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里,傅恒似是有意用忙碌填补自己的痛苦,于是拼了命地跑差事,常常一走多日,带着满心的疲惫回家。
尔晴从来没有劝阻过,只是在远浦疏林里面开了个单独的小厨房,若是傅恒深夜归来,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几次下来,有尔晴的温柔体贴,傅恒逐渐振作起来。某一日深夜归家,见尔晴洗手做羹汤的样子,不觉道,“尔晴,抱歉,疏忽了你。上次我出京办差,路遇京郊陀岩山有大片桂花树,待九月花开,我休沐之时,同你一道去看,可好?”
尔晴点头微笑,“你怎知我喜欢桂花?”
傅恒抚一抚腰间的荷包,“你做的这个荷包里有晒干的桂花,我便猜测是你所喜之物。”
尔晴盈盈一笑,“那便说好了,一定要带我去。”
可惜到了九月,却是西南八百里军报加急送入京城,金川战事不利,讷亲督战有误,皇帝大怒,命押解讷亲回京师受审,另遣将出征。
金川的消息传开,尔晴便明白,她和傅恒第一个长久的分别,来了。
尔晴魂不守舍地在家坐着。
她与傅恒成亲已近三年。三年里,他俩相敬如宾,好容易才培养出一些亲昵,他这一走,又是不知何年何月,二人才能真正走到一处。
上天怜惜傅恒,才会让自己出现在尔晴的身体里,不会别的,只为给傅恒一个家。他的上一世太苦了,他和璎珞被拆散,本想与尔晴好好过日子,可却是个永不满足的疯子,最爱他的姐姐离世,父母也在他征战时相继离开,最后为救璎珞而死……他太好,也太苦了。所以,这两三年来,她才隐约觉察出上天的一点怜惜之意,从而悟到自己来到这具躯体的机缘。
她来到这里,就是要让傅恒幸福的。
然而此时,皇帝面对傅恒请命,却迟迟未能下定决心。他清楚皇后母家之事,皇后崩逝没有多久,若傅恒出征遭遇不测,那这一支的嫡系子女便都没了,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庶子。念着皇后,傅恒请旨了两回,皇帝都暂未答复。
傅恒心中焦急,尔晴见他如此,当着面也不说话,只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去唤回事处的管事札礼齐来,“和硕端柔公主府是不是送了帖子来?”
札礼齐躬身答道,“是,晌午前便到了。少夫人的意思是?”
和硕端柔公主原是庄亲王嫡女,先帝爷时送入宫中抚养,为先帝养女,拜如今的太后、曾经的熹妃为养母,在太后膝下长大,与皇帝兄妹感情深厚,最是受宠。她嫁去了蒙古,这次是国丧,才与驸马齐默持多尔济一起回京。公主久居蒙古,回了京城后,无甚亲友,便想与京中命妇们认识结交,尔晴作为富察家的少夫人,自然收到了去公主府品茶的请帖。
尔晴想了想,“你记住我的话,一个字都不许说错。你去公主府,就说,富察氏不敢高攀公主,今后也请公主府不必再送帖子来了。对了,你要强调,是富察家少夫人亲口说的。”
札礼齐吓了一大跳,“少夫人,您这是……?端柔公主是太后养女,如此得罪公主,这只怕是要惹出祸事来呀!”
“我心中何尝不知?只是……如今不得不这样做。”尔晴叹了口气,“快去吧。”
两日之后便是端慧太子永琏的忌日。尔晴笃定,皇帝会去长春宫。
尔晴清晨入宫,换上从前做大宫女穿的衣裳,叫宫人们都去后殿,自己一个人端了一盆水一块布,慢慢擦拭着前殿,给庭院中的茉莉花浇水。
至午后,听见外头动静,总算等到皇帝驾临。
皇帝早先便见过了端柔公主,看这个妹妹在自己面前怒气冲冲地告了尔晴一状,好生安抚了一通后,傅恒又进来请命奏事。皇帝心下犹豫不决,又恰逢李玉提醒今日乃永琏忌日,于是便带着傅恒,摆驾长春宫。
皇帝见宫中无人,只有尔晴身着旧衣,满身朴素,在此处干活儿,不觉问道,“尔晴?你为何在此处啊?”
