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嘉嫔匆匆赶来兴师问罪,急功近利、百密一疏,眼下便生了漏洞:簪子上并没有璎珞喜欢的栀子花图案。
小嘉嫔尚未反应过来,还在告诫宫女要把话说完,莫失了规矩。然而,宫女已是一脸慌张低低垂首,明白这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支吾半天嘀咕开口:“栀……栀子花……”声音比蚊蚋声还小。
“呵,还说不是幽会,连定情信物都有了,这下可真是人赃并获,捉奸拿双啊!皇上您看,这上面的栀子花便是……”小嘉嫔翻了翻眼皮,复而看向手里的簪子,却突然间脸色大变,话都没有说完。
皇上来到小嘉嫔身边,从她手里拿过那支簪子,边打量边说:“这上面哪有什么栀子花?”而后看看璎珞又看看我,眼底浮现了然之色,将审视的目光落在小嘉嫔身上。
“皇上!嫔妾……”
璎珞打断了小嘉嫔的狡辩,道:“皇上,嫔妾不久前确实丢失了一枚发簪,上面也确实刻着嫔妾最喜欢的栀子花,但,不是这支。”她上前半步,与皇上相距甚近,认真地说,“嫔妾所有皆为皇上所赐,皇上若不信,大可叫内务府管事来对一对账,看看皇上是否曾赐予过嫔妾这支簪子。”
皇上看她一眼,无奈的眸光里竟压着些许暗喜,故作严肃道:“不必了,朕能确定,朕从未送过你这样的簪子。这玩意儿做工粗制滥造,莫说是朕,便是内务府的奴才都不会入眼。”
我万分哑然。
璎珞退回半步,打量着簪子说:“这簪子虽非嫔妾之物,却是眼熟得很。若嫔妾没记错,先皇后在世时尔晴进宫请安,发上戴的便是它。”
闻言,皇上面色有些不大自然,掂量着簪子问我:“傅恒,这个,究竟怎么回事?”
我搬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皇上,这支簪子是定情之物,但却是奴才与妻子的定情之物。前几日尔晴同奴才闹了一点小别扭,便将此物随意丢放,被奴才捡到了随身收着,想寻个合适的时机还给她,许是方才祭拜姐姐时不慎把它掉落在了香案下。”
这一次我已经不想说出那个小太监了,事情定会败露,小嘉嫔也定会受到惩罚,若是小太监被指陷害嫔妃,必定逃不过一死,罢了,那好歹也是一条性命。
冤有头债有主。我看向小嘉嫔,问她:“奴才倒是不明白了,嘉嫔娘娘何以要故意栽赃,诬陷奴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这簪子上有什么栀子花的图案?”
此事最后便是璎珞叫来小全子指认小嘉嫔教唆窃物,小嘉嫔理屈词穷无可辩驳,皇上惩之……种种皆已无趣,但这场连环计与计中计显明我和璎珞默契犹在,令人颇感宽慰。
离开前我悄悄告诉明玉,璎珞丢的簪子被我藏在殿内的柜格里。随后,我便随圣驾前往养心殿议事,直到日头西沉才离开紫禁城,赶回春和园。
我看出尔晴不大高兴,毕竟我没能如约带她去游船。尽管如此,她仍藏起不满情绪,同我闲话:“你今日进宫有什么趣事?”
“确有一事。”我甚是提纲挈领道,“我祭拜完姐姐从长春宫离开时,险些被一个送水的小太监打湿衣服,好在我躲得快才没误了出宫的时辰。”
“躲、躲过去了?!”
尔晴貌似非常意外,说完之后愣了好一会儿。我趁机将那支簪子递过去,扯谎说:“你的簪子落在我衣袖里了。”
她收下簪子,若有所思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兴许她想着想着便会睡着了。夜色已深,我不再打扰,顾自离开。
翌日,我带她在春和园游船。望着眼前这片平静的湖面,我不禁猜想水面之下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会不会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汹涌,正如同紫禁城的后宫……
“你要不想来可以不来,没必要来了还给我脸色看。”
尔晴出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我忙解释:“抱歉,我方才是在想……”
然话未说完,她便自作聪明地截口说道:“我知道你在想谁,不必说了。”
我自是听出她暗指璎珞,不免无语,扭过头沉默片刻才又将昨日皇上同我提及的事情告诉了她:“皇上已册立娴贵妃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摄六宫事,命你祖父为正使、礼部尚书为副使,于一个月后行皇贵妃册封礼。”
“你想说什么?”
