世。那时我激进气盛,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太了解璎珞、言之凿凿璎珞定是恨我……如今我却想,一个人怎可能那么轻易了解另一个人?譬如,我以为自己了解尔晴,可她现在与往昔截然不同,一言一行无不推翻了我所有自诩对她的了解。
再说恨。我想当然地认为璎珞一定恨透了我,却没想过也许在璎珞心中有尊重、有欣赏、有遗憾,唯独没有恨,或者说没有那么重的恨,毕竟她不会让恨意缠住她前进的脚步。我自己也一样,以为再来一次还是会恨尔晴,但……
彼时璎珞说我自以为是,我心里还颇为不服,觉得那不过是她的借口,现在想来当真是妄自尊大了。是以此刻我改了说词,试探道:“璎珞,我曾许诺娶你为妻,最后却娶了尔晴,以你的个性,我怕你一生都不会原谅我。”
“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
璎珞松了眉心,淡然笑应。
我亦坦然地与她诉说和旧世同样的话:“璎珞,无论你想干什么,我只对你说,姐姐是真心希望你能幸福,放你自由、让你幸福,是姐姐唯一的心愿,不要为了任何人而牺牲。为了你自己,一定要过得开心,遇到任何困难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不要什么都自己扛着,你是个人,不是神灵。”
希望她越来越好的初衷不曾改变,但我说这番话的心境却与旧时大不相同了。
璎珞微笑着点点头。
正在此时皇上来了,随驾同行的还有小嘉嫔。
“皇上您看!嫔妾说的没错吧,他们二人果然在这儿幽会!”小嘉嫔一进殿便高呼起来,后又煽风点火道,“皇上,您看他们两个人,从前在长春宫的时候便黏黏糊糊,如今这令嫔都当了妃子,竟然还不死心,又搅合到一块儿了!”
皇上脸色阴沉下来。小嘉嫔愈发得意,明玉一番解释,她又同其针锋相对,接着便是与璎珞唇枪舌剑……
皇上走过来,阴鸷的目光紧紧盯着璎珞,道:“除了偶然,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没有。”
“魏璎珞!”
“皇上。”我解释道,“奴才今日特来祭奠姐姐,因送祭品的小太监不慎弄脏了香案,奴才便盯着他收拾干净,这才耽搁了时间和令嫔娘娘撞上,虽说了两句话,也不过都和先皇后有关……”
“朕没问你,朕在问她!”
皇上沉声斥道。
我只能闭嘴不言。在场者皆大气不敢出,我暗中观察小嘉嫔,果然,她视线乱扫始终在寻摸着什么,当看到香案角落时脸上闪过一丝窃喜。
璎珞漠然地对皇上说:“该说的话,嫔妾都已经说过了,皇上若执意不信,嫔妾也没办法。”
皇上既愤怒又失望,转身便走,又因小嘉嫔一声惊呼停下步子。
“这是什么!”
小嘉嫔给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神,宫女便连忙冲到香案旁,蹲身抓过那支簪子,随即跑回去把簪子交给小嘉嫔,说:“这是一根簪子。”
“这簪子好生眼熟……”
“娘娘您忘了么,这可是令嫔最喜欢的簪子呢!这上头还有令嫔最喜欢的——”
宫女倏然住声,结束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
我勾动嘴角,轻轻接问:“最喜欢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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