尔晴跪下磕头请安,“今日是二阿哥忌日,奴才私心想着,回长春宫为皇后娘娘做些事。”
皇帝点点头,又道,“你如今已不是宫女,这些事,便不必做了。”
尔晴只再拜道,“奴才从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以后也一直是。况且……奴才冲撞了端柔公主,自知有罪,待奴才在此处打扫后,便去寿康宫,向太后请罪。”
皇帝没曾想尔晴主动提起,便问,“此事,朕亦有所耳闻。常欢有意与你相交,你为何如此行事?朕知你素性端庄,必有内情。朕,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尔晴这才挺直了身子,不慌不慢道,“奴才如此作为,皆是为了傅恒。”
“此话何意?”皇帝看了傅恒一眼。
“奴才自成婚以来,便从不主动结交权贵勋爵女眷,即便是奴才的娘家喜塔腊氏,也只回府探望额娘、玛玛,稍坐便走。奴才与傅恒,夫妻一体,他在外对皇上尽忠,奴才在内就要让他无后顾之忧。傅恒想做孤臣,升迁只靠自己拼搏功劳,不靠朋党裙带,只愿为皇上尽忠,听命于皇上一人,奴才自然不能四处结交,攀附权贵,惹来麻烦。所以,即便是公主之尊,即便公主相邀不涉政事,奴才也只能严词拒绝。”
皇帝好像也觉得尔晴跟从前不太一样,虚扶一把,“起来回话。”
“是。”尔晴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向皇帝一福,“皇上,奴才斗胆,有言进谏。傅恒所念,唯开疆扩土,保境安民而已。请皇上准许傅恒,领兵出征金川。”
皇帝有些意外,“富察氏虽是大族,可你们这一支,已经没有什么人,尤其容音方去,傅恒才失去至亲……金川凶险,若有意外,你要守寡终生。你也愿意?”
“是。”尔晴又敛衣跪下,“富察氏今日之荣光,皆是皇上所赐。若为一己私念,怯懦畏战,便称不上忠君二字,奴才也对不起皇后娘娘和富察家。只要皇上需要,傅恒便该全力出战,这是他心之所愿。奴才若是男子,便是双亲逝世,忠孝难全,即便戴孝也要上战场搏杀,以敌人之鲜血祭告双亲先祖,为皇上分忧,为大清鞠躬尽瘁!世上便是没了富察家又如何?只要我大清国力强盛,延绵万世,也算死得其所!若傅恒战死,奴才愿素衣披发,千里奔赴金川,接他回京,再自殉灵前,追随皇后娘娘而去。皇后娘娘就在天上看着,只有傅恒出征,才能安心。富察氏全家上下,皆不是胆小懦弱、躺在富贵上享受之辈,如今皇上需要,国家需要,请您给傅恒一个为君尽忠的机会吧!”
一席话说得皇帝站起身来,凝视着底下磕头的尔晴,半晌才唤傅恒,“你随朕来。”
皇帝想到什么,嘴角泛起一个无奈的微笑,停下脚步,对傅恒道,“你和朕都得了世上难得的贤妻。可是朕的妻子已经不在了,你……珍惜眼前人罢。”
“是。”傅恒立即抱拳应下。
待皇帝离去,尔晴才慢慢坐起身来,却见李玉突然折返,躬身道,“少夫人,皇上口谕,您不必去寿康宫请罪了,皇上自会向太后陈情的。”
尔晴至黄昏时出宫。刚坐下喝了两口茶水,下人便通报傅恒回来,尔晴收了收心绪,起身迎他。
傅恒大步流星地进溪山过雨坐下,看向尔晴,“今日之事,你用心良苦,尔晴,多谢你……皇上准了我的请旨,要领兵前去金川,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尔晴,你我成婚至今,我对你诸多亏欠,如今又要领兵出征,上阵杀敌,若我真遭遇不测……”
“哎,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尔晴立即用手捂了他的嘴,又立即把手拿开。
傅恒面带愧色,“你可会怪我?”