“姐姐离开不过一年……”
明知帝王家不可与寻常人家相比,我却还是难过,总忍不住幻想:倘若姐姐嫁的是寻常男子,会不会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
见我迟迟不语,尔晴便说:“儿女情长本就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我有点生气,难道在她眼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便是微不足道?!
尔晴一边斟茶,一边轻飘飘解释:“是啊,先皇后嫁的是帝王家,盼着夫君能够从一而终,当然是世间最大的痴心妄想。先皇后故去后,皇上辍朝九日,又过了这么久才正式册立皇贵妃,这足以表明对先皇后的深情了。”
我恼意略消,认为此话确有道理,可她接下来一句又令我心绪波动。
“莫说帝王家,便是寻常人家都成日想着三妻四妾呢。”
她这是在暗示什么?莫非认为我也会像那些男人一样,整日琢磨着三妻四妾?
我满心不悦,把面前的空杯子推给她,轻哼道:“我可没有。”
尔晴添茶的同时不迭点头。我以为她是表示赞同,不想她用怪里怪气的语调说:“ 是是是,傅恒大人最专情,天底下再没有哪个男子比傅恒大人用情至深啦!”
她这般还是在暗谕我和璎珞的过往。我心情复杂难以言明,抓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再次将空杯子推了开。
尔晴又给我倒一杯茶,假模假式地双手递到我面前。虽说大有做戏之意,但我莫名受用,心情畅快了一瞬,只不过故意板着面孔不叫她察觉。
我正要抬手接过,尔晴倏又拿走了茶杯,还一下子喝光了本该给我的茶,若无其事地欣赏其景来。
她此番摆我一道、害我尴尬,我可不想就此罢休,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知她一贯爱看杂七杂八的书,正统古籍鲜有涉猎,不懂什么古之道也,故无法以此教授孩子。于是,我同她提及福灵安开蒙一事,故意问她何不亲自教导。
许是猜出我是何意思,尔晴缓缓道:“术业有专攻,教育孩子自然是老师比我厉害。再说傅恒大人的学识可在我百倍之上,有你过问福灵安的课业,哪里还用得着我操心呢?放心,好苗不愁长。”
她又有道理!我微微切齿,点头道:“好!课业便罢了,上个月我见福灵安独自在庭院玩耍,摔倒了也没人去扶……”
“男孩子么,该让他自个儿摸爬滚打,日日捧在手心里只会教出一个废物。他那次只是被小石子绊了一跤,很快便爬起来去别处玩了,他自个儿都不在意,你何须大惊小怪?”
“你!”总说不过她!我深感哑然,叹了叹气,终是赌气般说,“也罢,你既说男孩如此,我倒要看看待他日有了女儿,你又当如何!”
岂料,尔晴听了这话,惊圆了眼睛并且高呼:“什么意思?你还想让我跟你生女儿不成?”
我亦瞪大双眼,一对眉尾恨不得高挑到天上去,实在不敢相信她居然这样反问我!可下一刻,我又甚是惊讶自己竟会冒出同她生养女儿的想法!
匪夷所思!
尔晴盯着我看了会儿,又摇头说:“不对,你该是盘算着纳妾,叫我来养你和妾、妾室的……女儿……”
闻言,我更加惊怒不定:纳妾?我何时说过自己要纳妾了?她怎会觉得我会纳妾?!
实则纳妾一事在高门大族里并非罕见,只是尔晴如此笃定我会纳妾,令我深感不适,感觉像是……不被信任。
我内心烦躁,斥了一句:“船夫!把船开回岸边!”
随后听见尔晴嘀嘀咕咕的声音:“自找气生!你要纳妾,我还能拦着不成?奇怪……”
我又瞪去一眼,她才彻底噤声,侧身避开了与我对视。
此后几日我一直与她小住春和园,吵闹有之,妙趣亦有之。譬如那日闲时,我随口感慨起金川之事,说:“张广泗曾在云贵推行改土归流,成功镇压地方叛乱,政绩显著,讷亲又是皇上一手提拔的,他二人原本被皇上寄予厚望,却因此战初期一败再败,皇上失望至极,一怒之下便将其赐死……实令人唏嘘,生杀予夺皆于一人之手……”
尔晴回应:“皇上是对他们抱太大希望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啊,最好还是不要抱什么希望,如果有回报,那是惊喜一桩值得庆祝,若没有,亦算是情理之中,可以接受,另想法子便是了。世间之事,大多是这个道理。”
“你也是这样吗?”
我本意想问她是不是对我也像她说的那样不抱希望,但话自然而然说出口,便再不容更改,且我问完才心生自疑:我为何要这样问?
尔晴理直气壮点头:“是啊。”
我瞧她这般模样,心里有些怏怏不乐。
“其实,自先皇后离世,皇上便性情大变。听说先前有官员在丧期偷偷剃头,皇上便以对先皇后不敬为由杀了那些人……”尔晴一顿,又提高些许声调说,“好在有人时时制造新鲜事儿,能分散一下皇上的精力。”
我愣了愣,一时没想到朝中哪位官员符合尔晴所述,便问道:“何人?”
尔晴反看着我,轻轻撇嘴咕哝:“装什么傻呀。”
我却是真不明白,一脸茫然。尔晴见我如此,叹道:“自然是令嫔娘娘。”
我恍然,随即想到璎珞在后宫时常有别出心裁之举,不禁笑着点头附和:“是啊,她总有许多新奇点子,即便是惹了皇上不高兴,也总有补救之法,每一次还都能令皇上忘记先前的不愉快,愈发地只对她用心。”
尔晴剥着果子说:“令嫔娘娘是有本事的人。”
我侧目偷视,难从她脸上辨出喜怒,亦捉摸不透她可有言外之意,不敢贸然接话。
“好了,我要去园子里逛一逛,傅恒大人请自便吧。”
哎,还是在意了。我看着她顾自走远的背影,心里倍感无奈,因为我发现尔晴每每唤我傅恒大人,便是意味着她心存芥蒂,正如此刻这般。
我不动声色地跟着她走了很久,直到看见一处老旧的箭场方才停下。
尔晴看上去很喜欢这箭场,兴致勃勃地抱着那张破弓,对准箭靶比比划划的。
我想了想,对元瑞说:“你先回府,着人在宅子里划出一块地方造箭场,地方不需要太大,得让少夫人能射中靶子,务必要在我回府前打点妥当一切。”
元瑞压着嘴角的笑应了一声是。我视而不见,继续看尔晴不得要领胡乱练箭。平日口舌之争比不过她,此一事上,我倒是可以同她争个高下。
我完全不去想自己怎么变得幼稚了,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创造机会欲与她比试一番。
不料尔晴并不中计,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说:“那不行!你一个征战沙场的人与我比较,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说到底不过是想与她同乐罢了。
我不管不顾拾弓搭箭满弦射出,羽箭不出意外郑重靶心。尔晴跃跃欲试,到底同我比了一局,然而她的箭擦靶飞过,显然落败。
“不比了!”她一气之下丢掉弓箭,咬着牙瞪着我,“趁人之危!”
看见她生气,我不知为何觉得很有意思,暗忖着:眼下她虽然气我欺负人,可回到府里发现我为她打造了一处箭场,她又会作何反应呢?
先抑后扬,反差之趣,想必颇为可人。
彼时我还盼着早些回府,但等真的回到新府第,我又有些怀念在春和园的日子了……人啊,朝秦暮楚,总是矛盾。
回府后我特意观察了几日,尔晴虽然没说什么,但日日早起跑去箭场,且一待便是多半日,想来是心喜的。
我甚感安心。
可惜,这份安心没持续多久便被一桩意外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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