尔晴摇摇头,语气坚定,“为何要怪你?你自小读书习武,难不成是为了在这里过一辈子?你是御前侍卫,就该为大清征战沙场,开疆扩土,方不负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期望。我虽是包衣奴才出身,读书不多,但也明白大丈夫忠君爱国的道理。你我夫妇一体,你去打仗,我就想法子筹措银钱,以富察家的名义开设粥棚,鼓励农桑,安抚边民。你若大胜而归,我自当高歌,为你庆贺,一同去祭告皇后娘娘,告诉她这大好消息;你若命丧沙场,我便亲临边地,马革裹尸,为你著书立传,让后世记得你的忠勇!这方不辜负你的志向!”
一席话说得傅恒胸中热血涌动,不禁紧紧握住尔晴双手,直视尔晴道,“好。尔晴,等着我,我一定平安回来。”
尔晴拍了拍他的手,“喂,你还说带我看桂花,你可食言了。我这个人记仇得很,已全都记下了,等你回来,我再一一跟你算账!好啦,你快去给额娘请安,告知此事吧。”
待傅恒去春晖堂请安,尔晴便招呼下人们把家里能找的伤药和解毒药丸全都找出来打包,还有一些傅恒喜欢的吃的用的,都一一收拾起来。
红柚见尔晴如此,不禁道,“少夫人对少爷真是尽心,也不知少爷何时才能明白少夫人的一片心意啊……”
尔晴笑了笑,“我爱他,与他何干?”
红柚又问,“可是……您真的不担心少爷么?沙场上刀剑无眼,这万一……”
尔晴轻叹一声,“我自然担心,但我更不想他心里有负担,只好自己背着他悄悄难过罢了。待他走后,我便常去皇后娘娘灵前上香祈福,求娘娘在天之灵,保佑傅恒,平安归来。好了,红柚,你快去盯着他们,把府里能用的伤药,治瘴气的解药,全都找出来收拾好,交给阿泰,随傅恒一道去,我才稍稍放心呀……”
傅恒本已折回,看院中下人匆忙,本想问尔晴在做什么,走到门口却听见主仆二人一番话,心下亦有些自责,便掉头回书斋去了。
傅恒离京后,尔晴也没有闲着。不知是心里憋着一股气还是什么,第一日便带着老夫人跑去京郊看桂花去了。傅恒倒是果真没有说错,陀岩山的桂花香气扑鼻,尔晴心中欢喜,忙收了好多回去,准备熬些桂花蜜浆来吃。
回程的路上,老夫人特意叫尔晴同乘,避开下人,斟酌半天,才开口道,“尔晴,你同傅恒成婚也近三年,有件事,我一直未曾催促于你们……只是,现下傅恒出门搏命去,我却也不能不提了……”
尔晴脸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额娘,我……”
“你们院子里头的事,我是从来不过问的。你坦白告诉额娘,你俩至今没有子嗣,到底有没有什么旁的原因?”
尔晴咬咬牙,想着反正傅恒不在家,这事儿干脆赖他身上,便红着脸道,“自成婚以来,皇上愈发信重傅恒,让他入户部历练,他又极是忠君能干,身上的差事就没有清静过……他经常一连十多日不在家中,偶然回来,也忙于政务……我,我便是再想为富察家开枝散叶,也不能啊……”
老夫人连连叹气,“他真是个糊涂的!公事再做也是永远做不完的,自己连个孩子都没有,也不上心。尔晴,你放心,这次等他回来,我必定好好说他。”
尔晴立即挽着老夫人,“我都听额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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